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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32章 風起青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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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是被艾草的苦香熏醒的——那氣味濃烈而滯澀,像一縷陳年舊煙鑽進鼻腔,勾著喉頭深處未散的灼痛。

睫毛顫了三顫,終於在眼前扯出一片模糊的白——是醫館的素紗帳子,薄如蟬翼,透著窗外微亮的天光,彷彿蒙在夢與醒之間的一層紗。

她動了動手指,掌心壓著半塊溫熱的銅爐,銅皮被手心的汗浸得微黏,應該是阿阮塞進來的。

那熱度不燙,卻執拗地貼著皮肉,像是某種無聲的守候。

喉間像堵著團浸了血的棉絮,每呼吸一下都帶著細刺般的疼,可意識卻比昨夜清醒許多,像退潮後的灘塗,露出嶙峋的礁石。

“阿姐醒了?”竹簾外傳來阿阮的輕喚,接著是木屐踩過青磚的細碎聲,清脆得如同露珠滾落石階。

盲女的手先探進來,指尖涼得像沾了晨露,搭在她腕上時卻極穩,脈息在麵板下輕輕跳動,像一隻藏在暗處的鳥。

“大夫說你這是急火攻心,又受了寒,得養三日。”

林昭然想笑,卻扯得喉間發疼,連帶心口也一陣抽搐。

她望著阿阮垂落的墨綠裙角——那是昨夜替她擦血時染的,布料上還凝著幾處暗褐的斑痕,忽然想起昏迷前阿阮袖中那團“教不可斷”的血字,指尖彷彿還能觸到那溫熱的濕意。

正要說什麼,門簾又被掀起,韓霽的影子先投進來,斜斜地落在青磚地上,像一道沉默的裂痕。

他懷裡抱著一摞紙卷,袖口還沾著墨漬,指尖微微發黑。

“昭然。”韓霽走到榻前,把紙卷輕輕放在她膝頭,紙頁摩挲著裙布,發出沙沙的輕響。

林昭然低頭,見是《問禮殘稿》的新抄本,字跡比昨夜更工整,連被血浸暈的“教不可斷”四字都用硃砂描了邊,紅得刺目,像凝固的血珠。

“今早禮律司發了帖。”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粗糲而乾澀,“所有私授講學,未經備案的……皆屬‘僭越傳道’,違者削籍。”

竹簾外有麻雀撲棱著飛過,翅尖劃破空氣的聲響極輕,簷角銅鈴叮咚響了一聲,餘音在風裡晃了晃,便碎了。

林昭然的指甲慢慢掐進掌心,殘稿邊緣的紙頁被捏出褶皺,指腹傳來細微的刺痛。

昨夜石階下百姓舉著火把喊“教不可斷”的聲浪還在耳邊嗡嗡作響,今日裴仲禹的鐵令便像塊冰砣子砸下來——他要的不是禁陸門,是要把辯禮掀起的那點星火,連灰燼都掃乾淨。

“他怕了。”她忽然開口,聲音啞得自己都驚了一下,像鏽鐵刮過石板。

韓霽抬頭,見她眼尾還泛著青,可眼底亮得像淬了火,灼灼逼人。

“辯禮那日,百姓敢跟著喊‘有教無類’;今日禁講學,他們便要問‘為何連課都不許講’。”她把殘稿推回韓霽懷裡,紙頁摩擦出細響,“扶我去太學。”

阿阮的手立刻按在她肩上:“大夫說你得……”

“我躺不住。”林昭然抓住阿阮的手腕,那雙手瘦得隻剩骨頭,卻帶著燙人的溫度,脈搏在皮下急促跳動,“你替我去城南,把《啟蒙謠》多抄些貼在茶棚裡。”她轉向韓霽,“走。”

太學講堂外廊的青石板還沾著晨露,濕冷的水汽順著鞋底滲上來,腳心一陣涼。

林昭然扶著韓霽的胳膊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可當她看見簷下那個身影時,腳步忽然頓住了。

