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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75章 無聲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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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徹底撕裂了夜幕,將整座神都染上一層淡金色,琉璃瓦頂泛起微光,宛如熔金流淌。

晨風掠過宮牆,捲起幾片枯葉,在空寂的街巷中打著旋兒,發出沙沙輕響。

但這暖意,卻絲毫未能照進林昭然的心底。

她立於高樓簷下,指尖輕觸冰冷的石欄,寒意順著指腹蔓延至心口,像一柄鈍刀緩緩剜入。

這恰恰是她想要看到的裂痕。

她對身側的韓霽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古井,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去傳令。”

韓霽躬身:“姑娘請吩咐。”

“鼓不在耳,在心。”林昭然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宮城輪廓,那巍峨的殿宇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彷彿一頭沉睡的巨獸。

她指尖微微收緊,石欄上的霜粒簌簌剝落,“命各坊百姓,於三日後子時,白衣素裳,手捧空鼓——不擊不鳴,隻列於朱雀街兩側,麵朝宮門,靜立如誓。”

韓霽聞言一怔,遲疑道:“姑娘,空鼓無聲,恐怕難以形成聲勢。官府隻需一句‘聚而不亂,無害於民’,便可將此事輕輕揭過。”

林昭然緩緩轉過身,眸光清冽如寒潭映月,唇角微動,卻未露笑意:“無聲,纔是最振聾發聵之聲。他想聽民意,我便讓他聽。心鼓一響,萬籟皆震。”

三日後的子時,月華如水,灑在青石長街上,泛起幽幽銀光。

夜風微涼,拂過衣袂,發出極輕的簌響。

奉命巡查“異常聚集”的監察禦史程知微,帶著一隊兵士行至朱雀街。

甫一轉過街角,他便勒住了馬韁,皮革的吱呀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瞳孔驟然收縮,呼吸一滯。

整條寬闊的朱雀長街,竟被一片無垠的白色所覆蓋。

成千上萬的百姓,身著素衣,如雪地裡沉默的林木,靜靜佇立。

他們每個人的呼吸都壓得極低,彷彿連吐納都會驚擾這莊嚴的靜默。

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麵鼓,有的是貨郎的撥浪鼓,木柄已磨得發亮;有的是孩童的羊皮鼓,鼓麵微凹,映著月光泛出柔黃;有的是自家繃的布麵鼓,鼓皮繃得極緊,像一張張繃住的命。

無一例外,皆是空鼓。

月光灑在那些繃緊的鼓麵上,映出每個人沉默而堅毅的臉龐,竟彷彿有一圈圈無形的聲波,正從那成千上萬個中心蕩漾開來,彙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

風掠過鼓麵,帶起極細微的震顫,嗡——卻又什麼聲音都沒有。

沒有呐喊,沒有哭訴,甚至沒有一絲聲響,可這沉默,卻比任何雷鳴都更具力量。

程知微忽然想起,數日前,他年幼的兒子曾拉著他的衣角,仰頭問:“爹爹,為什麼有些人可以說話,有些人卻隻能聽著?”

他當時無法回答。

此刻,他隻覺胸口一陣撕裂般的悶痛,彷彿有千斤重石壓在肺腑之間,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下意識地從懷中取出那本藏了多年的《飛言錄》,羊皮封麵已被體溫焐熱,邊角磨損,露出內裡的麻線。

他想寫下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可借著月光翻開一頁,卻發現上麵早有墨跡,字跡潦草,彷彿是夢中囈語:“今鼓未響,心已擂動。”

他心頭巨震,抬頭望去,正看見人群前方,一位雙目失明的盲叟懷抱一麵破舊的空鼓,鼓皮開裂,露出幾縷麻繩,像老樹的根須。

老人嘴唇微微翕動,無聲默誦。

程知微凝神細辨,那盲叟默誦的,竟是《童蒙新義》中的句子。

那本被朝廷列為禁書,卻在民間悄然流傳的啟蒙讀物。

一股熱流直衝頭頂,程知微翻身下馬,皮革靴底踩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他揮手示意身後的兵士原地待命,一步步走向那盲叟。

寒風拂過他的官袍,袖口的金線在月光下閃了一下。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他緩緩摘下頭上的官帽,帽頂的玉珠輕輕晃動,發出幾不可聞的叮當聲。

他將帽子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盲叟懷中的空鼓之上。

他俯下身,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老丈,此帽曾遮蔽真言,今日,我還於民心。”

幾乎是同一時刻,皇城深處,政事堂內燈火通明。

銅鶴燈台吐出青煙,香爐中沉水香嫋嫋升騰,卻壓不住空氣中那股無形的壓迫感。

沈硯之端坐於案前,指尖輕叩紫檀桌麵,聲音極輕,卻如鼓點般規律。

他麵無表情地聽著禁軍統領的稟報:“陛下,西市百姓持空鼓列於朱雀街,不言不鬨,然……然一線軍士回報,稱那靜默之勢,‘氣壓如雷’。”

