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死後,我纔看懂她的賬本 第1章
1
婆婆的葬禮上,我沒哭。
我甚至在司儀念悼詞的時候,看著婆婆那張過分嚴肅的黑白遺照,控製不住地,彎了一下嘴角。
這個念頭很罪惡,但我無法抑製——她終於死了。
這個像一根魚刺,卡在我喉嚨裡整整五年的老人,終於從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
我終於不用再每天下班回家,看到那張寫滿“你不合格”的臉。
不用再聽她數落我地沒拖乾淨,菜燒得太鹹,衣服買得太貴,回家太晚。
不用再忍受她翻我的垃圾桶,把我扔掉的剩菜熱了又熱,固執地擺上餐桌。
我終於,自由了。
這個笑容很輕微,但在這種場合,卻像一滴滾油濺進了冰水裡。
我老公周浩沒看見,他跪在蒲團上,哭得像個孩子。
但他妹妹周敏看見了。
她像一頭發怒的母獅,瞬間衝到我麵前,揚手就要給我一巴掌。
我沒躲,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巴掌最終沒落下來,被幾個親戚死死拉住了。
“林晚!你這個毒婦!我媽死了你還笑得出來?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周敏的尖叫聲刺破了哀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
我一句話都沒說。
解釋什麼?說我不是故意的?還是說我就是故意,我就是高興?
在他們眼裡,我這個兒媳,本來就是個外人,是個搶走了他們兒子/哥哥的壞女人。
婆婆活著的時候,周敏就從沒給過我好臉色。如今婆婆死了,她更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我身上。
“你滾!我們周家不歡迎你!滾出去!”周敏掙紮著,指著我的鼻子罵。
我平靜地看著她,也看著跪在那裡,身體僵硬,卻始終沒有回頭的周浩。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在冰水裡的石頭,又冷又硬。
我真的轉身走了。
在所有親戚或鄙夷或錯愕的目光中,我一個人,走出了靈堂。
外麵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發疼。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沒有了靈堂裡那種沉悶的香火味,真好。
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裡遊蕩。手機一直在響,是周浩打來的。我一個都沒接,直接開了靜音。
直到天色徹底黑透,我才開車回家。
那個我和周浩,還有婆婆,一起住了五年的家。
推開門,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開啟燈,客廳裡空蕩蕩的,隻有婆婆那張老舊的搖椅,還孤零零地擺在陽台邊上。
以前,她最喜歡坐在這裡,一邊搖著,一邊盯著我,彷彿我是她眼皮子底下最不省心的一個犯人。
現在,搖椅空了。
我走過去,把那張搖椅搬起來,毫不猶豫地拖到了門外。
然後是她房間裡那些東西。
帶著一股老人味和樟腦丸味的舊衣服,缺了口的搪瓷杯,用了十幾年的梳子……
我找來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把所有帶著她印記的東西,一件一件,毫不留e情地往裡扔。
就在我準備把她床頭一個上了鎖的木頭盒子也一起扔掉時,周浩回來了。
他眼圈通紅,看到我正在做的事,眼裡的悲傷瞬間變成了憤怒。
“林晚,你在乾什麼!”他衝過來,一把搶過我手裡的木盒子,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什麼稀世珍寶。
“扔垃圾。”我麵無表情地回答,“她人都沒了,留著這些東西占地方嗎?”
“占地方?”周浩的聲音都在發抖,“這是我媽留下的唯一一點念想!你連這點念想都不肯留給我嗎?”
“念想?”我冷笑一聲,“周浩,你搞搞清楚,那是你媽,不是我媽。她活著的時候怎麼對我的你忘了嗎?你讓我留著她的東西,是想讓我天天看著,時時刻刻提醒我那五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我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得周浩臉色發白。
他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我說的,都是事實。
這五年來,他永遠都在說,“我媽是長輩,你讓著她點。”“我媽是農村來的,思想傳統,你多擔待。”“我媽不容易,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她嗎?”
