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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0章 夜帖燒不滅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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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通往國子監的必經之路,幾扇高大的坊門,如同一個個關隘,靜靜地矗立在晨霧之中。

霧氣濕冷如紗,纏繞在青石板的縫隙間,升騰起一層薄如蟬翼的灰白,將整條長街籠進一片朦朧的寂靜。

林昭然的腳步並未因此停頓。

她的靴底踏過濕漉漉的石板,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像是節拍器敲打著黎明的沉寂。

霧氣沾在衣襟上,沁出細密的水珠,貼著肌膚蔓延開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彷彿無數冰冷的手指悄然攀爬。

她走得不快,目光卻銳利如刀,在灰濛濛的視野中掃過每一道牆垣、每一根立柱,輕易地就捕捉到了那抹突兀的白——

宮牆上、坊門上,甚至連槐市那幾根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立柱上,都赫然貼著嶄新的紙張。

紙麵微鼓,隨風輕顫,墨跡尚未乾透,淋漓如血,像是昨夜剛被雨水浸過,又像是書寫者急切的心情,洇成了一片猙獰的暗影。

墨香混著濕氣鑽入鼻腔,竟帶著一絲鐵鏽般的腥氣。

她停下腳步,站在一扇坊門下。

指尖觸到粗糙的木門表麵,那紋理如乾裂的河床,硌著掌心。

紙上八個大字,筆力雄健,卻透著一股刻意的狠戾——《霜夜帖》。

“試讀監生林昭,貌若清流,行近妖邪。私授寒門,結黨惑眾;更以男風蠱惑士子,書信為證。”

字字誅心。

帖子的末尾,還附了一張信箋的摹本,那筆跡,分明是模仿她的風格,於風骨中添了幾分刻意的柔媚與輕佻,內容更是曖昧入骨,字裡行間皆是引誘與狎昵。

她伸手輕輕撫過那紙麵,指尖傳來微微的澀感,彷彿墨跡下藏著刀鋒。

晨霧在她身邊繚繞,來往的行人或驚詫、或鄙夷、或竊竊私語,衣角窸窣,腳步遲疑,目光如針,紛紛紮在她身上。

有人低聲念出那幾個字,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風中的碎玻璃,劃得耳膜生疼。

她卻隻是靜靜地看著,麵無表情。

那張臉在濕潤的晨光裡,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如宣紙,唯有一雙眸子,黑得沉靜,像深潭映著未燃的星火。

指尖不知何時已變得冰涼,但她既沒有憤怒地嘶吼,也沒有屈辱地去撕下那張紙。

撕下一張,還有千百張,徒勞之舉,隻會顯得氣急敗壞。

“昭然!”陳硯秋氣喘籲籲地從人群中擠過來,臉上滿是焦急與憤慨,“我一早就看到了!這……這簡直是無恥之尤!現在監生們都看見了,已有人避你如疫!”

林昭然的目光從那偽造的信箋上移開,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鄭十七今日可來聽講?”

陳硯秋一怔,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下意識地回答:“他……他昨夜就被差役以‘遊蕩滋事’為名,從西市的破廟裡驅趕出去了,不知去向。”

林昭然點了點頭,那雙沉靜的眸子裡終於泛起一絲漣漪,卻冷冽如冰。

她轉過身,對陳硯秋道:“那就從今晚開始,槐市不講經,隻答疑。”

當夜,槐市的寒風比白日更甚。

風從巷口灌入,帶著碎雪般的涼意,刮在臉上如細砂摩擦。

往日林昭然講經的高台側麵,多了一個半人高的木匣,上麵用清峻的楷書寫著“問無名子”四個字。

木匣表麵被風磨得微亮,邊角處還留著舊年刻痕。

匣子下方,綴著一盞小小的防風燈籠,燈罩是黃銅鏤花,罩內燭火搖曳,昏黃的光暈在夜色裡漾開一小圈溫暖,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林昭然就立在那片光暈裡,一身素衣,默然不語。

衣袂被風掀起一角,又緩緩落下。

起初,無人上前。

偶有路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可見她不言不語,便又縮著脖子匆匆走開,腳步聲在石板上拖出長長的回響。

