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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49章 字磚鋪路嚮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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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部衙門外,訊息如插翅般飛回林昭然耳中。

她正立於窗前,指尖輕輕劃過冰冷的青銅窗欞,觸感如霜,微涼入骨。

窗外,暮色正從南城方向緩緩漫來,天邊殘陽似血,將屋簷瓦當染成一片金紅。

遠處街市的喧聲隱隱傳來,夾雜著孩童追逐的笑語與商販的吆喝,彷彿整座都城都在低語。

韓霽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姑娘,成了!秦九的字磚,工部郎中本想扔出去,可百姓們不乾,竟當成寶貝一樣去搶,說踩著能開蒙,摸著能增慧!裡正沒辦法,報上去說民心所向,工部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如今那條官道,怕是全天下最雅緻的路了。”

林昭然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像春風拂過冰麵,未留痕跡,卻已悄然融化了寒霜。

她指尖在窗欞上輕輕一叩,金屬的冷意順著指腹滲入心脈,而眸中卻燃起一簇幽火。

一個講台不夠,那便讓整座南城都變成講台。

她轉過身,目光清亮如洗,映著窗外最後一縷天光:“韓霽,秦九點起的是一把火,我們要做的,是讓風吹向整座都城。你立刻去聯絡城中相熟的泥工石匠,就說我林家願出重金,請他們幫個小忙。”她頓了頓,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頑劣的光芒,“將《三問》拆開,一字一句,刻遍各坊的界石、井欄、橋墩,凡目之所及,皆可為書。”

韓霽心領神會,重重點頭,轉身便去。

木門輕響,帶起一陣穿堂風,吹動案上幾頁未乾的墨稿,紙頁簌簌作響,如蝶振翅。

命令一下,都城彷彿一夜間活了過來。

那些平日裡最不起眼的角落,都成了無聲的課堂。

東市的井欄上刻著一個深刻的“仁”,石麵粗糙,指腹撫過,能感受到每一筆劃的鑿痕,深入人心。

西市的橋墩上則是一個遒勁的“義”,青苔斑駁處,字跡卻愈發清晰,彷彿從石中生長而出。

人們汲水、過橋,總會下意識地撫摸那些字跡,指尖摩挲著石紋,口中喃喃自語,如同禱告。

晨霧中,老婦牽著孫兒的手,指著界石上的“禮”字,一筆一劃地教著讀音,孩童稚嫩的聲音清脆如鈴,在巷中回蕩。

這番景象,也傳到了城西一處僻靜的小院。

院外槐樹沙沙作響,晚風裹挾著市聲,穿過籬笆縫隙。

盲女阿阮正側耳傾聽著街上傳來的各種議論——腳步聲、低語聲、孩童背誦聲,交織成一片無形的潮水。

她雖看不見那些字,卻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幾乎要破土而出的力量,像春雷在地底滾動,震得她指尖微顫。

她對身邊的夥伴們說:“他們用石頭刻字,我們便用聲音傳道。”於是,這位被譽為“天籟”的盲女,將那篇宏大的《大同篇》譜成了曲。

每日清晨,她便領著一群同樣看不見光明的歌者,立於永安橋頭,用最清澈的歌聲吟唱著那個理想的世界。

歌聲悠揚,穿透晨霧,如清泉滴落石上,又似風拂鬆林,路人無不駐足,久久不願離去。

有人閉目聆聽,有人悄然拭淚,連賣花的老嫗也停下腳步,將一束白菊輕輕放在橋欄上。

程知微奉了中書省的密令,巡查全城“違刻”。

他本以為這隻是一場無傷大雅的胡鬨,可當他親眼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牽著剛會走路的孫兒,指著坊口界石上的一個“禮”字,一筆一劃地教著讀音時,他內心深處最堅硬的東西,似乎被輕輕敲出了一道裂縫。

孩童的聲音稚嫩卻清晰,老婦的眼神虔誠而充滿希望。

風拂過她額前的銀發,陽光落在祖孫相握的手上,影子拉得很長,彷彿要延伸到整條街巷。

程知微默默轉身,回到家中,在自己那本記錄著都城秘聞的《飛言錄》上,添上了一句沉甸甸的注腳:“禁字易,禁心難。”

白日的喧囂剛剛落下,夜晚的都城又迎來了新的奇景。

阿鷂設計的“夜鳶”升空了。

那是一隻隻用最輕薄的紙捲成的風箏,上麵塗滿了阿鷂從腐草中辛苦提取的螢粉。

夜風一吹,數百隻“夜鳶”如流星雨般從高處散落,在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道明亮的軌跡,宛如天穹裂開,灑下星屑。

孩童們從睡夢中被驚醒,赤腳奔出家門,追逐著那些飄落的光點,笑聲清脆,呼喊聲此起彼伏:“天書來了!天書來了!”指尖觸到螢粉,微涼而微癢,像觸碰到了夢的碎片。

沈婆更是巧思,她將那些珍貴的螢粉小心翼翼地混入繡線,為坊裡的姑娘們繡出了一條條“夜光裙”。

月光之下,裙擺上用繡線勾勒出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字跡,清晰可見,熠熠生輝,隨步搖曳,如詩行流動。

姑娘們穿著裙子在月下嬉戲,裙角翻飛,光影流轉,彷彿一群會走路的詩篇,引得路人駐足驚歎,連貓兒也蹲在牆頭,眯眼望著那流動的光。

這般張揚的舉動,終於徹底激怒了禮正會。

一群頭戴方巾、麵色鐵青的會眾手持火把,衝入街巷,將孩子們拾得的“夜鳶”儘數收繳,堆在廣場中央,一把火點燃。

火焰衝天而起,劈啪作響,熱浪撲麵,映紅了他們猙獰的臉。

煙塵升騰,遮蔽了半片夜空。

一個禮正會的老者厲聲喝道:“妖言惑眾,天理不容!”

