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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81章 無聲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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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壓抑的沉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劃破,木門外的風鈴猛地一震,發出幾聲短促而清脆的“叮當”,旋即歸於死寂。

韓霽的身影如一道劈開夜色的閃電,衝入堂中。

他靴底還沾著濕泥,在青磚上留下一串急促的印痕,衣袍因疾行而獵獵鼓動,發帶鬆脫,一縷黑發垂在額前。

他甚至來不及撫平衣角的褶皺,聲音裡帶著一絲被震撼後的沙啞,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的低鳴:“主上,國子監外……昨夜聚集了上百名孩童。”

林昭然手中的茶杯穩穩地放在桌上,杯底與瓷托輕碰,發出一聲極細微的“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蕩起。

燭火在她眸中跳動,映出她沉靜如水的麵容。

她抬眼,目光如刃,示意韓霽繼續。

“他們沒鬨,也沒喊,就圍著那個說書的盲藝人,用手……用手學‘破帷四問’的影子戲。”韓霽的呼吸依然急促,喉結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帶著夜露的涼意,“巡防司的人要去驅趕,可那些孩子就像沒聽見一樣,全都靜靜坐著,手上學著影戲的動作,一刻不停。上百雙手影在牆上交錯,像一片無聲的林海在風中搖曳。巡防司的人……竟然看呆了,不敢上前。那裡成了一片‘無聲之林’。”

林昭然的指尖在微涼的桌麵輕輕敲擊,一下,又一下,木紋的觸感透過指腹傳來,彷彿在叩問著時代的脈搏。

窗外,風掠過簷角銅鈴,發出一聲悠長的嗚咽。

時機到了。

那顆由她親手埋下的種子,在最意想不到的土壤裡,以最決絕的方式破土了。

“韓霽,”她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冰層下緩緩流動的暗河,“聯絡我們的人,那些曾在七子之中擔任過蒙師的,讓他們去京城各處坊巷口。”

“做什麼?”

“設‘默講台’。”林昭然的目光穿透窗外沉沉的夜色,彷彿已經看到了天明後的景象。

她指尖輕拂過唇邊,似在默唸那即將落地的驚雷,“不立牌匾,不發一聲。隻備一截粉筆,在地上寫下一句問話。寫完,立刻退走,任由百姓圍觀、揣摩、思索。”

她頓了頓,語氣如刀鋒出鞘,說出了那石破天驚的第一問:“首日題:女子不可學,何以知其不能?”

次日,天光微亮,京城的坊巷間便出現了這奇異的一幕。

幾個看似尋常的文士,在人流漸起的路口蹲下身,指尖捏著粉筆,粗糙的青石板摩擦著指腹,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們緩緩寫下那一行字,筆畫清晰,力透石紋。

寫罷,便悄然起身,混入人群,消失無蹤。

那行字如同一根無形的針,刺入每個路人的眼中,也刺入他們心底最深的沉默。

這匪夷所思的訊息很快傳到了吏部侍郎程知微的耳中。

他奉命稽查這起“默講”事件,以為又是哪路文人沽名釣譽的把戲。

然而當他親至一處巷口,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心頭一震。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儒生,正蹲在那行字前,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晨風拂過他殘破的袖口,露出枯瘦的手腕。

他盯著那問句良久,彷彿用儘了一生的力氣,從袖中摸出一截斷筆,顫巍巍地在後麵續上了一句:“女子不可學,因無人教。”

墨跡未乾,淚珠已落,砸在石板上,洇開一朵深色的花。

寫罷,老儒生老淚縱橫,叩首於地,額頭觸地時發出一聲悶響,驚起簷下一隻寒鴉,撲棱棱飛向灰白的天空。

程知微立在人群後,隻覺得一股熱流直衝頭頂,耳中嗡鳴,彷彿有千軍萬馬在胸中奔騰。

他沒有上前盤問,更沒有將此事上報。

他沉默地回到吏部衙門,在清晨的薄霧中,從自己的案上取過一張空白的講稿,走到衙門前的空地上,俯身,指尖蘸墨,在青石上寫下:“若有人教,何人不可學?”筆鋒沉穩,字字如鑿。

寫完,他整了整官袍,轉身步入衙內,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

然而,這句問話如同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超所有人的預料。

不過午後,這句話便被數十人傳抄,出現在更多的坊間牆垣之上。

有抱著孩童的婦人駐足良久,指尖一遍遍撫過那行字,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念誦著,聲音輕得如同夢囈,眼中卻燃起前所未有的光,像暗夜中終於點燃的燭火。