風穿過長巷,發出嗚嗚的聲響,像幽魂低語,吹得燈焰一陣搖晃,光影在她臉上跳動,忽明忽暗。

時間一點點流逝,直到子時將至,一道瘦削的身影才裹著一件破舊的棉襖,從黑暗中蹣跚而來。

棉襖邊緣已磨出絮絲,隨風飄動,腳步沉重,踩在雪泥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是鄭十七。

他走到木匣前,從懷裡掏出一枚削得發黃的竹簡,指尖凍得通紅,顫抖著將竹簡投入匣中。

做完這一切,他朝燈下的林昭然深深一揖,衣袖掃過地麵,發出沙沙的輕響,便轉身沒入了黑暗。

林昭然上前,取出竹簡。

竹麵粗糙,刻痕深陷,上麵刻著一行歪歪扭扭卻力透簡背的字:“為何世人寧信汙名,不信實學?”

她回到燈下,取過早已備好的筆墨,在一方小小的紙箋上寫道:“因惡易傳,善需證。然證之法,不在辯,而在行。”

筆鋒落下的一瞬間,一陣尖銳的劇痛猛地紮入她的腦髓,像是無數破碎的鏡片在撕扯她的神識。

耳邊響起嘈雜的、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喧囂——鍵盤敲擊聲、地鐵報站聲、電話鈴聲,還有她穿越前實驗室爆炸的轟鳴,混雜著陌生語言的尖叫。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燭火拉長成扭曲的光帶。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鐵鏽般的腥甜在口中彌漫,才用這股尖銳的痛楚驅散了腦中的混沌。

她深吸一口氣,將寫好的回信,用一枚木夾懸於燈下。

一旁默默守候的槐市老掌燈走上前,為那盞小燈籠添了些燈油。

燈油入盞,發出“噗”地一聲輕響,燈焰跳了一下,光芒更亮了些,映得紙箋上的字跡如金線浮遊。

次日清晨,林昭然再來時,匣中已多了七張紙條。

紙張質地各異,有粗麻紙、有裁邊不齊的草紙,甚至有一張是用燒火棍在破布上炭寫的。

有附近識字的婦人問“女子可讀經否”,筆跡細弱如蛛絲;有備考的農家子弟問“家貧無書,如何備考”,字裡行間透著焦灼;甚至還有一位不知名的老儒生,用顫抖的筆跡問:“禮崩樂壞,道將安歸?”

林昭然將所有問題收好,整日閉門不出。

每一次提筆,那碎裂般的頭痛便會如期而至,她隻能強忍著,將每一個字都寫得力道萬鈞,彷彿要將一身的風骨都刻進紙裡。

午後,高福公公遣了一名小宦官送來上好的澄心堂紙與一錠新墨,隻留下一句話:“高公說,燈下無官品,隻論心誠。”

林昭然知道,這是默許,甚至是鼓勵。

黃昏時分,她將謄寫好的十封回信,親手用黃絹工整地抄錄下來,一一懸於昨夜的講壇前。

黃絹在風中輕顫,微光流轉,十條黃絹如旗幟般輕輕飄蕩,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就在這時,阿阮拄著竹杖,摸索著來到壇前。

竹杖點地,發出篤、篤的輕響。

她側耳“聽”了許久,忽然,嘴角噙著一絲笑,用她那清澈的嗓子,依著一支市井小調,輕輕哼唱起來。

她唱的,竟是將《燈下答·一》譜成的曲子,尾音清越,如山泉滴落石上,餘音在巷中回蕩。

來往的路人紛紛駐足,有人聽完,忍不住低聲讚歎:“這……這答得,比國子監的經注還要透徹!”

第三日,天還未亮,“問無名子”的木匣前竟已排起了長隊。

呼吸聲、腳步聲、紙張的窸窣聲交織成一片低語的潮水。

人群的末尾,崔玿一襲深衣,靜靜佇立。

他將一張摺好的紙箋投入匣中,上麵寫著:“若眾人皆盲從流言,改革豈非徒勞?”

