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殘雪,故人如舊 第1章
六年後在破廟重逢江辭深,我淪為乞丐,命懸一線。
渾身惡臭,形容枯槁。
他錦衣華服,身後跟著妻子,新任太傅千金柳月瑤。
“沈卿?你怎會淪落至此?”
他捂著鼻子後退半步。
我蜷縮在稻草堆裡,劇烈咳嗽。
聽聞這六年,他從落榜秀纔到新科狀元。
還娶了太傅千金,平步青雲。
而我從首富之女到街頭乞丐,苟活於世。
江辭深施捨了幾兩銀子,洋洋自得地說起功名。
說他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縱橫朝堂。
“沈卿,若你當年沒有悔婚,現在你也能錦衣玉食。”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
“離開我這麼多年,你後悔了吧?”
我抬頭看了看破廟漏風的屋頂。
慘然一笑。
“江大人,我這輩子做過最對的事。”
“就是當年退了你的親。”
01
聞言江辭深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
他身後的柳月瑤,發出一聲輕巧的嗤笑。
“沈卿,你這嘴還是這麼硬。辭深不過是可憐你,你倒還蹬鼻子上臉了。”
江辭深沒有理會她。
他死死盯著我,眼睛裡,此刻翻湧著我不懂的情緒。
他手中的名貴玉佩,因他指尖的顫抖而輕輕晃動。
“你說什麼?”
我懶得重複。
生命的儘頭,連多說一個字都覺得疲憊。
我低下頭,重新把自己蜷縮排那堆散發著黴味的稻草裡,等死。
江辭深卻不肯放過我,他上前一步,
“沈卿,你看著我。”
我閉上眼。
“你來京城做什麼?投靠親友?誰家?說出來,我或許能幫你一二。”
他自顧自地猜測著,語氣裡帶著施捨的高傲。
我依舊沉默。
但這沉默似乎激怒了他。
“沈卿!”他提高了音量,
“你彆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沈家大小姐嗎?”
劇烈的咳嗽再次湧上來,我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
腥甜的液體從指縫間滲出。
江辭深臉上的怒氣僵住了。
他大概是沒想到,我會病得這麼重。
“你怎麼了?”
他蹲下身,強行要拉開我的手檢視。
我厭惡地避開。
“我帶你去看大夫!”他不由分說,伸手就要來抱我。
那雙曾為我畫眉寫詩的手,如今帶著陌生的錦緞香氣和脂粉味。
我胃裡一陣翻湧,用儘全身力氣將他推開。
“彆碰我!”
江辭深被我推得一個踉蹌,神情錯愕。
柳月瑤立刻上前扶住他,聲音裡滿是心疼和鄙夷:
“辭深,你管她做什麼?一個乞丐罷了,臟死了。我們快走吧,這廟裡臭死了。”
柳月瑤說完就上了馬車。
江辭深沒有動,他固執地看著我。
“你到底來京城乾什麼?”
濃重的悲哀和極致的諷刺湧上心頭。
我咳著,笑著,眼淚嗆了出來。
“江大人……”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用儘了最後的力氣。
“我是來給我全家……上墳的。”
江辭深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隻剩下蒼白。
我來京城,不隻為沈家三百多口枉死的冤魂,也為另一個人。
一個叫許文清的太醫。
六年前,沈家被滿門抄斬,我被貶為官妓。
是他,將身心俱殘的我從那人間地獄裡贖了出來。
是他,在我染上不治之症,咳血不止時,拚了命地為我求藥。
後來,他為了彈劾當朝權貴,被活活打死在宮門前。
他是我生命裡,唯一的光和救贖。
而江辭深,是親手將我推入地獄的魔鬼。
02
“上墳?沈卿,你瘋了?”
江辭深的聲音帶著顫抖,他似乎完全無法理解我的話。
“你沈家遠在江南,你來京城上什麼墳?”
