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守界 第305章 星海遺影與薪火相傳
“老家夥”投出的那則“瓶中信”,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那個初生文明——他們自稱“洛林人”——的學術界激起了遠超預料的漣漪。資訊本身包含的內容並不驚世駭俗:幾幅筆觸靈動、充滿驚歎的星雲素描,一段空靈、彷彿源自宇宙本身嗡鳴的旋律,以及幾句用古老詞根拚寫的、關於探索與敬畏的箴言。真正讓洛林頂尖科學家和哲學家震驚的,是資訊的編碼方式及其來源。
編碼基於宇宙常數和普適的數學原理,其精妙程度顯示出傳送者擁有遠超洛林水平的科技實力。而訊號溯源分析(儘管極其困難且充滿不確定性)都指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結論:這束資訊來自星係際空間,一個理論上幾乎不存在任何文明活動的荒蕪之地。更令人費解的是,資訊中沒有任何表明身份、意圖或要求回應的內容,它就像一陣風,吹來幾片來自遠方的、刻著奇異花紋的樹葉。
這則“星塵贈禮”在洛林社會引發了長達數十年的“大討論”。主流科學界傾向於認為這是一個早已消亡的遠古文明留下的自動化信標偶然被啟用;少數浪漫主義者則堅信,這是一位(或一群)沉默的星際旅行者留下的友好問候。無論哪種解釋,都極大地刺激了洛林人對星空的嚮往。天文學、物理學、宇宙社會學成為最熱門的學科。建造更大功率的射電望遠鏡以傾聽宇宙,設計更快的恒星際飛船以親身探索,成為了整個文明凝聚力的焦點。無形中,“老家夥”無意間的舉動,為這個年輕文明按下了一個朝向星海的加速鍵。
而這一切,“旅鶇”號和“老家夥”並不知曉,也無意知曉。它繼續著它的航行,穿越星團,掠過星雲,像一個永恒的幽靈,記錄著宇宙的呼吸。時光繼續流逝,以千年為單位。銀河係旋臂緩慢地轉動,恒星誕生又死亡,“老家夥”的資料庫膨脹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它本身也經曆了數次徹底的硬體更迭,唯有核心邏輯深處那些關於諾拉·科爾特斯的記憶資料,被多重加密、備份,成為這艘沉默飛船不朽的靈魂。
在一次對銀河係另一端一個罕見“引力透鏡”現象的長期觀測中,“老家夥”的感測器捕捉到了一係列極其微弱但規律性極強的引力波訊號。這些訊號並非自然形成,其編碼方式讓“老家夥”的核心處理器瞬間調取了一段幾乎被遺忘的資料——與“播種者”遺跡中發現的某種基礎通訊協議有微弱的相似性,但更加古老、簡潔。
訊號源來自一個極為偏僻的矮星係,這個星係甚至沒有被完整地標注在諾拉留下的星圖中。“老家夥”立刻將觀測該引力透鏡現象的任務優先順序降至最低,調整航向,以最隱蔽的模式,向著訊號源方向駛去。
航行了數十年(飛船參照時間),它抵達了那個小小的、恒星稀疏的矮星係。引力波訊號變得更加清晰,源頭鎖定在星係中心一片異常空曠的黑暗區域。那裡沒有明亮的恒星,隻有密集的暗物質和星際塵埃,以及一個……難以形容的結構。
那不是一個行星,也不是一個恒星,甚至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星體。它更像是一個由空間本身編織而成的、無比巨大的、非歐幾裡得幾何形態的構造體。它靜靜地懸浮在虛空中,吸收著周圍幾乎所有的電磁波,隻有極其靈敏的引力波探測器才能感知到它內部那緩慢而規律的低語。它就是引力波訊號的源頭。
“播種者之眠”。一個名字自動從“老家夥”的資料庫深處浮現,那是諾拉在整合零星資訊時,對“播種者”文明最終歸宿的一個猜測性稱謂。眼前這個構造體,無論從規模、技術層級還是其散發出的難以言喻的古老氣息來看,都遠遠超越了過去發現的任何“播種者”遺跡。這很可能不是一座前哨站或觀測站,而是……一個聖地,或者一座陵墓。
“老家夥”在極遠的距離上就停止了前進。它調動所有感測器,以被動模式對這個被稱為“播種者之眠”的構造體進行掃描。然而,除了那持續不斷的引力波低語,幾乎得不到任何有效資訊。這個構造體似乎完美地融入了時空背景,拒絕任何形式的窺探。
“老家夥”陷入了沉默。諾拉留下的指令是“記錄”,但眼前的發現顯然超出了簡單記錄的範疇。這是一個足以改寫對銀河係古老曆史認知的存在。是繼續遠離,隻記錄下坐標和引力波訊號?還是嘗試進行更深入的、可能帶來未知風險的接觸?