他永遠都在讓我讓步,讓我忍耐。
現在他媽死了,他卻來質問我為什麼不留念想。
真是可笑。
“林我……”
“彆說了。”我打斷他,指著那個木盒子,“你要留著是你的事,但這個家,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屬於她的東西。明天我就把她的房間改成書房。”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回了我們自己的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聽見周浩在外麵,發出一聲壓抑的,像是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我的心,沒有一絲波瀾。
第二天我醒來時,周浩已經走了。
客廳裡恢複了原樣,隻是婆婆房間門口,多了一個巨大的垃圾袋。
是我昨晚收拾出來的那些東西。
周浩到底還是沒把它們扔掉。
我冷笑一聲,換了衣服,自己動手,把那個沉重的垃圾袋拖了出去,扔進了樓下的垃圾中轉站。
世界清靜了。
我請了家政,把整個屋子,尤其是婆婆住過的那間房,徹徹底底地打掃了一遍。
所有的角落都噴上了我喜歡的檸檬味消毒水,地板擦得能反光。
我甚至買了一大束香水百合,插在客廳的落地花瓶裡。
濃鬱的香氣,徹底覆蓋了家裡最後一絲屬於婆婆的氣息。
我滿意地看著煥然一新的家,感覺連呼吸都順暢了。
晚上,我給自己開了一瓶紅酒,做了三分熟的牛排,坐在陽台上,吹著晚風。
搖椅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舒服的懶人沙發。
我搖晃著酒杯,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第一次覺得,這纔是生活。
手機響了,是周敏。
我劃開接聽,沒等我開口,她尖利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林晚!你把我媽的東西都扔了?!”
“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你……你這個天殺的!我媽的遺物你也敢動!那個木盒子呢?你是不是也給扔了?!”
“那個周浩拿走了,你要就找他去。”我說完,就想掛電話。
“你給我等著!林晚,我告訴你,那個盒子裡的東西,要是少了一樣,我跟你沒完!”
她惡狠狠地撂下電話。
我嗤笑一聲,毫不在意。
一個破木盒子,能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無非就是一些她自己覺得珍貴的破爛罷了。
然而,我沒想到,這個我嗤之以鼻的破木盒子,會在幾天後,掀起一場將我徹底淹沒的風暴。
2
周浩是在三天後纔回家的。
他整個人瘦了一圈,鬍子拉碴,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看起來憔悴又頹廢。
他沒跟我說話,徑直走進書房,關上了門。
我知道,婆婆的那個木盒子,肯定就在裡麵。
我們開始了冷戰。
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形同陌路。我們不說話,不做飯,各吃各的外賣,各睡各的床。
我把我的枕頭被子搬到了次臥,也就是原本婆婆的房間。
躺在嶄新的床上,聞著檸檬味的空氣,我睡得格外香甜。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我們中有一個人受不了,提出離婚。
可週敏的再次出現,打亂了一切。
那天是週末,我正在家裡敷麵膜聽音樂,門鈴被按得震天響。
我從貓眼裡一看,又是她。
我懶得開門,由著她在外麵叫罵。
“林晚!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麵!你這個縮頭烏龜!快開門!”
十幾分鐘後,她大概是罵累了,外麵安靜了下來。
我剛鬆了口氣,就聽見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
是周浩,他帶著周敏進來了。
我扯掉臉上的麵膜,冷著臉走出臥室。
周敏一看到我,就跟見了殺父仇人似的,眼睛都紅了。
“林晚,我媽的木盒子呢?”
“問你哥。”我瞥了一眼站在她身後,一臉為難的周浩。
周浩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了那個上了鎖的木盒子,遞給周敏。
周敏一把搶過去,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小鑰匙,哆哆嗦嗦地插進鎖孔。
“哢噠”一聲,鎖開了。
我抱著手臂,冷眼旁觀,想看看這裡麵到底藏著什麼寶貝。
盒子開啟,裡麵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金銀首飾或者房產證。
隻有一遝遝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齊齊的舊信紙,一個磨掉了漆的口琴,還有……一本紅色的存摺。
周敏看都沒看那些信,直接拿起了那本存摺。
她翻開看了一眼,然後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我。
“錢呢?存摺裡的錢呢!”她的聲音尖銳得像要劃破我的耳膜。
我皺了皺眉:“什麼錢?我不知道。”
“你還裝!”周敏把存摺狠狠摔在我臉上,“我媽跟我說過,她這輩子攢了三十萬,都存在這張存摺裡,說是留給我哥應急的!現在裡麵一分錢都沒有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走了!”