我看著他,眼神空洞。
“因為我全家的骸骨,六年前就被扔在了城外的亂葬崗。”
這句話很輕,但江辭眼卻是驚濤駭浪。
“不可能!”他斷然否認,
“商賈之家,就算犯了錯,也罪不至此!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一個靠著構陷我沈家才平步青雲的人,此刻卻對我家的遭遇表示不信。
或許在他心中,我隻是個過去。
至於沈家的結局,他大概從未關心過。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
“江大人,你不知道嗎?”
他被我的眼神刺痛,眉頭緊鎖。
“我該知道什麼?退婚那年,你父親不是親手寫信給我,說你嫌我貧賤,早已另攀高枝,嫁給皇商了嗎?”
那封信我從未寫過,甚至聞所未聞。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悲涼。
原來,我傾儘所有去愛的人,竟是這樣輕易地就相信了彆人對我的汙衊。
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那封信,是我親手交給你的嗎?”
江辭深愣住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是……是瑤兒轉交給我的。”
他終於艱澀地承認,“她說,是你親手交給她,讓她務必轉達你的決心。”
瑤兒是我的好閨蜜。
那個時候,我、江辭深,還有她,三個人常常在沈家的書齋裡一起苦讀。
我欣賞江辭深的才華,更心疼他的遭遇。
他出身罪臣之後,家族蒙冤,從小受儘白眼。
為了洗刷汙名,他幾乎是拿命在讀書,立誌要入朝為官,重振門楣。
我愛他的堅韌,也懂他的自卑。
為了不讓他覺得寄人籬下,我傾儘所能,為他提供最好的筆墨紙硯,為他搜羅天下孤本。
他送我刻著他名字的玉鐲。
我送他刻著我名字的定情玉佩。
說好同心同德,共渡難關。
他還曾擔憂地說:“卿卿,我這樣的身份,會拖累你的。”
我那時回答。
“辭深,無論貧富貴賤,我沈卿此生,生死相隨。”
少年時的江辭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詩會上,他舌戰群儒,驚才絕豔。
回頭看我時,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
他承諾我:“卿卿,待我高中,必十裡紅妝,鳳冠霞帔,迎你為妻。”
為了這個承諾,我拒絕了父親為我安排的與皇商的聯姻。
為了這個承諾,我將沈家所有的資源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他感動得抱著我落淚,在我耳邊一遍遍地說:
“卿卿,此生,我絕不負你。”
“絕不負你……”
我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笑出了眼淚。
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03
江辭深曾對我的依賴,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
他寫的每一首詩,做的每一篇文章,第一個讀者必須是我。
他說:“卿卿,隻有你懂我。”
我信了。
為了給他打點京中的關係,我動用家族所有的人脈和財富,為他鋪平前路。
我甚至親自帶著商隊,去凶險的邊關打通商路。
那一次,我走了三個月。
臨行前,我放心不下他,便囑托我最好的閨蜜柳月瑤,代我照料他的飲食起居,幫他整理書稿。
卻不知,是引狼入室。
我在邊關談成了一筆大的生意,足以支撐他在京城未來十年的一切人情往來開銷。
我欣喜若狂,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快馬加鞭,提前半個月趕回了江南。
我提著給他買的,他唸了許久的那方端州名硯,悄悄來到他備考的書房。
門,虛掩著。
我推開門看見的,是柳月瑤衣衫半解,和我最心愛的男人江辭深,在書桌上抵死纏綿。
我為他整理的手稿,散落一地,被他們揉搓得不成樣子。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我甚至還聽到了江辭深壓抑的喘息和滿足的低語。
“瑤兒,你真是我的解語花……待我高中,便請太傅為媒,娶你為妻。”
我手中那方價值千金的硯台,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裡麵的兩個人,終於驚覺。
柳月瑤驚恐地尖叫起來,慌亂地拉起衣衫,眼中是得意。
而江辭深,他隻是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便極其冷靜地將柳月瑤護在了身後。
那一刻,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我發瘋似的衝上去,想撕碎這對狗男女。
“為什麼!江辭深!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江辭深沉默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愧疚,隻有冰冷的厭惡。
“沈卿,你鬨夠了沒有?”