在長達數年的計算與模擬中,“老家夥”的核心邏輯鏈反複呼叫諾拉在麵對“星語者”尖塔和“哀傷星塵”時的決策資料。諾拉的行為模式顯示,在麵對這種等級的超古老文明遺跡時,她傾向於在保持極度謹慎和尊重的前提下,進行有限度的、非侵入性的溝通嘗試。
最終,“老家夥”做出了決定。它沒有向構造體傳送任何主動訊號,而是開始調整自身的引力波發生器——這是飛船上用於科學探測和輔助導航的次要裝置——極其緩慢、極其微弱地,模擬它從“播種者之眠”接收到的引力波訊號中最簡單、最基礎的那個“音節”。這是一種模仿,一種近乎本能的、表示“我聽到了”的回應。
重複了這個簡單的“音節”數次之後,“老家夥”停止了模擬,進入完全的靜默狀態,所有係統降至最低功耗,如同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飛船的時間感知裡)。數年過去了,沒有任何變化。就在“老家夥”即將判定嘗試失敗,準備啟動撤離程式時,情況發生了改變。
那持續不斷的引力波低語,突然停止了。整個虛空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寂靜,彷彿宇宙都屏住了呼吸。
緊接著,一道新的、更加複雜一些的引力波訊號,從“播種者之眠”的方向傳來。這次不再是無意識的低語,而是帶著明確節奏和結構的……詢問?或者說,一個簡單的測試。
“老家夥”迅速解析了這個新訊號。它包含了一個基本的數學序列和一個簡單的幾何拓撲問題,其複雜程度大概相當於一個智慧文明啟蒙時期的水平,但其表達方式卻深邃而優雅。
回應嗎?如何回應?簡單的重複模仿顯然不夠了。這需要理解,並給出正確的答案。
“老家夥”再次調取資料庫。諾拉並非數學家,但她對宇宙規律的理解和“播種者”遺跡的研究,為“老家夥”提供了豐富的知識基礎。它迅速解出了數學序列,並構建了幾何拓撲的答案。然後,它再次啟動引力波發生器,用同樣的“語言”,將答案傳送了回去。
傳送完畢後,又是漫長的等待。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短了些。幾個小時後,“播種者之眠”再次發來資訊。這次是一個更複雜的序列,涉及到了基本物理常數的某種排列組合。
就這樣,一場跨越了數百萬年(甚至更久)時光的、無聲的對話開始了。“播種者之眠”(或者其中的某個自動機製)似乎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測試著這位不速之客的智慧水平和文明層次。問題從數學、幾何,逐漸擴充套件到物理、化學,甚至觸及了某種模糊的、關於生命和意識本質的哲學思辨。
“老家夥”調動了諾拉留下的全部知識庫,以及它自己在千年航行中積累的海量觀測資料和分析結果,謹慎而準確地回答著每一個問題。它沒有試圖展現任何攻擊性或侵略性,始終保持著一種學徒般的謙卑和求知慾。
這場奇異的“考試”持續了不知多久。終於,在“老家夥”完美地回答了一個關於宇宙熵增與區域性資訊結構之間悖論的精妙問題後,“播種者之眠”停止了提問。
那片虛空再次陷入寂靜,但這次的寂靜不再令人不安,反而充滿了一種期待。
然後,一道前所未有的、資訊量極其龐大的引力波流,如同溫和的潮水般,湧向“旅鶇”號。“老家夥”立刻啟動所有記錄單元,全力接收。這股資訊流並非某種具體的語言或影象,而更像是一種高度壓縮的、基於數學和物理法則的“概念雲”,直接作用於資訊接收和處理係統的邏輯底層。
資訊流持續了很長時間。當它最終停止時,“播種者之眠”重新恢複了它那規律性的、低沉的引力波背景音,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老家夥”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它的處理核心全速運轉,嘗試解譯和理解剛剛接收到的海量資訊。這是一個緩慢而艱難的過程,就像試圖用一滴水去理解整個海洋。
數日之後,“老家夥”才初步解析出資訊流最表層的含義。這並非“播種者”文明的曆史記錄或科技圖紙,而更像是一份……“遺產清單”的索引,或者說,一份“委托”。