一連數日,“地上有問”成了京城最隱秘也最洶湧的風潮。

這份風潮自然也刮到了錦衣衛指揮使沈硯之的案頭。

他聽著孫奉的彙報,麵色沉靜如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刀的冷鐵刀柄,觸感堅硬而冰冷。

“……從‘女子不可學,何以知其不能?’開始,到吏部衙門前的‘若有人教,何人不可學?’,如今城中牆上、地上,隨處可見各種續問、反問。屬下已將各坊流傳最廣的默講內容錄下。”孫奉說著,將一本冊子恭敬地呈上。

沈硯之接過冊子,翻開第一頁,那句最初的問話赫然在目。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幾乎要將冊頁捏碎,紙張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一個被他深埋在記憶中的畫麵毫無預兆地浮現——他的親妹妹,七歲時便能背誦整卷《論語》,家中賓客無不稱奇。

可父親卻勃然大怒,斥責她“女童識字,有違禮法,是為家門之亂”,當場折斷了她的筆,燒了她的書。

從那以後,那個冰雪聰明的女孩,終其一生,再未碰過任何典籍。

指尖撫過紙上那力透紙背的字跡,沈硯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問:“若當年……她能像男子一樣入學、入監……她會寫出怎樣的問?”

孫奉垂首侍立,不敢回答。

但他低垂的眼眸中,卻有一絲微光悄然閃動,像暗夜中悄然亮起的星。

“默講”已成燎原之勢,林昭然知道,必須再添一把火。

她喚來守拙,將那本凝結了她畢生心血的《學在民間》手稿取出。

紙頁泛黃,邊角微卷,散發著陳年墨香與樟腦的氣息。

“將此書拆為百問,每問獨立成條。”她吩咐道,“交給柳明漪,讓她發動京中所有心向我們的繡娘,將這些問句繡在百家被的被麵、新生兒的繈褓、家家戶戶的門簾上。我要讓這些問題,織於布帛,眠起皆見。”

“這……”守拙有些遲疑,指尖摩挲著手稿的邊角,“這會不會太……”

“他們禁我們的聲,我們就織出自己的語;他們能焚書,難道還能燒了全天下的衣衫被褥不成?”林昭然的語氣不容置喙,聲音如風過竹林,“我們不僅要繡心,還要傳信。”

她轉向韓霽:“聯絡我們安插在邊關的戍邊將領之女,讓她們動用一切關係,以軍中旗語,向各哨所傳遞‘女童求學’的暗碼。”

三日之內,從東海之濱到西域邊陲,七座最重要的邊防哨塔上,都以旗語打出了那個清晰無誤的“學”字。

破廟裡,燭火搖曳。

林昭然剛剛聽完韓霽關於邊關旗語已通的彙報,心中激蕩未平。

忽然,她神色一動,側耳傾聽。

遠處,風中傳來一陣奇異的齊動——並非出自喉嚨,而是上百個孩子,在另一麵殘破的廟牆上,用他們的手影,整齊劃一地拚出了一個巨大的“學”字。

那影子在火光下跳躍,沉默而堅定,像一群無聲的候鳥,正振翅欲飛。

民心已醒。

林昭然深吸一口氣,從一個暗格中取出她珍藏多年的“明堂策”副本。

她沒有用硃砂,而是蘸著灰黑的墨,將策論一字一句地重寫於極薄的絹布之上。

墨香混著舊紙的氣息,在狹小的破廟中彌漫開來。

“將它縫入那批即將送往皇史宬的‘前朝遺錄’夾層中。”她將寫好的薄絹小心摺好,遞給身旁一個最可靠的死士。

她站起身,走到破廟門口,望向深邃的夜空。

京城的光亮在遠處連成一片,而她這裡,隻有孤燈一盞。

“這一問,不止要問進國子監,還要問進史冊——要讓百年之後的人知道,光,是如何從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裡,一步步長成太陽的。”

一陣夜風吹過廟簷,捲起地上的塵土,案上的殘燈猛地一晃,火光驟然明亮了一瞬。

那光,恰好映出牆角一道不知是誰遺落的、還未熄滅的手影,靜靜地指向遠方。

風聲裡,彷彿夾雜著車輪滾滾的悶響,正從皇城深處,緩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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