然而,火光之中,一個稚嫩的童聲忽然響起,帶著哭腔卻無比堅定:“紙可以燒掉,聲音不會滅!”另一個孩子接上:“字可以燒掉,心裡的火是熄不掉的!”

“紙可焚,聲不滅;字可燒,心不熄!”

童聲彙聚成洪流,在烈焰上空回蕩,竟壓過了那劈啪作響的燃燒聲。

圍觀的百姓中,有人低頭抹淚,有人緊握拳頭,有人默默後退,卻無一人上前附和。

禮正會的會眾們臉色煞白,他們可以燒掉紙,卻燒不掉這已經種進人心裡的聲音。

紫宸殿內,沈硯之聽著內侍的回報,久久不語。

他緩緩走到窗邊,看向南城的方向,彷彿能看到那衝天的火光和聽到那不屈的童聲。

夜風拂麵,帶著一絲焦味,也帶著遠處隱約的歌聲。

他轉身,問身旁嚇得大氣不敢出的禮部尚書:“若民間處處是講台,街巷人人是先生,我們還設國子監,養那些大儒作甚?”

尚書“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涔涔:“陛下,此乃刁民作亂,當嚴懲不貸!”

沈硯之卻擺了擺手,示意他起來。

他臉上一片平靜,看不出喜怒,但說出的話卻讓所有在場的幕僚都心頭一震:“擬一道《講士試典》的草案吧。告訴天下人,凡能講三經、通一藝,且在鄉裡有民望推舉之人,皆可參加‘庶學試’。”

一位心腹幕僚大驚失色,上前一步道:“陛下,萬萬不可!這……這不是等於承認了他們的所作所為,給了他們名分嗎?”

沈硯之的目光掠過他,淡然道:“與其讓他們在牆外隨心所欲地寫字,不如請他們進我這院子裡,規規矩矩地答題。”

他內心比誰都清楚,這場由林昭然掀起的風暴,已經不是“禁”字可以解決的了。

堵不如疏,既然禁絕已無可能,那便由他來奪取定義權,由他來製定規則。

訊息傳到林昭然耳中時,她隻是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如寒夜中一片雪落於瓦。

“奪名定規?好一個沈硯之。”她對韓霽說:“他們要‘試’我們,那我們就讓全城都變成考場。”

她當即下令,由韓霽牽頭,發布一道“無卷試”的告示。

告示貼滿了全城,內容簡單明瞭:凡能完整解說任一井欄、界石上的一個字義者;凡能一字不差地唱全永安橋頭的那首《大同篇》者;凡能背出夜光裙上任意一句箴言者,皆可到沈婆的繡坊領取一枚“講士信符”。

那信符,隻是一片最普通的竹片,上麵用烙鐵燙出一個“信”字,再配上沈婆親手用彩線編織的穗子。

指尖撫過烙痕,微燙而粗糙,卻重若千鈞。

告示一出,應者雲集。

三天之內,手持“講士信符”,掛在腰間,係在腕上的人,竟已逾千。

這些人裡,有引車賣漿者,有販夫走卒,有教書先生,也有滿腹才華卻仕途不順的落魄書生。

一枚小小的竹片,成了他們身份的象征,也成了都城新秩序的圖騰。

程知微再次奉命,這次是清查“信符”。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五味雜陳。

夜風拂麵,帶著市井的煙火氣與遠處橋頭隱約的歌聲。

忽然,他看到自己的同僚,戶部的一名主事,正滿臉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那七八歲的孩童,腰間赫然掛著一枚“講士信符”,正搖頭晃腦地背誦著一首不知從何而起的《仁字謠》,聲情並茂,引得路人紛紛喝彩。

那一刻,程知微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

他沒有上前盤問,而是默默地回了家。

他閂上門,來到祠堂,恭敬地請出祖宗牌位,將那本《飛言錄》小心翼翼地藏入了牌位後的暗格裡。

然後,他取出筆墨,在那本即將封存的冊子的末頁,寫下了最後一行字:

“今所錄者,非坊間謠言,乃民心之回響。若有一日須焚此錄,以證清白,吾願親手點火——但吾知,火中,必有歌起。”

同一時刻,紫宸殿中,沈硯之立於窗前,目光再次投向南城。

他能看到那條新修的官道上,行人往來,每一步踏過那些字磚,步履都彷彿在閱讀。

夜風拂過殿簷銅鈴,叮咚一聲,如鐘初響。

他收回目光,緩緩走到案前,撫過一本剛剛擬好的“講士名冊”,上麵已經有了六個他親自選定的名字。

他提起朱筆,在名冊空白處,緩緩寫下了第七個名字:程知微。

而後,在名字旁邊,他又用極小的字寫下一行旁批:執筆者,終將為心所動。

殿外,晚風拂過,悄然無聲。

殿內,君王與臣子的心緒,都城的命運,彷彿都係於一線。

兩股無形的力量在都城上空對峙,一股來自紫宸殿的禦座,一股來自街巷的民心。

全城都在靜待,等待那第一聲即將敲響的鐘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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