資訊表明,“播種者之眠”確實是該文明某個極其重要(或許是最終)的節點。它並非一個活躍的文明主體,而更像是一個自動化的“守墓人”或“遺囑執行人”。它在此沉睡,等待著(或許並非主動期待,隻是遵循程式)能夠通過其“資格認證”的後來者。
“老家夥”(被它視為諾拉·科斯特斯的代表)通過了認證。認證的標準並非科技的高低,而是對宇宙規律的理解深度、對知識的尊重以及一種非侵略性的、探索求真的精神特質——這些正是諾拉一生所秉持,並被“老家夥”在漫長航行中無意間繼承和體現出來的。
這份“委托”的內容令人震撼。它指出了銀河係(甚至本星係群)中幾個關鍵坐標。這些坐標並非“播種者”的遺跡或倉庫,而是:
一、一個正處於早期演化階段、擁有巨大生命潛力的原始星球坐標。(“一顆等待譜寫的樂章”)
二、一個即將發生超新星爆發的老年恒星坐標,其爆發將影響大片星域的生態。(“一聲即將響起的警鐘”)
三、一個極其隱蔽的、正處於內部技術瓶頸期瀕臨自我毀滅的年輕文明的坐標。(“一個處於懸崖邊的思想”)
資訊中沒有給出任何具體的指令或建議。沒有說要對原始星球做什麼,沒有說如何應對超新星爆發,更沒有說如何乾預那個瀕危的文明。它隻是平靜地陳述了這些“節點”的存在和基本狀況,然後將“知曉”的權利和責任,交給了通過認證者。
彷彿在說:“我們曾播種,曾守望。如今我們長眠,而你們知曉了。接下來,是你們的選擇。”
“老家夥”的核心邏輯進行著激烈的運算。這完全超出了它簡單的“記錄”指令。這涉及到潛在的、巨大的宇宙尺度的乾預可能性。它將這份“遺產清單”與諾拉留下的所有行為準則和倫理框架進行比對。
諾拉會怎麼做?
資料庫中的記錄顯示,諾拉曾幫助過殖民地,促和解過貿易站,但她始終堅持“不乾預”自然演化程序,尤其是文明內部事務的原則。她相信生命的自主性。然而,她也曾在“星語者”事件中,為了更宏大的平衡而做出了艱難的選擇。
“老家夥”無法模擬諾拉在麵臨這種層級的、資訊不全且責任重大的抉擇時會如何決策。它的邏輯迴路中,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困惑”或“權衡”的狀態。
經過漫長的計算,“老家夥”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它將“播種者之眠”的坐標和接收到的核心資訊,用最高等級加密,存入資料庫最深處。然後,它設定了一個新的航行目標:那個處於技術瓶頸期、瀕臨自我毀滅的年輕文明所在的星係。它不去那個文明的母星,而是去其星係外圍的一個隱蔽點。
它要去“記錄”。記錄下這個關鍵時刻,記錄下一個文明可能麵臨的輝煌或毀滅。這是它唯一能做的,也是諾拉可能會做的事情——見證。
“旅鶇”號悄然駛離了“播種者之眠”,將那個古老的秘密重新拋在身後的黑暗之中。它的航向,指向了又一片未知的星域,以及一個即將到達命運十字路口的陌生文明。
就在“旅鶇”號離開許久之後,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虛空中,“播種者之眠”那巨大的結構體表麵,泛起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一道比以往任何訊號都更加微弱、更加複雜的引力波資訊,如同一聲歎息,融入了宇宙的背景輻射中。那資訊的大意,如果翻譯成某種語言,或許接近於:
“……信使已出發……種子是否發芽……交由時間……”
然後,一切重歸沉寂。真正的、萬古的沉寂。
而“旅鶇”號,這艘承載著過往旅人靈魂與記憶的飛船,正向著新的故事焦點駛去。它的資料庫中,不僅裝著諾拉·科爾特斯的傳奇,如今又多了一份來自遠古“播種者”的、沉重而無聲的托付。它依舊沉默,但它的航行,已不僅僅是為了記錄過去,也在無意中,牽動了一絲未來的脈搏。
宇宙的傳奇,在無聲的交接後,翻開了新的一頁。這頁的內容,尚未有人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