林昭然的回信很快懸出:“盲者非目,乃心閉。開之法,不在強光,而在微光不熄。”

當她將這封回信掛上時,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那張曾貼著《霜夜帖》的坊門牆壁上,竟已被一張更大的黃絹覆蓋。

布麵微鼓,墨香四溢,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大字,正是《燈下答》的首頁標題——“夜有霜,燈不滅。”墨跡未乾,顯然是剛貼上去不久。

她下意識地望向巷口,正看見阿阮被一群半大的孩童簇擁著,一邊拍手,一邊唱著新編的“答歌”:“你說我邪,我答你真;你說我私,我照公心……”歌聲清亮,如晨鐘破霧,傳遍街巷。

裴府。

“廢物!”裴仲禹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濺,清脆的碎裂聲在廳堂中回蕩。

熱茶潑灑在青磚上,騰起一縷白氣,混著茶香與怒意。

他怒視著垂首侍立的周硯修,“一篇《霜夜帖》,不僅沒讓她身敗名裂,反而讓她弄出個什麼《燈下答》!現在滿城都在傳唱那瞎女的破曲兒!你怎麼辦事的!”

周硯修躬身道:“相爺息怒。下官也未曾料到,她竟能以此法破局。如今《燈下答》已傳遍茶肆酒樓,就連太學裡的幾位博士,私下都說此文‘有骨’。若我們再攻其私德,恐怕反而會坐實我等心胸狹隘之名,惹人反感。”

“她不辯解,那是心虛!是怯了!”裴仲禹冷笑一聲,眼中的陰鷙幾乎要凝成實質,“誰料想,這群愚民竟把她的沉默當清高?好,好得很!”

他猛地一拍桌案,木震聲起:“那就讓她‘清高’到餓死!傳我的話,城中所有書坊,不得刊印《燈下答》一字!所有紙行,不得再售與她林昭然一紙一墨!我倒要看看,沒有了筆墨紙硯,她拿什麼來寫!拿什麼來答!”

禁令一下,風聲鶴唳。

林昭然歸家時,書案上隻剩下半硯殘墨,幾張草紙。

硯台邊緣乾裂,墨塊碎成粉末,紙張邊緣泛黃捲曲,像是被遺忘在角落多年。

她撫著陣陣抽痛的額角,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頭痛如裂,彷彿要將她的靈魂撕開,但她的眼神卻依舊清明。

她提起筆,蘸儘最後一點墨汁,在一張紙上飛快寫下《答歌》的第一段曲詞,交到一直等在門外的阿阮手中。

“明日,”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唱得再響些。”

當夜,萬籟俱寂。窗外風停雪止,天地如死。

槐市的老掌燈卻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包,敲響了她的院門。

布包開啟,裡麵是三錠宮製的鬆煙墨,墨香濃鬱如鬆林夜雨;以及二十張厚實光潔的宣紙,紙麵泛著月白色的柔光,觸手如絲。

“高公所贈。”老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他還托老朽帶句話:‘國子監中,並無禁止私學的法令。’”

林昭然的眼眶瞬間有些發熱。她鄭重地接過那包紙墨,深深一揖。

她重新展紙,磨墨,重抄《燈下答》。

墨條在硯中旋轉,發出低沉的“沙沙”聲,墨香漸濃。

每寫下一個字,頭痛便加劇一分,無數尖利的聲音在她腦中爭鳴、咆哮——“你本不屬於這裡!”“他們會毀了你!”“回去吧!”

她猛地咬破舌尖,用劇痛驅散腦中的幻象,鮮血的腥甜在口中彌漫。

她不能退,身後是鄭十七、是阿阮、是無數雙在黑暗中渴求光亮的眼睛。

一夜未眠,她終將這三日積累的三十封回信,儘數謄抄完畢,彙成一冊。

天將明時,她將這份凝聚著血與痛的初版《燈下答》手稿,分彆交給了早已等候在外的陳硯秋、鄭十七和阿阮。

“明日,一人負責印發百冊,”她看著他們,目光灼灼,“不署我的名,也不必署你們的名。”

清晨的第一縷寒風穿過窗欞,吹得桌上的燈焰如同一麵獵獵作響的旗幟。

而她給的,將是一場靜默的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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