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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6章 紙鳶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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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意識墜入了一片火海。

不是燭火,不是灶火,是記憶裡那座被暴雨澆滅的私塾燃起的火——磚縫間爬出焦黑的藤蔓,瓦礫下壓著半卷《禮記》,火舌舔過青石門檻時,發出類似骨節斷裂的“哢嚓”聲。

但此刻雨停了,火勢卻比那日更凶,劈啪聲裡混著她從未聽過的喧嘩——像是無數人在呐喊,又像是某種金屬撞擊的脆響,耳膜被震得發麻,彷彿有鐵釘在顱骨內側反複刮擦。

她看見電子屏在火焰中碎裂,玻璃渣像冰晶四濺,那些她曾在後世圖書館裡抄錄的教育理論化作飛灰,字跡在熱浪中扭曲成灰蝶,撲向她裸露的手背,留下針紮般的灼痛。

而掌聲從四麵八方湧來,起初如春雷滾過原野,卻在觸及她的瞬間變成冰冷的鐵鏈,金屬環扣咬進腕骨,勒得她喉管發緊,連吞嚥都像割裂的砂紙在摩擦。

“不……”她在混沌中呢喃,指尖無意識地摳進被褥,粗麻布紋路在指腹刮出細小血痕,“不是這樣的……”

火勢突然退去,餘燼化作雪片撲在臉上,涼得她一個激靈。

她猛然驚醒,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沾得裡衣一片冰涼,布料緊貼脊背,像貼了一層濕冷的蛇皮。

藥香嗆得她直咳嗽,苦澀的氣味裹著陳年艾草與黃連的腥氣鑽入鼻腔,這才發現自己正半蜷在床上,懷中的殘卷不知何時掉落在地,被藥汁浸透的紙頁皺成一團,墨跡暈開如淚痕。

她慌忙俯下身去撿,指尖觸到“教不可斷”四個字時,心尖猛地一抽——孫伯的手書墨跡暈開,像極了當年她跪在雨裡,看著先生的馬車駛向流放地時,落在青石板上的淚,那雨滴砸在石麵的聲音,至今還回蕩在耳畔,清脆又絕望。

“阿昭,把這些字刻進骨頭裡。”

孫伯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沙啞如枯葉摩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她渾身一震,顫抖著摸向胸口的布袋,倒出幾片乾枯的槐葉。

葉脈間還留著百姓的字跡,有的是“女娃能讀書否?”,筆畫歪斜如蚯蚓爬行;有的是“農桑之術也算學問麼?”,墨色深淺不一,像是借著油燈顫抖著寫就;最邊緣那片甚至沾著孩子的指紋——那是前日她蹲在問匣邊,一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塞進來的,指尖的暖意還殘留在葉麵,說“姐姐幫我問問先生”。

她將槐葉貼在滾燙的額頭上,涼意順著麵板滲進血脈,葉脈的粗糙刮過眉心,像一道清醒的刻痕。

那些被高燒灼得混沌的思緒突然清晰起來:她不是為了中舉的紅榜,不是為了給林家爭一口氣,是為了那個小丫頭能理直氣壯地說“我要讀書”,為了賣菜的老丈能在農閒時學算籌,為了所有被“禮”字鎖在門外的人,能親手推開那扇門——那扇門後沒有朱漆金釘,隻有粗木拚成的門框,卻足以讓千萬雙凍裂的手掌留下印記。

“教育不是恩賜……”她對著殘卷輕聲說,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擦過瓷片,“是權利。”

話音未落,有什麼東西在她腦海裡轟然炸開,如冰河解凍,萬流奔湧。

不再是從前那些零碎的閃念,不是後世課堂上的隻言片語,而是一條完整的河流,從記憶深處奔湧而來——平民教育體係、分級授業法、私學認證製……所有她曾在深夜裡對著孤燈拚湊的藍圖,此刻都在意識裡清晰成型,像星圖在夜空鋪展,每一顆星都連成脈絡。

她攥緊槐葉,指節發白,指甲嵌進掌心,卻笑得像個孩子,連眼角的淚都沒察覺,淚珠滾落,砸在槐葉上,洇開一圈微小的圓。

與此同時,紫宸殿內的銅漏剛剛滴完第七滴水,水珠墜入銅盆,發出“叮”的一聲,清冷如冰裂。

沈硯之將硃批的卷子封進銀匣時,指腹擦過“此卷可觀”四個字,墨跡還帶著新乾的澀意,指尖微微發黏。

內侍捧著銀匣欲退,他卻突然開口:“慢著。”

“相爺?”