趙元度背對著他們站在廊柱邊,玄色官服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月白中衣,衣料被露水打濕了一片,緊貼著肩胛。

他手裡攥著本《禮記正義》,正把半頁紙往書裡夾——林昭然一眼認出那是《殘稿》的節錄,墨跡是新的,還帶著鬆煙墨的苦香,在晨風裡若有若無地飄散。

“博士也信‘教無常師’?”她開口時,趙元度的手猛地一抖,《禮記正義》“啪”地掉在地上,書頁翻飛,像一隻受驚的鳥。

等他彎腰撿起書,林昭然已經走到他麵前,看見他鬢角的白發被露水沾成一綹一綹的,貼在額角,像被雨水打濕的蛛網。

“我不是來告狀的。”她笑了笑,比哭還難看,嘴角牽動時喉間又泛起腥甜。

趙元度盯著她蒼白的臉看了許久,忽然彎腰撿起地上的書,指腹撫過夾在其中的殘頁,動作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我信的是‘道不可封’。”他聲音很低,像怕被風捲走,“可這講台……”他抬眼望瞭望講堂裡的杏木講桌,桌角雕著雲紋,漆色斑駁,“須守規程。”

林昭然靠在廊柱上,石柱冰涼,透過衣料滲進脊背。

她望著趙元度袍角的補子——那是隻振翅的鶴,金線已經有些褪了,像被歲月磨平了棱角,邊緣的絲線微微翹起,彷彿隨時會剝落。

“若有人立‘補遺講’呢?”她慢慢說,聲音像從深井裡浮上來,“不占官席,不取俸祿,隻補經之遺、濟寒之學……博士以為,可行?”

趙元度的手指在書脊上敲了三下,那是太學老博士們思考時的習慣,節奏沉緩,像更鼓。

他忽然抬頭,目光穿過林昭然,落在遠處泮池的殘荷上。

枯葉浮在水麵,被晨風吹得輕輕打轉。

“此議若出我口,禮律司能指我附逆。”他又低頭看了眼書裡的殘頁,墨字在光下泛著幽光,“但……”他從袖中摸出枚銅印,壓在《禮記正義》上,銅印微涼,帶著金屬的沉實感,“若由‘民間自發’……”銅印抬起時,書頁上多了方“太學趙記”的朱印,紅得沉靜,“或可存一線生機。”

暮色漫進米行密室時,林昭然的筆在宣紙上頓住了。

密室很小,梁上還掛著幾串陳米,黴味混著燭火的焦香,在鼻腔裡織成一層薄霧。

她麵前攤著剛寫了一半的《補遺講章程》,墨跡未乾,“凡有才學者,不論出身”幾個字被燭火映得發亮,像在黑暗中燃燒的火種。

韓霽蹲在門邊,炭筆在牆上沙沙作響,畫著城南槐市的地形圖,筆尖斷了一次,他輕輕吹了口氣,灰屑飄散在空中。

阿阮坐在窗台上,盲杖靠在身側,指尖輕輕撥弄琴絃,《啟蒙謠》的調子像條細流,從她指縫裡淌出來,清越而微顫,像風過竹林。

“明日你以‘陸門複名’之身,當眾呈請備案。”林昭然把章程遞給韓霽,見他接過時手在抖,紙頁發出細微的沙響。

“若被拒呢?”他問,聲音裡帶著年輕人纔有的急,像繃緊的弦。

林昭然望著窗外——阿阮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落在青石板上,像株在風裡搖晃的樹,枝葉婆娑。

“拒了,百姓自會問。”她輕聲說,聲音像落在水麵的葉,“問為何連講一堂課都要許可,問為何寒士的學問不如一塊備案的木牌……”她咳嗽起來,用帕子掩著嘴,再拿開時,帕角洇著點淡紅,像雪地裡落了一瓣梅。

到那時,裴大人的鐵令,反成了最好的火把。”