“瑤兒她懂我,敬我,她能與我詩詞唱和,能為我的抱負喝彩。而你呢?你渾身銅臭,心裡隻有生意!你根本不懂我想要什麼!”
我愣住了。
我為他奔波勞碌,為他豁出性命,在他口中,卻成了渾身銅臭。
而那個享受著我用銅臭換來的一切,隻會吟風弄月的女人,卻成了他的解語花。
我還記得少年時,是他在我被惡少騷擾時,像個英雄一樣擋在我身前。
我為了他,放棄了與皇商聯姻,那本是我作為商戶之女最好的歸宿。
他發誓,會對我千百倍的好。
有一年我去邊關,染了風寒,高燒不退。
他守在我床邊三天三夜,在我燒迷糊時,用自己的身體為我降溫。
他貼著我的額頭,一遍遍地說:“卿卿,你的痛,我替你受。”
“若你出事,我便終生不娶。”
那樣的深情誓言,猶在耳邊。
04
現在想來,這不過是他為了攀附我家權勢,編造出的謊言。
我的吵鬨,隻換來了他更徹底的厭棄。
從那天起,他和柳月瑤便不再避諱我。
他們在我眼皮子底下,暗中竊取沈家的商業機密,那些我曾毫無保留教給江辭深的商道,成了他遞給柳家的投名狀。
我送給他的那塊刻著我名字的定情玉佩,內裡藏著沈家商路的獨門印信。
他轉手就送給了柳月瑤。
柳月瑤戴著那塊玉佩來我麵前炫耀,臉上是勝利者的微笑。
她甚至無恥地拉著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說:
“卿卿,我知道你委屈。可我與辭深是真心相愛的。不如這樣,你嫁給他做妾,我做正妻,我們姐妹倆,以後還像從前一樣好,共侍一夫,好不好?”
我用儘全身力氣,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滾!”
我後悔當初瞎了眼,錯把豺狼當良人。
掏心掏肺,錯把毒蛇當閨蜜。
我後悔為了一個男人,耗儘了家族的心血,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我衝出家門,想去向父親揭露這對狗男女的陰謀。
可我還沒跑到父親的書房,就被江辭深攔了下來。
他眼中的狠戾,讓我不寒而栗。
他抓著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在我耳邊威脅:
“沈卿,你再敢動瑤兒一根頭發,我就讓你沈家滿門,為她陪葬!”
那一刻,我徹底絕望了。
我被他軟禁在自己的院子裡。
日複一日,看著他和柳月瑤在我家中出雙入對,儼然一副主人的模樣。
直到我生辰那天。
我等來的不是長壽麵,而是父親被誣陷通敵叛國,打入天牢,沈家滿門被查抄的訊息。
官兵衝進我的院子時,我還穿著那件江辭深曾最喜歡的水紅色長裙。
混亂中,柳月瑤派來的婆子,將我迷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人已經在去往官妓營的囚車上。
柳月瑤站在囚車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得溫柔又殘忍。
“卿卿,彆怪我。要怪,就怪你生在沈家。”
“我爹身為太傅,最忌憚的就是你們沈家富可敵國的財力。辭深想要出人頭地,就必須踩著你們沈家的屍骨往上爬。”
“你知道嗎?把你賣到這種地方,也是辭深默許的。他說,隻有讓你徹底爛在泥裡,他才能安心地娶我,享受本該屬於你的榮華富貴。”
他們兩家聯手佈下天羅地網。
我在官妓營受儘折磨,九死一生才逃了出來。
我還沒來得及找到人為父親伸冤,就收到了父親在天牢畏罪自儘的死訊。
我瘋了似的往家跑,卻隻看到母親一身縞素,撞死在被查封的沈府大門前。
血,染紅了門前的石獅子。
那天,恰逢新科狀元江辭深跨馬遊街。
他騎在馬上,意氣風發,接受著萬民朝拜。
柳月瑤坐在路邊的茶樓上,遙遙地指著我,對身邊的官兵說了些什麼。
我被官兵死死按在地上。
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地燙在了我的手臂上。
皮肉燒焦的滋滋聲,伴隨著我痛苦的慘叫。
那個猙獰的囚字,成了我永世的烙印。
我抬頭,穿過擁擠的人群,對上了江辭深看過來的視線。
他的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隻有一片冷漠。
05
當我像條死狗一樣被扔在街上時,柳月瑤曾走到我麵前。
她居高臨下,用絲帕掩著口鼻,滿臉嫌惡。
“沈卿,認命吧。辭深的心,早就不在你身上了。”
我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抓起身邊的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她。
“我要殺了你!”
