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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92章 靜火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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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拙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暗影,帶來的訊息卻似一道驚雷,在林昭然心中炸響:“沈硯之將獨行至破廟,不帶儀仗,不宣旨意。”

她幾乎能立刻勾勒出那位年輕帝王深沉的眉眼。

這不是查訪,更非威壓,而是求證。

他要親眼見證,那“靜默百人”所堅守的,究竟是愚昧的執拗,還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信念。

散去人群?

那等於承認這是一場刻意為之的示威,是將自己辛苦聚攏的力量拱手送回黑暗。

林昭然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欞上輕輕劃過,觸感如鐵,夜風從縫隙鑽入,拂過她手背,帶著初秋的微寒。

她目光穿透夜色,彷彿已看到黎明時分的對峙——長街儘頭,霧氣如紗,百盞幽光浮沉於靜坐的人影之間,如同星河墜地。

她轉身,語聲清冷而決絕:“傳柳明漪。”

柳明漪趕到時,林昭然正對著一幅月下輿圖出神。

燭火在她側臉投下搖曳的陰影,映得她眸光如刀。

她沒有回頭,徑直問道:“若要光,卻不要火,你能做到嗎?”

柳明漪一怔,隨即明白了話中深意。

她思忖片刻,答道:“可以。以薄絹為罩,內藏夜光石粉。此物能蓄微光於夜,緩釋至黎明,不燃不熱,觸之微涼,唯在暗處幽幽泛青,如露珠凝於草尖。”

“隻是此物稀少,且需連夜趕製百盞。”林昭然替她說完了後半句,語調沒有絲毫波瀾,“我隻要結果。他要見光,我們就給他一種不靠火的光。”

這份命令迅速傳遞下去,而程知微幾乎是立刻就嗅到了其中的風險與機遇。

當他聽聞“靜火燈”的構想時,他太清楚官府對這類“奇技淫巧”的恐懼了,尤其是與“磷火”、“鬼火”相關的物事,曆來被視為惑亂民心的大忌。

他沒有勸阻,反而選擇了一條更險的道路。

次日吏部點卯,他在值房茶歇時,故作驚訝地對一名同僚道:“昨夜西市巡街的更夫說,城西破廟附近有鬼火浮動,聚而不散,邪門得緊。”

另一人附和:“我也聽人講了,說是前朝冤魂未散,借夜光石顯形。”

程知微隻輕笑一聲,不再多言,彷彿隻是隨口聽來的閒談。

緊接著,他又利用職權之便,將一張不知從何而來的《飛言錄》殘頁,夾雜在一批待歸檔的“妖異案卷”中,親手送交給了巡防司的主官備案。

那殘頁上,恰好記載著前朝關於“熒石聚光,以顯神跡”的傳說。

做完這一切,程知微立於廊下,望著皇城的方向,低聲自語,像是在對某個無形的對手宣戰:“你們越是恐懼,這光,就越顯得真實。”

天色將明未明,晨霧如紗,濕氣沁入衣領,沈硯之果然獨自一人,換了一身素色常服,出現在了破廟外的長街儘頭。

他沒有立刻靠近,隻是遠遠站著,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腳下的青石板泛著冷霜,踩上去微微打滑。

他看見了。

百名靜坐的百姓,與昨日並無二致,隻是每個人的手中,都多了一盞燈。

那燈光極其微弱,在熹微的晨光中幾不可見,卻又頑固地存在著。

幽幽的,泛著冷青色的光,不似燭火跳躍,不似燈油灼熱,倒像是天上不慎跌落凡塵的星辰。

風過時,光點輕顫,卻不熄滅,彷彿與夜色共生。

他身後的孫奉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撞擊著肋骨,也能聽見遠處一隻烏鴉撲棱飛起的聲響。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百盞無焰之光彙聚一處,沒有絲毫熱量,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力量。

沈硯之駐足良久,久到晨霧漸漸散去,第一縷真正的日光刺破雲層,灑在廟前石階上,泛起金邊。

他忽然發覺,此光並非為了照亮周遭,而是為了照進人心。

它不需要你去看清什麼,隻需要你感受到它的存在——像指尖掠過冰麵的涼意,像耳畔低語的餘音,像心頭忽明忽滅的一念。

“陛下,”孫奉終於忍不住,聲音壓得極低,“民間……已有人稱此為‘靜火’。有言道:‘心燃則光在,心滅則火熄’。”

