破戒僧 第 6 章
宋頲從內襯裡掏出一個寫有北京檢察的黑色皮夾,開啟放在唐捐手心,北京市人民檢察院二院,宋頲。
“你還真當檢察官了。”唐捐把皮夾遞給宋頲。
“那必須的。”宋頲梗著脖子把皮夾塞回內襯。
“你喝酒了嗎?”
“出任務不能喝酒,走,帶你去老於那吃夜宵。”
宋頲拍了拍唐捐的肩膀,倆人驅車來到一家大排檔,九十點鐘的樣子,桌子基本都是滿的,看到宋頲,於琮他媳婦兒又沿街支了一張四方小桌,兩把木板凳。
倆人落座後,唐捐一直盯著店門口的操作檯,於琮墊著勺子正在給人炒麵,他媳婦兒在旁邊烤串,三歲多的小男孩顛著小短腿往返於各個餐桌,遊刃有餘。
“於琮不是最討厭煙火氣嘛,咋顛起大勺來了?”唐捐給倆人的杯裡倒了茶,喝了一口,鼻子裡灌進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嗐,他爹三年前中風,心裡放不下這家店,於琮那會兒大學剛畢業,學的園林設計,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像樣的活兒,就接了他爹的班,不忙的時候畫點兒圖,他媳婦兒在民政局工作,日子也算穩定。”
“是啊,穩定就好。”
“你還沒告訴我,咋突然回來了,以為你要在美國養老呢。”
正說著話,小男孩端上來一盤涼拌豬耳朵,屁股一扭就要走,宋頲拽住他的牛仔背帶一把攬進懷裡。
“宋叔叔好。”於煬的眼睛隨了於琮,又大又圓。
宋頲從內襯掏出一個白色飛機模型,放在他手上,於煬眼睛一瞬間亮了,拿著模型在空中比著飛行的姿勢。
“謝謝宋叔叔。”小男孩衝宋頲鞠了一躬。
宋頲摸了摸他的頭,說不客氣。
唐捐夾了一片豬耳朵塞嘴裡,脆爽入味,還是老味道,父親最愛他家的涼拌豬耳朵,每次下班都要提一袋子回去下酒,他有時候饞了,也會偷偷要一小盅酒抿了,辣得直哈嘴,臉也漲得通紅,等母親一出現,父親總要替他受罰,零花錢減半。
宋頲半天不動筷,一直盯著唐捐看。
“怎麼?看上我了?”
“滾一邊兒去,老子是直男,你這變化也太大了,以前小圓臉,現在瘦瘦巴巴的,我都沒敢認。”
唐捐摸了摸自己的臉,下巴的確有點兒硌手,他小時候不僅臉圓,渾身都圓,總是被人捏來捏去,跟祁老在南門彈三絃,旁人總會多看他幾眼,半晌才給碗裡扔硬幣。
剛去美國那會兒,他天天吃漢堡,沒幾個月就更圓潤,班裡的孩子給他起外號叫京熊,直譯就是,北京來的大熊貓,他鐵了心要減肥,半年多沒吃漢堡,一早起來跟著家裡的德牧小北去公園跑步,放學回家就跳繩,在舅舅的健身房舉啞鈴,一年後,他就瘦了,也高了很多,一直到現在,再沒圓回去過。
“說不定過兩天我就圓了。”唐捐喝了口茶,笑著回。
“那還真有可能,不過你這口音倒一點兒都沒變哈,以為你滿嘴english了呢?”
“鄉音難改啊,再說我擱家裡又不說英語。”
“那你啥前兒回來的,哪個律所啊?”
“半個多月前,堯庭。”
“你真的在堯庭?”宋頲放下筷子,一臉認真。
“怎麼?你跟他們關係不好?”
就張萬堯的火爆脾氣跟行事風格,估計沒幾個檢察官喜歡的,唐捐皺了下眉,當年負責父親案件的檢察官,他肯定也知道案件細節。
“你們那三個合夥人啊,一個比一個難伺候。藍律看起來溫文爾雅,辦案子雷厲風行,年前案子多,他一天能給院裡打八百個電話催進度。言律嘴角總掛著笑,庭上舌戰群儒,下了庭,直接給當事人丈夫一大嘴巴子。她那個徒弟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事人告訴我他媳婦兒被拐跑了,還是個女的,我一看,這不我們方大律師嘛,跟當事人處成兄弟我倒見過,頭一次見處成物件的。最要命的還是張萬堯,上麵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在庭上那股傲視一切的勁兒,還爆粗口,法官都攔不住,整天主張無罪,我們院裡也有績效考覈啊,年底不達標都得挨呲。”
宋頲一股腦兒往外突嚕,唐捐把剛烤好的鴨胗推到他麵前。
“來,敗敗火兒。”
宋頲拿起串一口擼進嘴裡。
“遲雪很可能在兩個月前就被錢博鈺侵犯過,如果這個罪行坐實了,依你的辦案經驗,他會不會坐牢?”