石頭沒能砸中她,卻引來了江辭深手下的殘酷報複。
我的手骨,被當街打斷。
柳月瑤趁機命人將我重新抓回官妓營。
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我被灌下了無數碗絕子藥。
昏迷中,有人抓著我的手,在早已寫好的認罪書上按下了手印。
那份認罪書上,寫著我如何勾結外敵,私藏叛國軍費。
而那筆所謂的軍費,正是柳月瑤從我沈家密藏中找出的最後一筆財富。
她用我沈家的錢,為江辭深鋪就了一條青雲路。
然後,她對外宣稱,罪臣之女沈卿,已病死獄中。
從此,沈卿這個人,就徹底爛在了地獄裡。
而江辭深,則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一切,與柳月瑤扮演著恩愛夫妻,一步步走上權力的頂峰。
……
江辭深聽完,臉色雪白,破廟裡死一般的寂靜。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身體搖搖欲墜。
“所以……那封信是假的……沈家是被構陷的……你……”
他看著我,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我不知道……瑤兒告訴我,你早已遠嫁他鄉,過得很幸福……我真的不知道……”
“嗬。”
我冷笑一聲,懶得再與他廢話,轉身就想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我隻想去城外的亂葬崗,找到那兩塊我刻好的靈位牌,陪著我的爹孃,陪著許太醫,安安靜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許太醫曾說,江辭深這種人,天性涼薄,骨子裡的自卑和自負交織,為了往上爬,可以不擇手段,是典型的偽君子。
當時我不信。
現在,我信了。
“彆走!”
江辭深突然從身後死死地抱住我,手臂勒得我生疼。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後頸上。
“卿卿……對不起……對不起……”
“你彆走……我給你一個交代!我立刻給你一個交代!”
他猛地鬆開我,衝到廟門口,對著守在外麵的心腹咬牙切齒地嘶吼:
“去!把柳月瑤那個賤人給我帶來!現在!立刻!”
卡點
06
心腹領命而去,江辭深轉過身,再次試圖抓住我。
我用力掙脫開。
“不必了,江大人。我早已不在意真相了。”
“當年,柳月瑤或許是捅向我沈家的刀。但握著刀柄,將刀送入我們心臟的人,是你。”
這句話,徹底擊垮了他。
“撲通”一聲。
當朝最年輕的內閣新貴,權傾朝野的江辭深,就這麼直直地跪在了我這個肮臟的乞丐麵前。
他抓著我的衣角,像個溺水的孩子,苦苦哀求:
“卿卿,求你,再給我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
侍衛攔住了我的去路。
江辭深仰著頭,看著我死水一般的眼睛,恐慌幾乎將他吞沒。
他顫抖著問出了那個他最害怕的問題:
“你的心裡……是不是真的……已經沒有我了?”
我用沉默回答了他。
就像六年前,我跪在他府門前的滂沱大雨裡,求他相信我父親是清白的,求他徹查冤案時,他用冷漠的沉默回應我一樣。
這世間的因果報應,真是半分不爽。
江辭深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聲從廟外傳來。
“辭深!你總叫我來這種鬼地方做什麼?”
柳月瑤的聲音嬌俏又埋怨。
當她看到跪在地上的江辭深,和站在一旁的我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你……你這賤婢的命怎麼這麼硬?現在怎麼還沒死!”
她脫口而出,瞬間暴露了自己。
江辭深猛地站起身,一把甩開想要上前來扶他的柳月瑤。
他的眼神,冰冷如刀。
“柳月瑤,我隻問你一次。”
他的聲音像是從地獄裡傳來,“六年前那封退婚信,是怎麼回事?”