韓霽忽然站起來,章程在他手裡發出沙沙的響,像風掠過枯草。

他望著林昭然蒼白的臉,又望瞭望阿阮被月光照亮的側影,忽然把章程往懷裡一揣:“我知道了。”他說,聲音裡有了熱乎氣,像凍土下湧動的泉,“我明日一早就去。”

林昭然靠在椅背上,看著燭火在韓霽的後頸投下跳動的影子,像一隻振翅欲飛的蝶。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的一聲,像顆種子落進泥土裡,沉沉地紮下根。

她摸了摸袖中阿阮塞進來的銅爐,還溫著,熱意透過布料,熨帖著腕骨。

明天午時會發生什麼呢?

她想。

或許是禮律司的朱門緊閉,或許是百姓圍在門前竊竊私語,或許是韓霽的膝蓋壓在青石板上,把章程和聯保書捧得老高……

燭火忽的晃了晃,她望著案頭未寫完的章程,忽然笑了。

(次日卯時三刻,韓霽在米行後院用新汲的井水洗了把臉。

他把《補遺講章程》和三張監生聯保書仔細卷進竹筒,係上陸門特有的青竹繩。

當他推開院門時,晨霧裡已經站了七八個扛著扁擔的百姓——是昨夜在石階下舉火把的人,手裡還攥著抄著《啟蒙謠》的紙頁。



林昭然是被阿阮的琴絃驚醒的。

醫舍後窗的陽光正漫過她的手背,暖意像一層薄紗覆在麵板上,阿阮的盲杖倚在床頭,琴絃卻不在膝頭——那聲音是從廊下傳來的,《啟蒙謠》的調子被揉得更碎,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珠,清冷而零落。

她撐起身子,看見阿阮正站在院門口,指尖撥著臨時繃在竹片上的弦,絃音微顫,身邊圍了七八個街童,每人手裡都攥著皺巴巴的紙頁,紙角被汗浸得發軟。

“阿姐醒了?”阿阮耳力極靈,轉身時發間的木簪閃了閃,映出一道微光,“韓公子的事,鄭十七剛捎了信來。”

林昭然的手指在被單上蜷了蜷,布料粗糙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她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可當“禮律司拒了”四個字撞進耳朵時,喉間還是泛起腥甜,像有血在喉管裡翻湧。

她接過阿阮遞來的藥盞,苦汁漫過舌尖,舌根一陣麻木,藥汁滑入喉嚨時,灼得像是吞了火炭。

忽然聽見院外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是鄭十七,青布短打沾著槐市的米糠,額角還掛著汗,氣息粗重。

“韓公子還跪在禮律司門前。”他喘著氣,聲音發顫,“謝大人立在階上,說‘國子監講席自有定製’,又說寒生妄議製度是亂階。”他從懷裡摸出半塊烤餅,掰成兩半分給街童,餅皮焦脆,碎屑落在地上。

“後來有個小娃舉著《代答錄》問:‘阿阮姐姐教我們識字也要批文嗎?’謝大人臉都白了,讓差役搶了章程就關門。”

林昭然望著窗台上阿阮新曬的艾草,葉片邊緣被曬得捲起,像被火舔過的紙,散發出更濃的苦香。

她把藥盞擱在案上,藥汁在青瓷裡晃出細碎的漣漪,映著窗外的光,像一池碎金。

“去把筆墨拿來。”

阿阮摸索著遞來筆,指尖觸到她腕脈時頓了頓:“阿姐的手比炭還燙。”

“無妨。”林昭然蘸了墨,筆尖懸在宣紙上足有半刻鐘,墨珠將墜未墜。

腦中那七道絲線又開始纏繞——是“觀念織構”發動前的征兆,像有人拿細針在顱頂一下下挑,可這一次,心口竟無半分灼痛。

她閉了閉眼,任由那些前世的教育理論、傳播學原理順著血脈往上湧,直到某個問句突然撞破混沌:“若一城皆識字,唯官不肯教,是誰失職?”