存摺的硬角砸在我額頭上,火辣辣地疼。
我撿起存摺,上麵是婆婆的名字,開戶行是離家不遠的一家工商銀行。
我翻到最後一頁,交易記錄的最後一條,是在半個月前,婆婆去世前三天。
一筆三十萬的取款記錄,取得乾乾淨淨,餘額是零。
取款方式是櫃台,需要本人持身份證和密碼。
“我說了,我沒拿。”我把存摺扔回茶幾上,“她去世前就把錢取走了,你問我乾什麼?”
“不可能!”周敏根本不信,“我媽那時候病得下不了床,話都說不清楚,怎麼可能自己去銀行取錢!家裡隻有你和她!不是你拿的還能是誰!”
她的話音剛落,周浩也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向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
“周浩,你也不信我?”
他躲開我的目光,聲音乾澀:“小晚,媽的身份證和存摺一直都放在她枕頭底下,除了你,沒人能拿到。這筆錢……到底去哪兒了?”
原來,連他都覺得是我偷了錢。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憤怒席捲了我。
我為了這個家,辛辛苦苦上班掙錢,我的工資是周浩的兩倍,我需要去偷一個老人那點養老錢嗎?
“我再說一遍,我沒拿!”我氣得渾身發抖,“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報警!”
“報警?”周敏冷笑,“林晚,你彆以為我們不敢!偷竊三十萬,足夠你把牢底坐穿了!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把錢交出來,不然我們法庭上見!”
“好啊。”我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我等著。”
說完,我拿起包,轉身就走。
這個家,我一秒鐘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沒有回我父母家,我怕他們擔心。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個酒店住下。
躺在陌生的床上,額頭的疼痛感越來越清晰。
我看著天花板,眼前不斷閃過周浩那懷疑的眼神,和周敏那張寫滿“你就是小偷”的臉。
五年了,我自問在這個家裡,除了對婆婆不夠“孝順”,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
可到頭來,在他們兄妹眼裡,我隻是一個會偷走婆婆救命錢的賊。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來。
我拿出手機,調出了銀行的電話,查詢了婆婆存摺的取款記錄。
銀行客服告訴我,那筆三十萬的款項,確實是在半個月前,由一位女士在櫃台辦理取走的。
由於是代辦,代辦人出示了婆婆的身份證,和她本人的身份證。
我追問代辦人的資訊。
客服以保護客戶隱私為由,拒絕透露。
但她提供了一個關鍵資訊,辦理業務的櫃台有監控。
隻要報警,警方就可以調取。
我掛了電話,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撥打了110。
我不是為了證明我的清白給周浩他們看。
我是為了我自己。
我林晚,不背這個黑鍋。
警察很快就受理了。
因為涉及金額巨大,他們非常重視,立刻就派人去銀行調取監控。
我和周浩、周敏約在派出所見麵。
等待監控視訊的時候,周敏依然不依不饒。
“林晚,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隻要你把錢還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等警察查出來,你這輩子就毀了!”
我理都沒理她,隻是看著牆上的時鐘,一秒一秒地數著。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負責這個案子的李警官拿著一個u盤走了進來。
“監控調回來了。”他把u盤插進電腦,“我們來看一下吧。”
會議室的投影幕布亮了起來。
畫麵裡,是銀行櫃台的場景。
時間,正是存摺上顯示的那一天。
一個穿著深色衣服,戴著帽子和口罩的女人走到了櫃台前。
她把兩張身份證和一本存摺遞了進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雖然她遮擋得很嚴實,但那身形,那件我去年給她買的風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林晚。
是我自己。
視訊裡的“我”,熟練地辦完了手續,從櫃員手裡接過一個黑色的塑料袋,然後轉身,消失在了監控的儘頭。
那一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怎麼可能?