柳月瑤臉色煞白,眼神慌亂。
“辭深……你……你在說什麼啊?那信……當然是沈卿親手交給我的啊!”
“是嗎?”江辭深逼近一步,
“時間?地點?”
“時間……是午後,對,就是午後!地點……就在沈家的花園裡!”
柳月瑤急切地編造著謊言,試圖自圓其說。
我笑得無比淒涼。冷冷地開口。
“柳月瑤,你說的那日午後,我正在千裡之外的邊關軍營,與李將軍洽談軍糧供應的事宜。為的,就是替你身邊這個男人,打通軍中人脈。”
“你不信,可以去查軍中存檔的文書。”
我從懷中掏出那本早已泛黃的賬本,扔在柳月瑤麵前。
那是我爹留下的,沈家與太傅府多年來暗中勾結的鐵證。
“這上麵,清清楚楚地記著,你爹柳太傅是如何利用我沈家的財力,一步步登上高位。當年構陷我沈家通敵的那筆巨額軍餉,最後,是不是都進了你柳家的口袋?”
我將陷害沈家和助你父親高升兩件罪行,用這本賬本,死死地釘在了一起。
柳月瑤看著那本賬本,像是看到了索命的厲鬼。
她癱坐在地上,涕淚橫流地哭喊著:
“不是我!不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江辭深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說!”
窒息的恐懼,讓柳月瑤終於撕下了所有偽裝。
她尖叫著,嘶吼著,將所有的惡毒與嫉妒都宣泄了出來。
“是!都是我做的!我就是嫉妒她!憑什麼她生來就是首富之女,什麼都有!憑什麼你愛的是她不是我!”
“我偽造了書信!我聯合我爹構陷沈家通敵!我害死了她爹孃!我把她賣進官妓營,讓人日夜折磨她,給她灌下毒藥,讓她斷子絕孫!”
“江辭深!你以為你有多乾淨?如果不是你默許,如果不是你為了前程選擇相信我,我能成功嗎?你纔是最該下地獄的那個!”
江辭深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他看著眼前這個他同床共枕了六年的女人,眼中滿是幻滅和極致的厭惡。
“賤人!”
他猛地起身,一腳狠狠踹在柳月瑤的腿上。
“哢嚓”一聲,是骨頭斷裂的脆響。
“來人!”他嘶啞著怒吼,
“把她給我拖去京兆府!我要讓她受儘酷刑,淩遲處死!”
07
柳月瑤被拖走後,破廟裡恢複了死寂。
江辭深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他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抖。
許久,他才轉過身,臉上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疲憊和蒼白。
“卿卿,我與她……早已沒有情分。”他試圖解釋,
“這些年,我們不過是表麵夫妻。我早就厭惡了她的愚蠢和貪婪。”
我靜靜地聽著,不做任何回應。
“在破廟遇到你,不是偶然。”他繼續說,“我找了你很久。”
他的話,在我聽來,隻覺得可笑。
“卿卿,”他走到我麵前,眼中帶著一絲卑微的祈求,
“你還記得嗎?我們十六歲生辰那天,你對我說,待我狀元及第,必鳳冠霞帔,十裡紅妝……”
他試圖用舊日的回憶來打動我。
可那些回憶,早已在六年前那個血色的午後,被他親手撕碎。
“記得。”我看著他,平靜地開口,
“我也記得,你為了娶她,親手將我沈家三百二十六口,送上了斷頭台。”
我的平靜,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狠狠戳進他的心臟。
“不是的!卿卿!不是我!”他情緒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臂,急切地辯解,
“是柳月瑤騙了我!她說沈家罪有應得,她說你早已嫁作他人婦,過得很好!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辯解,蒼白無力。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戳穿他最後的偽裝。
“不是她騙了你,江辭深。”
“是你選擇了信。”
“因為信她,你能娶太傅之女,平步青雲。”
“信我,你隻會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罵名,一無所有。”
他徹底潰敗了。
“是……你說的都對……”他喃喃自語,眼中是全然的絕望,
“可我心裡……我心裡從始至終念著的,都隻有你一個啊!”