墨跡在紙上洇開,她盯著那行字,喉間的腥甜突然變成了鐵鏽味。

“阿阮。”她扯過帕子按了按嘴,指尖沾了濕熱,“把這句譜成短調,要比《啟蒙謠》更上口。”又轉向鄭十七,“你去槐市說書,講到‘有教無類’時,‘無意’漏出這句。”

鄭十七撓了撓頭:“要‘無意’?”

“對。”林昭然笑了笑,帕子上的淡紅像朵開敗的桃花,枯而執拗,“要讓百姓覺得,這是他們自己問出來的。”

三日後的城南,暑氣正濃。

林昭然倚在米行二樓的窗邊,看著樓下的槐市像鍋煮沸的粥,人聲鼎沸,汗味、塵土味、茶香混作一團。

老茶棚前圍了一圈人,中間立著個灰布衫的老儒,鬍子被風掀得翹起,手裡舉著塊木牌,上書“無批講席”四個墨字,筆鋒倔強。

巡丁攥著水火棍往人堆裡擠,百姓卻像團軟膠,推左邊湧右邊,推右邊湧左邊,腳步聲、喝罵聲、鬨笑聲交織成一片。

“今日我來講,不等官來批!”老儒的嗓門帶著破鑼似的啞,卻穿透喧囂,“孔聖人杏壇講學,可曾拿過魯國的批文?”

人群裡爆發出喝彩,聲浪如潮。

林昭然看見阿阮混在其中,盲杖點著青石板,發出篤篤的輕響,嘴角勾著極淡的笑——她的短調奏效了,此刻滿街都飄著那句新問,像春天的柳絮,沾在挑擔的、賣菜的、抱娃的人衣襟上。

“昭然。”身後傳來韓霽的聲音。

他的青衫還帶著禮律司門前的晨露味,眼下烏青,可眼睛亮得驚人,像暗夜裡燃起的星火。

“方纔我數了數,圍在這裡的足有三十七個,其中八個是監生。”

林昭然沒說話。

她望著老儒被巡丁扯住衣袖,又被百姓搶著護住,突然想起昨夜在恩師箱底翻出的東西——那本《禮疏殘稿》原本,如今隻剩半頁焦邊,“道在低處”四字被燒得蜷曲,卻仍倔強地立著,墨痕深處透出金絲般的光。

是夜,醫舍燭火將熄。

林昭然跪在木箱前,殘頁在掌心發燙,焦邊刺著指尖,卻不痛。

她記得恩師臨終前攥著這稿子說:“昭然,道不在高閣,在瓦舍,在田間。”可如今稿子焚了,灰痕裡的字卻更清晰,像刻在她骨頭上。

她伸出指尖去撫那焦邊,忽然驚覺沒有痛感。

從前發動“觀念織構”時,心口總像被火鉗烙著,提醒她這能力不是平白來的;可此刻,她望著殘頁上的“道在低處”,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有團霧漫進來,把那些滾燙的、刺痛的情緒都裹住了。

“原來織網的人,也會忘了自己為何而痛。”她對著燭火輕聲說,聲音幾近呢喃。

風從窗縫裡鑽進來,捲起一片灰燼,打著旋兒往紫宸殿方向去了。

案頭的紙頁被風掀起一角,她拾起筆,想寫點什麼,筆尖懸了又懸,最終隻落了個“火”字。

墨跡未乾,喉間突然泛起洶湧的腥甜,她踉蹌著扶住桌角,帕子落在地上,沾了半片殘灰。

米行密室的梁上,陳米串在月光裡投下影子,像一串沉默的符。

林昭然倚著牆慢慢滑坐,看著那半頁殘稿在燭下泛著幽光。

她伸手去碰,指腹擦過“道在低處”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更聲——三更了。

“該碎了。”她喃喃自語,指尖微微發顫。

殘頁在她掌心裂開細縫,像春天的冰麵,又像即將燎原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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