“錢博鈺的口供,他是在生日當天把遲雪侵犯並殺害的,現行法定,案件實施審理調查期間,犯罪嫌疑人不滿14周歲不負刑事責任,更何況兩個月前。”宋頲說得雲淡風輕,臉頰緋紅,一吃辣就上臉的檢察官。
“既然這樣,你為何還要盯著韓熙?”
“她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遲雪。”宋頲聲音壓得很低,估計是剛剛吃辣嗆到了,嗓子有點兒啞。
“警察那邊沒人盯嗎?”
宋頲搖頭。
“你告訴警察,花前月下提供色情服務,讓他們好好查查,說不定能揪住幾條大魚,避免更多的女生受害。”
“你剛剛被人欺負了?”宋頲眯著眼問。
唐捐紅了臉,說沒有。
“辦案子要的是證據,不能光憑口供,也不能聽一家之言,知道這花前月下誰開的嗎?”
“我頭一次來,還沒細查。”
“陸氏集團的駙馬爺,廖宗明。”
姓廖的還真是老闆。
“以前可沒聽說過北京城有姓陸的集團啊,哪兒遷過來的?”
“上任藥監局局長,陸向民。”
哦,貪汙受賄被拉下馬的那個。
宋頲又斷斷續續說了很多,唐捐聽了個大概,總的來說,就是有錢,從號子裡出來後開始搞房地產,資產遍佈全國,穩定之後,衣食住行,哪都摻和一腳,身價幾十個億。
走之前,於琮過來跟倆人喝酒,宋頲開車,就以茶代酒。老友相見,一直聊到淩晨兩點才散場,宋頲把唐捐送回家,本想在他奶那睡了,又怕挨雞毛撣子,索性回了自己家。
唐捐第二天上班,剛上電梯就聽張萬堯被人砍了,血流了一地,保潔阿姨刷了十分鐘才弄乾淨,說他得罪了□□的人,還揚言下次讓他腦袋搬家,唐捐越聽越玄乎,他的確調查過張萬堯,作為父親的辯護律師,這十多年,自己一直念著他,也恨他,當年在法院門口,如果張萬堯沒被他同事拉走,自己肯定會上前咬死他。
父親死了,他心裡隻有恨,恨所有人,包括自己。
當心裡被湧上來的恨意包裹,唐捐聽不清其他人在說什麼,迷迷糊糊下了電梯,被蘇覃攔住,說去看張萬堯的采訪。
唐捐情緒還沒恢複,隨口“嗯”了一聲。
蘇覃推開門,唐捐跟在他身後,張萬堯坐在寬大柔軟的薑黃色沙發上,兩手搭著靠背,黑色西服,白襯衫,大長腿隨意放著,雙眼微閉。
旁邊的攝影師衝記者比了個ok的姿勢,女記者整理好自己的白色西服,拿著手卡坐在張萬堯身邊的單人沙發上,溫柔開嗓,張律,我們可以開始了。
張萬堯睜開眼,兩手交疊放在腹中,側過身,衝記者點了下頭。
“首先感謝張萬堯律師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尋真報社的采訪,外界傳聞,經過上次的事情,您以後不打算再收徒弟了,請問是否屬實呢?”
“屬實。”
張萬堯今天的聲音低沉,像是壓著嗓子在說話,唐捐心裡輕哼,指不定又抱著誰激情了一晚上。
“是受上次事件的影響嗎?”記者緊追不捨。
“不是。”
記者嘴角掛著很淡的笑,默不作聲換了張卡。
“據統計,您之前一年能接上百個刑事案件,如今一年隻接三四個,您是有功成身退的打算嗎?”
“沒有。”
張萬堯一字千金,回得斬釘截鐵,記者除了換卡,還是換卡。
“網上傳言,廣正集團動了各種關係想請您為謝宸辯護,請問您拒絕的理由是?”
“不願意。”
好嘛,終於多了一個字。
“您之前在尋真的采訪中說,你從來沒有接過違背自己良心的案件,如今十多年過去了,請問您現在,還是同樣的答案嗎?”