他開始語無倫次,丟擲了那個我聽過最荒唐的理由。
“柳月瑤不過是我登上高位的棋子!我娶她,是為了擁有權力,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找到你,更好地保護你!卿卿,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他愛權勢財富,偏要拿我做藉口。
而我,隻想逃離他的虛偽和欺騙。
我冷漠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寒風吹起我破爛的衣袖。
手腕上刻著他名字的玉鐲,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暴露在江辭深的眼前。
他愣住了。
死寂的眼神裡,忽然迸發出一絲奇異的光亮。
08
江辭深看著我手腕上那熟悉的玉鐲,眼中竟然燃起了一絲扭曲的狂喜。
他大概是覺得,這是我無法忘記過去的證明。
是我還恨著他,還念著他的證明。
也正因如此,我纔要親手掐滅他這最後一絲希望。
留著這個玉鐲,原想著拜祭完父母和夫君許文清,賣了換錢托人把我們合葬。
我轉過身,平靜地走到破廟中央那個尚有餘溫的火盆前。
當著他的麵,我彎下腰,看著燒得通紅的木炭。
在江辭深驚恐的注視下,我麵無表情地,將戴了很多年的玉鐲,狠狠地摔碎在火盆裡。
“哐當——”
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破廟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沒有吭聲。
這點痛,比起我這些年所受的苦,根本不值一提。
我要讓他看清楚。
我絕不會回頭。
“不——!”
江辭深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他想衝上來,卻被我淒厲的眼神駭在了原地。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
是死過一次又一次之後,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決絕。
直到我力氣耗儘,昏倒在地,他才如夢初醒般地撲過來。
他顫抖著手,想抱起我,卻因為太過慌亂,連人帶我一起摔倒在冰冷的地麵上。
“卿卿……對不起……是我該死……我該下地獄……”
他抱著我嚎啕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我躺在他懷裡,感覺到生命在飛速流逝,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我輕笑出聲,用最後的力氣,告訴他一個更殘忍的真相。
“江辭深……你知道嗎……我在官妓營裡喝的那些避子湯……早就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毒爛了……”
他的哭聲戛然而止。
“不……不會的……”他瘋狂地搖頭,自我欺騙地嘶吼著,
“我這就帶你回府!我找全天下最好的太醫!你會沒事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他抱著我,瘋了似的往外跑。
在江府,我高燒不退,手臂上的傷口血流不止。
太醫們進進出出,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
初步的診斷,和我自己預料的差不多。
體內多種毒素交纏,早已侵入五臟六腑,油儘燈枯。
他看著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痛苦和悔恨。
他大概是想起了,我曾為了他的前程,舌戰群儒,智鬥皇商。
想起了我曾是何等鮮活明亮,擁有著驚人的商業天賦。
而如今,我卻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被他親手摧毀。
院首太醫對著江辭深,沉重地搖了搖頭。
“她剩下的時日,不足一月。”
江辭深僵在原地,像一尊石雕。
我放棄了治療,來京城,本就是一場赴死之旅。
我的包袱裡,裝著爹孃的靈位牌,裝著許太醫留給我的一支舊筆。
我來,隻是為了和他們團聚。
09
我再次清醒時,江辭深正守在我的床前。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長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
見我醒來,他撲到床邊,抓住我的手,淚流滿麵。
“卿卿,彆放棄,好不好?隻要你肯活下去,我什麼都願意做。我這就去辭官,我放棄這所有的一切,我們回江南,回我們最初相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卑微地承諾著,祈求著。
我看著他,報以一聲冷笑。
“重新開始?”我抽出我的手,問了他一個他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
“江辭深,你能把我沈家三百二十六口人命,還給我嗎?”