那天我明明在公司加班,一整天都沒出去過!
“看!我就說是她!”周敏激動地指著螢幕,像個抓到證據的檢察官,“警察同誌,你們都看到了!就是她偷了我媽的錢!”
周浩也震驚地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失望和痛苦。
“林晚……為什麼?”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看著螢幕上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背影,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不是我。
可如果不是我,她是誰?
為什麼她會有我的身份證?為什麼她要冒充我,去取走婆婆的錢?
3
“這不是我。”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磨過。
“那天下午三點,我在公司開會,我們整個專案組都可以為我作證。”
“還在狡辯!”周敏根本不信,她轉向警察,“警察同誌,證據確鑿,你還等什麼?快把她抓起來啊!”
李警官沒有理會周敏的叫囂,他皺著眉,又把視訊倒回去,仔細看了一遍。
“林女士,你確定你沒有雙胞胎姐妹嗎?”
“我確定。”我是家裡的獨生女。
“那你的身份證,最近有沒有丟失過?”
“沒有。”我的身份證一直放在錢包裡,寸步不離。
李警官沉吟了片刻,說:“這件事確實有蹊蹺。我們會進一步調查。林女士,周先生,周女士,你們先回去等訊息吧。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希望你們都能保持冷靜。”
從派出所出來,周浩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麵。
周敏跟在我身邊,像個蒼蠅一樣嗡嗡叫。
“林晚,你可真行啊,演得跟真的一樣。你以為警察都是傻子嗎?監控都拍到了,你還想抵賴?”
“我告訴你,這事沒完!你不把錢吐出來,我就去你公司鬨,去你爸媽家鬨!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什麼貨色!是個偷婆婆救命錢的賊!”
我猛地停下腳步,回頭冷冷地看著她。
“你敢。”
我的眼神或許太過冰冷,周敏被我鎮住了,後退了一步,但嘴上依舊不饒人。
“你看我敢不敢!”
我沒再理她,徑直走向我的車。
周浩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一路無言。
回到家,他終於開口了,聲音裡滿是疲憊。
“小晚,那筆錢,你到底拿去乾什麼了?你如果急用錢,可以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為什麼要去動我媽的錢?”
我發動汽車的動作一頓,轉頭看著他。
“周浩,連你也不信我?”
他避開我的視行,低聲說:“監控……拍得很清楚。”
“清楚?”我氣笑了,“那個戴著帽子口罩,連臉都看不清的人,就因為穿了件和我一樣的衣服,你就認定是我是嗎?周浩,我們結婚六年,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沉默了。
他的沉默,比任何指責都更讓我心寒。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的情緒,一字一句地說:“周浩,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等這件事查清楚了,我們再談。”
說完,我不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一腳油門,車子衝了出去。
我沒有地方可去,隻能又回了酒店。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矇住頭,腦子裡亂成一團。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她為什麼要冒充我?
她是怎麼拿到我的身份證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毫無征兆地竄了出來。
我的身份證……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翻出我的錢包。
身份證好好地躺在卡槽裡。
我鬆了口氣,但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如果我的身份證沒丟,那她用的是什麼?
偽造的假證?
可銀行的人臉識彆和身份核驗係統那麼嚴格,假證怎麼可能通過?