張萬堯眼皮微微顫了一下,眉心舒展,眼神堅定,良久,沉聲道,是的。
話音剛落,記者突然尖叫一聲,指著張萬堯的手,血,出血了。
鏡頭給到張萬堯的手,鮮紅一片,血順著手指嘀嗒在沙發上。
記者看向攝影師,眼神示意他把攝影機關掉。
“不用管,繼續。”
記者瞭解過外界對張萬堯的傳言,在他麵前,不能說不,也不能說謊,不然,他可以幫你把刑期無限延長。
收到記者肯定的眼神,攝影師又開啟了機子,繼續。
唐捐盯著張萬堯手上的血,腦子裡竟然閃過一絲變態的想法,他想嘗嘗,這傳聞中冷漠如蛇之人的血,是什麼味道。
“接下來這個是網友呼聲最高的問題,您為十惡不赦的□□犯,殺人犯辯護,成為他們的一條狗,您的良心不會感到不安嗎?”
這個問題,唐捐在選擇做刑事辯護之前也想過,那些罪大惡極的人,給他們辯護,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問心無愧,直到他想起父親,治病救人,最後卻含冤而死。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律師替他們辯護,那他們或許就任由公安機關以各種手段逼供,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進行宣判,無任何反擊之力,或含冤而終,或在牢裡度過餘生。
蘇覃附在唐捐的耳邊低聲說,隻有小朋友才區分好人和壞人,我們隻區分有罪和無罪。
唐捐笑著衝他點了下頭。
張萬堯餘光掃了一眼手上的血,握緊了拳頭。
“隻有經過辯護的邪惡,纔能夠被證明為真正的邪惡。任何一個人,在法院宣判之前,他都是無罪人的狀態,即使是被宣判死刑的人,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我們維護的是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也是所有公民應該享有的權利,沒有律師,這個世界的受害者隻會更多。”
“您曾經為718特大案件的龔大海成功作無罪辯護,那被害人就白死了嗎?他家屬的問題誰來解決?”記者拿著卡片,半天不動。
張萬堯嘴角動了動,手指輕微顫抖,想找根煙止疼,奈何政府剛下了禁煙令,索性往沙發上一靠。
每年的致死案數不勝數,訊息一出,民眾群情激憤,死刑斬立決,媒體也推波助瀾,不調查,不訪問,就給犯罪嫌人身上扣各種帽子,富二代,紅三代,使廣大網友憤怒值蹭蹭上漲,被害人人家屬也會被網友的怒意所裹挾,同態複仇的種子在心中發芽,不接受調解書,隻想讓殺人犯以命償命,或者遭受更多的懲罰。
最後人死了,被害人家屬得不到賠償,艱難度日,網友紛紛點讚,死得好。
“法律是幫助活人的,不是幫助死人的,該為受害者家屬作出安慰的,是國家,是司法,而不是無罪的龔大海。”
剛剛那會兒略顯嘶啞的聲音,此時變得低沉醇厚,記者換了張手卡,繼續問。
“請問您如何看待入獄17年的黃氏兄弟被無罪釋放?”
“含冤而死的好人跟歡度一生的壞人,數不勝數。”
唐捐心臟一緊,是啊,好人含冤而死,惡魔尚在人間,下意識握緊拳頭,擡頭時跟張萬堯四目相對,他什麼時候看向自己的,眼底波瀾不驚,摸不透情緒,但明顯沒剛見麵那麼犀利了。
“那您如何理解正義雖遲但到?”
“什麼?”
“正義雖然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張萬堯聽清了問題,仰著脖子哈哈大笑。
記者瞥了一眼攝影機,張萬堯看了眼不再滴血的手背。
“遲到的正義無法讓冤者複生。”
記者抿了下嘴,看得出來,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也不是主流媒體需要的答案。
“您曾在微博上發文,希望立法者儘快將司法機關威脅,引誘證人或者犯罪嫌疑等也歸入偽證罪,是在為堯庭的涉案律師打抱不平嗎?”
“法律不僅維護社會秩序,也限製維護社會秩序力量本身,冤案錯案難翻,光靠律師一方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儘管記者再三挖坑,張萬堯都迂迴繞過,隻不過就今天的這頓發言,估計又要被法院請去喝茶了。
接二連三問了幾個敏感問題,記者挑了幾個相對溫和的。
“有人說您收著富人天價的代理費,卻免費幫窮人打官司,說您劫富濟貧,這點您認可嗎?”
“我視財如命。”張萬堯給了鏡頭一個微笑。
記者有些尷尬,擡頭看到落地窗最上方掛著一塊紅底黑字的牌匾,回過神繼續問。
“我看您辦公室掛著張之維大師親筆的求同存異,請問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張萬堯動了動屁股,食指跟中指在手邊的茶幾上輕輕敲了兩下,半晌才說話。
“這是我們曾經的校訓,接受並尊重對立立場具有相對的合理性。”
記者又連著問了好幾個問題,十來分鐘後,采訪結束,他們收拾得很麻利,幾分鐘就打包東西撤了,臨走前說雜誌發行後會寄一些過來,張萬堯衝她點了點頭,讓蘇覃去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