“送到貢院閱卷房。”他望著窗外飄起的細雪,雪粒撲在窗紙上,發出細密如蠶食桑葉的“簌簌”聲,聲音比雪更冷,“即刻。”

內侍的指尖在銀匣上頓了頓:“裴主事素來講究‘程式’,若……”

“他若敢撕,便讓他撕了‘禮治’二字。”沈硯之轉過臉來,眉峰如刃,燭光在他眼底劃出一道冷光,“當年孫伯的摺子,也是被人以‘不合程式’為由扣下的。”

內侍打了個寒顫,不敢多問,捧著銀匣匆匆退下。

沈硯之走到窗邊,看細雪落在漢白玉欄杆上,積成薄薄一層,像撒了層鹽。

他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他跟著孫伯去城南驛接人——恩師被罷官流放,歸來時隻剩一具凍硬的屍首,手指蜷曲如枯枝,唇邊凝著冰霜,像一句未說完的話。

“寒門可教”四個字,最終刻在了孫伯的墓碑上,卻被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踩進泥裡,靴底碾過石碑的聲響,至今還在他夢中回蕩。

“這次,我替你守著。”他對著雪輕聲說,撥出的白氣在窗紙上凝成一小片霜花。

貢院閱卷房的炭盆燒得正旺,鬆枝在火中劈啪炸響,火星濺到青磚上,像夜行的螢火。

嚴維卻覺得後頸發涼,彷彿有冷風從門縫鑽入,貼著脊梁爬行。

銀匣就擺在他案頭,沈硯之的硃批在匣底泛著冷光,紅得像未凝的血。

他望著門外晃動的人影,知道裴仲禹的人肯定在盯著這裡——自鄉試開考以來,這位禮部主事便明裡暗裡施壓,要黜落那個“文理乖張”的考生。

可誰都知道,那考生的卷子,乖張的不是文理,是“有教無類”四個字,紮了某些人的眼珠子,像芒刺在背,日夜作痛。

“嚴大人。”

陰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潮濕的黴味,像是從地窖裡爬出。

嚴維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周硯修——裴府的幕僚,最擅長遞刀子還笑著說“這是為您好”。

他轉身時,周硯修已將一份卷宗推到案上,封皮上“戶籍存疑”四個墨字刺得人眼疼,墨跡未乾,指尖蹭過竟留下淡淡黑痕。

“林生祖籍是南境?”周硯修指尖敲了敲卷宗,聲音像鈍刀刮骨,“南境士族多有隱戶,這籍貫……”

“你當老夫是瞎的?”嚴維冷笑,喉間滾動如老牛反芻,“這卷宗的封泥是新的,墨色還沒乾透。”他抓起銀匣,當著周硯修的麵開啟,硃批的墨跡在燭光下泛著金,像一道不可違逆的聖諭:“沈相親批‘此卷可觀’,你說老夫是守文衡,還是守權衡?”

滿室考官都伸長了脖子,呼吸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有人倒抽冷氣,有人攥緊了手中的紅筆,筆尖在紙上壓出一個小墨點;連炭盆裡的火星都“劈啪”炸響,像極了即將引爆的爆竹,空氣裡彌漫著焦木與緊張的汗味。

周硯修的瞳孔縮成針尖,嘴角抽動,卻擠不出一個字。

他望著嚴維舉起銀匣走向公堂的背影,突然聽見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皮靴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

“裴主事來了!”

遠處傳來踢翻茶盞的脆響,接著是一聲壓低的怒喝:“什麼‘此卷可觀’?一介女子,蠱惑……”裴仲禹踹開閱卷房的門時,門框上的積雪簌簌落進炭盆,騰起一縷焦白的煙,帶著燒紙般的氣味。

他腰間的玉牌撞在案角,發出刺耳的脆響,驚得最末席的考官手一抖,紅筆在卷麵上拖出條血痕,像一道未愈的舊傷。

“嚴大人好手段!”他甩袖指向嚴維手中的銀匣,玄色官服下擺還沾著雪水,滴落在青磚上,洇開一片深色,“相爺日理萬機,你倒會挑時辰送卷子——是怕我等看清那‘有教無類’的逆言?”

嚴維將銀匣往案上一按,震得茶盞跳了跳,茶水潑出一圈漣漪:“裴大人要看,老夫便攤開了看。”他掀開匣蓋,三卷墨紙依次展平,第一卷《論鄉學之要》的起筆“禮者,養也”四個小楷力透紙背,筆鋒如刀刻;第二卷策論《農桑入試議》裡夾著張算籌圖,墨線清晰,數字工整;第三卷詩賦末尾題著“願借春風十萬枝,吹開蓬門教兒知”,字跡清瘦卻堅定。

“哪一句離題?哪一字違製?”嚴維的手指重重劃過詩賦最後一句,指甲在紙上刮出細微聲響,“聖人說‘有教無類’,孔門三千弟子有漁樵有商賈,裴大人是要駁聖人?”

裴仲禹的喉結動了動,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

他想起昨日周硯修遞來的密報——林昭然在城南茶肆給賣炭翁講《孟子》,在繡坊教繡娘算布價,那些被他視作“野路子”的學問,竟讓二十七個婦人能自己看契紙,十三個農夫能算清租稅。

那晚他翻來覆去,聽見窗外婦人們低聲誦讀的句子,像針一樣紮進耳朵。

他捏緊腰間的犀角帶鉤,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婦人拋頭露麵已是失德,這等‘學問’,分明是……”

“分明是戳了某些人的痛處。”嚴維突然提高聲音,目光掃過滿室考官,燭光在他眼中跳動,“諸位都是兩榜出身,當年誰沒在寒夜裡抄過書?誰沒求過族學先生多講半刻?如今有人要替當年的自己開扇窗,倒成了罪?”