除非……
除非,她用的,是真的。
而我錢包裡的這張,是假的。
我死死地盯著手裡的身份證,背脊一陣陣發涼。
這張證,我用了快十年了,上麵的照片還是我大學剛畢業時拍的,一臉的青澀。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真偽。
可是,如果它是假的,那真的那張又在哪裡?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回憶。
最近一次使用身份證,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一個月前,公司組織體檢,登記資訊的時候用過。
再往前……
我的記憶,忽然卡在了半年前。
半年前,婆婆有一次說她身份證找不到了,要去補辦,但是她不識字,也不會用手機預約,讓我陪她去一趟派出所。
我那天正好要加班,很不耐煩,就讓她把戶口本給我,我幫她在網上弄。
她支支吾吾的,說戶口本壓在箱子底,不好拿。
我當時很煩躁,覺得她就是故意給我找麻煩,就吼了她幾句。
後來,周浩下班回來,知道了這件事,就勸我,說反正我也要去派出所給車子辦點業務,就順便帶我媽去一趟。
我沒辦法,隻好帶著她去了。
那天在派出所,人很多,很嘈雜。
我填完我自己的表格,就把她的表格也拿過來,讓她在簽名處按個手印。
她好像很緊張,手一直在抖,紅色的印泥蹭得到處都是。
我記得我還很不耐煩地抱怨:“你能不能小心點!你看,把我的身份證都弄臟了!”
我從她手裡搶過我的身份證,用紙巾使勁擦了擦上麵的紅色印泥。
現在想來……
我擦掉的,僅僅是印泥嗎?
有沒有可能,就在那個混亂的瞬間,我的身份證,被她調換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可能。
婆婆為什麼要換我的身份證?
她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太,拿我的身份證有什麼用?
可是,除了這個解釋,我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我立刻下樓,打車直奔最近的一個可以驗證身份證真偽的銀行網點。
取號,排隊。
等待的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您好,請問辦什麼業務?”櫃員小姐姐微笑著問我。
“你好,我想……驗證一下身份證的真偽。”我把那張困擾了我許久的身份證遞了過去。
櫃員有些詫異,但還是接了過去,在機器上刷了一下。
她看著螢幕,眉頭微微皺起。
“小姐,您這張證……資訊讀取不出來,可能是消磁了,或者……”
她沒說完,但我已經明白了。
或者,是假的。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手腳冰涼。
是真的。
我的猜測,是真的。
我錢包裡的這張身份證,是假的。
而真的那張,在半年前,就被婆婆用一張假證,悄無聲息地換走了。
可是,為什麼?
她處心積慮地換走我的身份證,又在我死後,讓一個和我身形相似的女人,冒充我,取走她所有的積蓄。
她到底想乾什麼?
這三十萬,又到底去了哪裡?
4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銀行。
街上人來人往,陽光燦爛,我卻覺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婆婆,張翠蘭。
這個在我印象裡,除了節儉、嘮叨、思想陳舊之外,再無特點的農村老太太,她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裡,第一次變得模糊而陌生。
她就像一個巨大的謎團,而我,正站在謎團的中心,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我回了酒店,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開始瘋狂地回憶和婆婆有關的一切。
我想起她剛來我們家的時候,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絲膽怯和討好。
她會笨拙地給我燉雞湯,儘管那湯油膩得我一口都喝不下去。
她會把我換下來的衣服,用手仔仔細細地搓洗乾淨,即使家裡有洗衣機。
那時候,我們的關係,並沒有那麼糟糕。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好像是從我第一次當著她的麵,把她燉了一下午的剩排骨倒進垃圾桶開始。
我記得她當時愣住了,看著垃圾桶裡的排骨,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從那天起,她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不再有討好,隻剩下審視和挑剔。
她開始管我,管我花錢,管我吃飯,管我睡覺。
我們之間的戰爭,就此拉開序幕。
現在想來,那些被我忽略的細節,一點點浮出水麵。
她總是在陽台上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嘴裡還念念有詞。我一直以為她在罵我,但有一次我仔細聽,她好像在念著一個名字。
“小寶……小寶……”
她房間裡,有一個從不讓人碰的鐵皮盒子。有一次我打掃衛生,不小心碰倒了,裡麵滾出幾顆玻璃彈珠和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笑得特彆開心。
我當時問她是誰,她一把搶過照片和彈珠,寶貝似的藏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不關你的事”。
還有,她很喜歡撿廢品。
塑料瓶,硬紙板,什麼都要。
我嫌臟,嫌丟人,跟她吵過好幾次,讓她彆再往家裡撿這些垃圾。
她不聽,依舊我行我素。
周浩說,媽在老家苦慣了,節約是一種本能。
我信了。
可現在,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不合常理。
一個視財如命,連幾毛錢的廢品都要攢起來的老人,會把三十萬钜款,交給一個陌生女人嗎?