他的話,卡在了喉嚨裡。
我不想再看到他這張虛偽的臉,索性轉過身,
“我夫君許文清,為了給我父親翻案,被柳月瑤的父親下令,當朝杖斃。”
“江辭深,我是來替我亡夫,完成他的遺願的。”
“我夫君三個字,讓江辭深的身體劇烈地一震。
他大概從未想過,在我心裡,早已有了另一個人的位置。
一個用生命愛過我,守護過我的人。
一個他永遠也比不上的人。
從那天起,江辭深不再說話。
他隻是沉默地守著我,親自為我喂藥,為我擦洗身體,扮演著一個無聲的照顧者。
他喂的藥,我悉數吐掉。
他送來的飯,我一口不沾。
我用絕食絕水的方式,進行著我最後的抵抗。
我要讓他親眼看著我,在他麵前,一點一點地走向死亡。
讓他永遠活在這份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悔恨裡。
江辭深跪在床前,額頭抵著冰冷的地板,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卿卿,求你……求你吃點東西……你想做什麼,我都答應你……求你……”
我終於睜開了眼。
“帶我去亂葬崗。”
這是我對他提出的,唯一的要求。
江辭深照做了。
他抱著我,來到了那個埋葬著我全家骸骨,也埋葬了我所有希望的地方。
寒風呼嘯,捲起地上的枯骨和紙錢。
我靠在他懷裡,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江辭深,你說,人被野狗分食了,到了地下,還能拚得起來嗎?”
我的問題,讓他渾身一僵。
我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許太醫說,能的。他說,隻要心裡念著,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把我從官妓營贖出來的時候,我已經瘋了。不認得人,不會說話,隻會像野獸一樣撕咬。所有人都嫌我臟,隻有他,一點點把我洗乾淨,餵我吃飯,教我醫理。”
“他帶著我,偷偷去祭拜我的爹孃。我連他們的墳都找不到,隻能對著這片荒地磕頭。”
“那時候,我也在等你。我想,你那麼愛我,一定會來救我的。結果,我等來的,是你帶著柳月瑤,給我烙下的那個囚字。”
“後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活下來,不是因為命大,而是為了找到許太醫臨死前藏下的,為你和柳家定罪的最後一份證據。”
“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他。從來,與你無關。”
10
“我找到了那份證據。”
我的聲音很輕,像風中飄散的雪花。
“我藏好了所有能為你和柳家定罪的東西,準備去敲登聞鼓,告禦狀。可就在那天,我咳出了第一口黑血。”
“大夫說,我隻有三個月了。”
在我終於看到一絲複仇的曙光時,它卻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江辭深抱著我,哭得撕心裂肺。
“卿卿,對不起……他能為你做的,我加倍為你做!求你……”
“你替代不了他。”我打斷他最後的幻想。
“在我最爛,最不像個人的時候,他把我當人看。他給我的,是人性。而你,是毀滅。”
“他想讓我活。而你,讓我生不如死。”
我的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將他淩遲得體無完膚。
“你找到的那些證據,我都用了。柳家已經滿門抄斬了。我也為你沈家和許太醫請了追諡,為他們建了衣冠塚,就在城外風景最好的西山上……”
他看著我,眼中是最後的,執迷不悟的幻想。
“卿卿,所有該罰的人都罰了,你的冤屈也洗清了。求你,活下去,讓我彌補,好不好?”
我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早就準備好的小瓷瓶。
在他驚恐絕望的目光中,我平靜地拔掉瓶塞,將裡麵的鶴頂紅,一飲而儘。
“江辭深。”我看著他,露出了這些年來,第一個真正輕鬆的笑容。
“六年前,你就殺了我全家。”
“今天,我來陪他們了。”
這是團聚,不是死亡。
“不!”
他瘋了似的撲過來,想給我催吐。
我用儘最後的力氣,拔下頭上那根許太醫送我的銀簪,對著他伸過來的手掌,猛地刺了下去!
銀簪穿透他的掌心,將他的手,死死地釘在了地上。
他再也無法靠近我。
我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快意。
毒藥很快發作了。
我的意識,在劇痛中漸漸消散。
最後的畫麵,是許太醫在溫暖的午後,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的溫柔側臉。
“卿卿,人活一世,總要有所堅守。”
是啊。
我守住了。
許太醫,爹,娘。
我來見你們了。
這一次,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