殿外突然傳來巡丁的吆喝:“讓讓!讓讓!”

一個穿皂衣的巡丁撞開半掩的門,腰間的銅鈴叮當作響,餘音在寂靜的房中回蕩:“回大人,槐市今晨傳開了——‘紫宸批卷,寒門有光’!百姓紮了紙鳶,寫著‘昭然’二字往城南放,說要讓相爺看看,這卷子不是一人之卷,是千萬人的心!”

裴仲禹的臉瞬間煞白,像被雪水潑過。

他想起昨日在街角看見的問匣,木頭上密密麻麻刻著“女娃能考秀才麼”“農書算經史子集麼”,此刻那些問題彷彿化成了紙鳶上的墨跡,正撲棱棱往他臉上撞,帶著孩童的笑聲和泥土的氣息。

他踉蹌兩步,扶著案角穩住身形,聲音發顫:“飛得再高……也撞不破天網。”

“天網?”嚴維嗤笑一聲,將三卷重新收進銀匣,動作利落如斬斷枷鎖,“天網若是漏了光,那便不是天網,是篩子。”

林昭然是被冷毛巾的涼意喚醒的,布巾邊緣滴下的水珠落在鎖骨,激起一陣戰栗。

陳硯秋的手在她額角輕按,藥香混著雪氣鑽進鼻腔,清冽中帶著苦澀:“昭然,你燒得說胡話,直喊‘教不可斷’。方纔貢院送來訊息——沈相的硃批到了,嚴大人當眾展了你的卷子。”

她的睫毛顫了顫,燒得發紅的眼尾沁出淚來,淚珠滾落,滑進耳後,涼得她一顫。

那些在火海裡碎裂的電子屏、在暴雨中模糊的“教不可斷”,突然都變得清晰起來。

她想起小丫頭的羊角辮在風中晃動,老丈粗糙的手指撥動算籌時發出的“哢嗒”聲,想起孫伯臨終前塞給她的殘卷,那紙頁的毛邊刮過掌心,像一句未儘的遺言,突然笑出了聲,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他們怕回答,卻不敢毀答案……原來最怕的,是這卷子站在這裡,替千萬人問一句‘憑什麼’。”

“你彆亂動!”陳硯秋慌忙按住她要撐床的手,指尖觸到她腕骨的嶙峋,“醫者說你肺已損,再動要血崩的。”

林昭然卻望著窗外的雪,目光穿過飄飛的雪片,落在貢院的飛簷上。

那裡有隻紙鳶正被風卷著打轉,紅紙上的“昭然”二字被雪水暈開,像兩團未熄的火,在灰白的天幕中燃燒。

“雪能掩足跡,也能映天光。我若倒下,那光就滅了。”

她掀開被子,殘卷從枕下滑出,“教不可斷”四個字正好落在她掌心,墨跡粗糙,像一道誓言的刻痕。

她解下腰間的布帶,將殘卷壓在胸口,布條纏過肋骨時,劇烈的咳嗽震得她蜷起身子,指節掐進床沿,指縫裡滲出血珠,滴在粗布上,像梅花點點。

陳硯秋要攔,被她抓住手腕,掌心滾燙:“硯秋,你見過星星麼?星星越暗,越要聚在一起發光。我躺在這裡,他們隻會當我是病書生;我站在貢院,他們才會想起,這卷子背後站著千萬個要讀書的人。”

醫舍到偏舍不過半裡路,她卻走了三刻鐘。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咯吱作響,肺裡像塞了團燒紅的炭,每吸一口氣都疼得發顫,喉嚨裡泛著鐵鏽味。

但當她扶著偏舍的門框,看見案頭整整齊齊碼著的問匣——二十七個婦人的契紙,十三個農夫的租簿,小丫頭用草繩捆著的半塊硯台——突然就不覺得疼了。

紙頁的窸窣聲、墨香、粗繩的毛刺感,全都成了支撐她的力量。

她坐進藤椅,燭火在殘捲上跳著,將“教不可斷”四個字映得發亮,像烙在紙上。

窗外傳來模糊的歌聲,是阿阮的調子,比平日更清亮:“紙鳶墜雪不折翼,一念未冷火不熄。紫宸有批,不是恩,是還債……”

她側耳細聽,歌聲裡突然多了童聲,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像雪地裡突然冒出的春芽,脆生生地和著:“紫宸有批,不是恩,是還債……”

林昭然摸出筆,在舊稿背麵寫下:“老師,他們開始還債了。”墨跡未乾,雪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來,落在“還債”二字上,像撒了把星星。

偏舍外的雪越下越大,將貢院的照壁染成一片素白。

牆內的更夫敲過三更,最後一聲梆子還在空氣裡打旋,照壁下的青石板已積了半寸雪——那是放榜日清晨,會被千萬雙鞋印踏碎的雪。

此刻,林昭然倚在藤椅上,殘卷貼著心口,聽著漸遠的童聲,慢慢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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