那個女人是誰?
那個叫“小寶”的男孩又是誰?
這一切,和那三十萬,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感覺自己抓住了一條線頭,隻要用力拉,就能把整個真相都扯出來。
而線頭的另一端,就藏在婆婆的那些遺物裡。
那些被我親手扔掉的“垃圾”裡。
我猛地站起來,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衝。
現在是下午四點,垃圾中轉站的垃圾,應該還沒有被運走。
我瘋了一樣地開車趕到樓下。
那個綠色的,散發著酸臭味的大鐵皮箱子,還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裡。
我鬆了口氣,也顧不上臟,直接翻了上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撲麵而來,我差點吐出來。
我忍著惡心,開始在堆積如山的垃圾裡翻找。
剩菜,果皮,用過的紙巾……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一棟樓一天能產生這麼多垃圾。
我像個瘋子一樣,把一袋袋垃圾扯開,尋找那個我熟悉的黑色大垃圾袋。
終於,在最底下,我找到了它。
袋子已經被壓得不成樣子,但裡麵的東西還在。
我把它拖出來,就在垃圾箱旁邊,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婆婆的舊衣服,缺了口的杯子,用了十幾年的木梳……
這些我曾經無比嫌棄的東西,現在卻像是唯一的希望。
我把所有東西都翻了出來,鋪了一地。
沒有。
沒有信,沒有照片,什麼都沒有。
難道,重要的東西,都在周敏拿走的那個木盒子裡?
我失望地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婆婆的一件舊棉襖。
很厚,很重,是那種老式的,自己彈棉花做成的棉襖。
我把它拿起來,捏了捏。
在棉襖的內襯口袋裡,我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顫抖著手,把那個東西掏了出來。
那是一把鑰匙。
一把很舊的,黃銅色的鑰匙,上麵還係著一根紅繩。
這不是我們家任何一扇門的鑰匙。
它會是哪裡的鑰匙?
我把鑰匙緊緊攥在手心,忽然想起了什麼。
婆婆的老家。
她來我們這兒之前,一直住在鄉下的老房子裡。
那棟房子,在她來之後,就一直空著。
這把鑰匙,會不會就是老房子的鑰匙?
那個叫“小寶”的男孩,那些秘密,會不會都藏在那棟老房子裡?
5
我沒有告訴周浩,自己一個人,連夜開車回了婆婆的老家。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山村,路很難走。
天快亮的時候,我才根據導航,找到了那棟孤零零地立在村口的土坯房。
房子已經很破敗了,院牆塌了一半,院子裡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
我拿出那把黃銅鑰匙,插進鏽跡斑斑的鎖孔裡。
輕輕一擰,“哢噠”一聲,鎖開了。
推開門,一股塵封已久的黴味撲麵而來。
屋子裡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木板床,一個掉漆的衣櫃,一張缺了腿的八仙桌。
所有的東西上麵,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這裡,不像是有什麼秘密的樣子。
我不甘心,開始在屋子裡翻找。
衣櫃裡,隻有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床底下,除了一些蜘蛛網,什麼都沒有。
我把整個屋子都翻遍了,一無所獲。
難道我猜錯了?
我頹然地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子裡的荒草,心裡一陣陣發涼。
線索,到這裡就斷了嗎?