內侍孫奉悄無聲息地呈上一幅剛剛從宮外傳來的畫。

畫上,是萬千白衣人捧鼓默立的景象,那些空蕩蕩的鼓麵,竟詭異地倒映出巍峨的宮門,彷彿整座皇城,正被千萬雙眼睛凝視。

畫上題跋一行字:“聲自心出,不待槌擊。”

沈硯之凝視著那幅“心鼓圖”,良久,忽然開口問道:“貞和年間,可有過‘靜鼓請願’之事?”

孫奉垂首,聲音平穩:“回陛下,史有記載。貞和三十年大旱,災民入京,萬民持空器繞宮三日,不發一言。時任皇帝聞之心悸,稱‘聞心鼓三日不絕’,遂開言路,下罪己詔。”

沈硯之修長的手指撫過畫上那一行字,指尖竟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問孫奉,又像是在問自己:“若無聲,真能勝有聲……那我這些年,究竟是在聽政,還是在塞耳?”

這幅“心鼓圖”能入宮,自然在林昭然的意料之中。

她喚來守拙,將一本泛黃的《野史例纂》遞給他:“將其中‘默諫’一章,一字不差地抄錄下來。”隨後,她取出一塊新製的“典磚”,這種磚是太常寺用於修補禮樂殿宇的特製磚石。

她熟練地啟開夾層,將抄錄好的書頁藏入其中。

指尖劃過磚縫,火痕如血脈般蜿蜒,觸感粗糲而真實。

“托信得過的僧侶,將此磚送入太常寺樂官周大人的私宅。”林昭然叮囑道,“附上一語:禮樂不在鐘鼓,在人心齊鳴。”

做完這一切,她又轉向柳明漪:“將這‘心鼓圖’的樣子繡出來,贈予各坊的講士。背麵繡上八個字:不爭一響,但求共鳴。”

是夜,程知微回到家中,一進門,便看到妻子正坐在燈下,將一幅“心鼓圖”繡在堂前的屏風上。

燭火搖曳,映得絲線泛出微光,針尖每一次穿刺布麵,都發出極輕的“嗤”聲。

他七歲的女兒站在屏風前,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念著:“學不分男女,智不分貴賤。”

程知微心中最後一道堤壩轟然倒塌。

他大步走到書案前,重新取出那本《飛言錄》,蘸飽了濃墨,提筆在“今鼓未響,心已擂動”之後,續寫道:“今萬鼓皆空,然我聞其聲如雷——非耳聞,乃心震。我若再藏此錄,便是自聾於天理!”

筆落,窗外那片白色的海洋仍未散去。

人群中,不知是誰,開始用手指,在鼓麵上極輕、極緩地叩擊著。

沒有聲音,卻彷彿有一種奇特的韻律,與每個人的心跳漸漸合一。

指尖觸鼓皮的微顫,順著血脈傳至心口,像春雷在地底滾動。

政事堂的高窗之後,沈硯之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朱雀街上的白衣如雪,空鼓如林。

那無聲的叩擊,像一根根看不見的針,刺入他帝王的心臟。

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孫奉,去把太常寺今日送來的那塊‘典磚’取來。”

典磚很快被置於禦案之上,上麵修補過的火痕宛如一道道虯結的脈絡。

沈硯之死死盯著它,低聲說道:“火從井欄起,風從碑底生,燈自人心出,鼓自沉默響……一步一步,環環相扣。若這天下民心皆化為鼓,我這殿中的鐘鳴鼎食,還能壓得住麼?”

孫奉垂著眼,聲音輕得像一陣風:“陛下,聲不在響,在久。”

沈硯之猛地閉上雙眼,久久未語。

窗外,月光照在萬千空鼓之上,投下的影子連成一片,如千軍萬馬,靜靜地,壓向宮門。

這場無聲的對峙,一直持續到天明。

當第一縷晨曦刺破黑暗,朱雀街上的人群才如潮水般悄然退去,隻留下了一夜的寂靜與寒意。

林昭然站在高樓上,遙望著這一切。

但僅僅是動搖,還遠遠不夠。

她需要一把更鋒利的刀,直插要害。

三天後,神都西郊,一座破敗的古廟中。

風燈在梁下搖曳,光影斑駁,像無數遊魂在牆壁上低語。

林昭然召集了“書驛”最核心的七人。

他們或為遊俠,或為商賈,或為匠人,是她這些年佈下的最隱秘的棋子。

見眾人到齊,她沒有多言,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卷素白色的絹布,在石桌上緩緩展開。

她看向韓霽,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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