我不死心,又站起來,在屋子裡踱步。
目光,落在了那張缺了腿的八仙桌上。
桌子是用三條腿和幾塊磚頭勉強支撐著的。
我走過去,試著推了一下。
桌子很重。
我蹲下身,往桌子底下看。
在桌子底下,靠牆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塊顏色不太一樣的地磚。
那塊地磚,比周圍的要新一些,縫隙裡也沒有積灰。
我的心,狂跳起來。
我用儘全身力氣,把桌子挪開。
然後,用鑰匙的末端,小心翼翼地撬開了那塊地磚。
地磚下麵,是一個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鐵盒。
我的手都在抖。
我開啟鐵盒。
裡麵,沒有錢,沒有珠寶。
隻有一遝厚厚的信,和一個小小的,紅色的日記本。
我先拿起了那些信。
信封已經泛黃,但字跡很清晰。
收信人,是張翠蘭。
寄信人,是一個叫“向陽福利院”的地方。
我拆開第一封信。
“尊敬的張翠蘭女士:您好!感謝您對本院孤兒李念寶的長期資助。您上月寄來的500元已收到,我們將全部用於小寶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小寶很想念您,他畫了一幅畫,托我們寄給您……”
信的後麵,附著一張用蠟筆畫的畫。
畫上,一個火柴人,牽著另一個更小的火柴人。旁邊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奶奶,我。
我的眼睛,瞬間就濕了。
小寶……李念寶……
原來,婆婆唸叨的“小寶”,是福利院的一個孤兒。
她一直在資助他。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
每個月,福利院都會寄來一封信,報告小寶的情況,感謝婆婆的捐助。
金額從一開始的幾百,到後來的上千。
而婆婆撿廢品,就是從五年前,她來我們家的那一年開始的。
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那麼節儉,為什麼連一頓剩菜都捨不得倒掉。
因為她省下來的每一分錢,都寄給了那個叫李念寶的孩子。
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著,疼得無法呼吸。
我錯怪她了。
我一直以為她是在針對我,刁難我。
卻不知道,在她那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背後,藏著這樣一個秘密。
我顫抖著手,拿起了那個紅色的日記本。
日記本很舊了,封皮都磨破了。
翻開第一頁,是婆婆那歪歪扭扭,像小學生一樣的字跡。
她不識字,這本日記,應該是她後來一個字一個字學的。
“201x年3月5日,晴。今天,我見到小寶了。他很瘦,很小,不愛說話。院長說,他剛來,不習慣。看到他,我就想起我的小勇。如果小勇還在,也該這麼大了。”
小勇?
是那個照片上的男孩嗎?
我繼續往下看。
“201x年6月1日,雨。今天過節,我給小寶買了新衣服和皮球。他笑了,他第一次對我笑。他的笑,和小勇一模一樣。”
“201x年9月10日,晴。我搬去兒子家了。城裡真好,什麼都方便。就是小晚,好像不太喜歡我。她把我的排骨倒了,我心裡難受。那些肉,夠小寶吃好幾頓了。”
“201x年12月20日,陰。今天去撿瓶子,被小晚看見了。她很生氣,說我給她丟人。我不敢告訴她,我是為了給小寶攢錢。她花錢大手大腳,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同意。”
日記的內容,像一把把尖刀,一刀一刀地紮在我的心上。
原來,我所有自以為是的“現代觀念”,在她眼裡,都是“大手大腳”。
我所有對她的不理解和抱怨,都成了她不敢說出真相的理由。
我翻到最後一頁。
日期,是半年前。
“202x年8月15日,晴。今天,醫生說,小寶的病,有救了。隻要能湊夠三十萬,做骨髓移植,就有很大機會能好。三十萬啊,我上哪兒去湊這麼多錢?”
“202x年8月20日,陰。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還差很多。我不能跟周浩說,他要還房貸,壓力大。也不能跟小晚說,她肯定覺得我是個累贅,在騙錢。”
“202x年8月22日,晴。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小晚的身份證,快到期了。我可以……我不是個好人,我偷了她的身份。可是,我沒有辦法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寶死。小勇已經沒了,我不能再失去小寶了。”
“小晚,對不起。婆婆對不起你。如果有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償還你。”
日記到這裡,戛然而止。
我手裡的日記本,掉在了地上。
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
真相,原來是這樣。
她不是為了自己。
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救那個叫李念寶的孩子。
她甚至不惜為此,背上“小偷”的罵名,用我的身份,去完成這最後一次的“救贖”。
而我,我這個自詡聰明、獨立的現代女性,卻像個傻子一樣,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我還因為她死了,而感到高興。
我還在她的葬禮上,露出了笑容。
我真是……混蛋!
我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卻遠不及心裡的萬分之一。
我拿起手機,用顫抖的手,撥通了周浩的電話。
“周浩,你現在,立刻,馬上去一趟向陽福利院!”
“找到一個叫李念寶的孩子,問問他,是不是在等一筆三十萬的手術費!”
6
周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還是聽我的話去了。
一個小時後,他打來了電話,聲音裡帶著哭腔和震驚。
“小晚……是真的。福利院的院長說,媽一直在資助一個叫李念寶的孩子。那個孩子,有很嚴重的再生障礙性貧血,一直在等錢做骨髓移植。半個月前,一個自稱是你,叫林晚的女人,送來了三十萬現金,說是媽委托她送來的救命錢。”
“那個女人……長什麼樣?”我啞著嗓子問。
“院長說,她戴著帽子口罩,看不清臉。但是,她留下了一封信,是媽的親筆信。”
周浩把信的內容,念給我聽。
信寫得很短,字跡依然歪歪扭扭。
“院長,錢我湊夠了。請一定,一定要救救小寶。這錢,是我兒媳林晚幫忙送來的。她是個好孩子,就是嘴硬心軟。以後,我就不能再來看小寶了。請告訴他,奶奶去了很遠的地方,讓他好好活著。”
聽完信的內容,我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到死,都在維護我。
她把所有的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她用這種方式,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也堵住了我最後知道真相的路。
如果我沒有找到這本日記,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活在對她的怨恨,和被冤枉的委屈裡?
“小晚,你在哪兒?你彆嚇我!”電話那頭,周浩急得快哭了。
“我在……媽的老家。”
“你等我,我馬上過去!”
掛了電話,我擦乾眼淚,把那些信和日記本,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又在屋子裡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床頭牆上,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英姿颯爽。
他的眉眼,和周浩有幾分相似。
這是……我的公公?我從來沒見過他。周浩說,他很早就去世了。
在照片的背麵,我看到了一行小字。
“周衛國,1975年,犧牲於南疆前線。”
我的心,又是一震。
原來,婆婆是個烈士家屬。
這件事,周浩和周敏,竟然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周浩開車趕到的時候,我正坐在門檻上,看著遠處的夕陽。
他看到我紅腫的眼睛,和地上的鐵盒子,什麼都明白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過來,蹲在我身邊,緊緊地抱住了我。
“對不起,小晚,對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不是個好兒子,也不是個好丈夫……我媽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靠在他懷裡,搖了搖頭。
“不怪你,都怪我。”
是我們,是我們所有人,都欠她一句對不起。
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鎖上老房子的門,連夜趕回了城裡。
第二天,我拿著那本日記,和周浩一起,再次去了派出所。
當著周敏的麵,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李警官。
周敏聽完,整個人都傻了。
她呆呆地看著我手裡的日記本,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不……不可能……我媽她……她怎麼會……”
她搶過日記本,一頁一頁地翻看,越看,哭得越凶。
最後,她抱著那本日記,蹲在地上,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媽……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真相大白。
所謂的“盜竊案”,從一開始,就是婆婆為了救人,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那個冒充我的女人,是婆婆在老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婆婆給了她一筆錢,求她辦了這件事。
至於那個叫李念寶的孩子……
李警官幫我們查了。
他的父親,叫李建軍。二十年前,和婆婆在同一個工廠打工。
工廠意外失火,是李建軍,把婆婆從火海裡推了出來,而他自己,卻再也沒有出來。
婆婆一直在找他的家人,想報答這份救命之恩。
直到五年前,她纔在向陽福利院,找到了李建軍唯一的兒子,李念寶。
而那個叫“小勇”的男孩,是婆婆的第一個孩子,周浩的親哥哥。
在周浩出生前一年,因為意外,夭折了。
那是婆婆心裡,永遠的痛。
所以,當她看到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小寶時,她把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轉移到了這個孩子的身上。
她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