心燃則光在,心滅則火熄。

沈硯之咀嚼著這八個字,未發一語,隻緩緩邁開腳步,走入那片靜默的人群中。

百姓們沒有抬頭,沒有騷動,彷彿他隻是一個同樣來此靜坐的普通人。

他走到一位白發老者身前,停下。

老人彷彿有所感應,將手中的靜火燈遞了過去。

沈硯之伸手接過,燈盞入手微涼,薄絹燈罩下,那些細碎的粉末隨著他手掌的輕微晃動,光芒也隨之流轉變幻,竟與天光月影隱隱呼應。

他指尖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光暈,彷彿有生命般輕輕脈動。

他腦中驀然閃過《禮記》中的一句話——道若微光,惟誠者見。

廟宇的飛簷之上,林昭然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晨風拂動她的衣袂,遠處傳來烏鴉的啼叫,她卻隻聽見自己心跳的節奏。

當她看到沈硯之伸出手,將那盞燈捧入掌心的那一刻——

“守拙。”她輕聲喚道。

守拙自陰影中現身,手中捧著一卷古舊的殘卷。

“按我說的,取前朝‘心燈儀典’殘卷中‘道在默行’一節,以灰墨寫於素絹,懸於廟門。”林昭然的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記住,落款隻寫這兩個字:示道。此非迎官,乃示道。”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那些沉默的身影,繼續下令:“傳話給柳明漪,將‘靜火燈’的圖樣簡化,連夜繡入一千名女童的鞋麵之上,就叫‘步步踏光’。再傳話程知微,將夜光石粉的配方,混入送往北境的‘軍需火藥賬’夾層,讓戍邊的軍戶帶過去。”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冷冽的笑意:“他們禁得了京城的火,難道還能禁得住撒向天下的、光的種子嗎?”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靜。

片刻後,韓霽悄然走入,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激動:

“主上,靜火燈已在城西七坊傳開。有位老嫗說,她那不成器的兒子昨夜從破廟回去,竟破天荒地持燈枯坐了一夜,天亮時告訴她,‘娘,我夢見自己讀書了’。”

林昭然知道,這並非什麼神異的迷信,而是一種被壓抑了百年之後,終於找到宣泄口的集體覺醒。

那光,點燃的不是燈,是希望。

她取出最後一塊“典磚”,磚內藏著的,是《明堂策》的終稿。

她將這薄如蟬翼的絹帛小心翼翼地抽出,指尖觸到那微澀的質地,彷彿握住了百年的沉默。

交給守拙時,她低聲道:“設法將此物縫入‘皇史宬修繕工冊’的夾層之中。近日守衛查驗雖嚴,但工匠出入頻繁,尚有可乘之機。”

皇史宬,大乾王朝的皇家檔案庫,也是埋葬了無數真相的地方。

她抬眼望向廟外,夜幕再次降臨,遠處坊間已有星星點點的“靜火”亮起,與天上的星辰遙相呼應。

晚風送來遠處孩童的嬉語,夾雜著一句輕聲的吟誦:“心燃則光在……”

她輕聲說道:“他看見了光,便再也回不去黑暗了。”

沈硯之回到宮中時,天已大亮。

他沒有去紫宸殿,而是直接回了禦書房。

他將那盞“靜火燈”置於案頭,命孫奉取來了那張“空磚”的拓片。

燭火之下,拓片上那些深淺不一的灼痕,與靜火燈投下的清冷光影,竟在某個特定的角度詭異地連成了一線,彷彿一簇熄滅已久的火焰,正從斷裂的帷幕之後,試圖重新燃起。

他凝視著那光與影的交錯,許久,忽然開口問道:“前朝,可有‘心火不滅’之說?”

孫奉渾身一凜,這個問題太過誅心。

他垂首,搜腸刮肚地回憶著禁書野史中的記載,謹慎地回答:“回陛下,貞和末年,有儒臣因直言獲罪,受火刑於市。據說,其人臨終前有遺言傳世:‘火可焚身,不可焚問;光可遮眼,不可遮心。’”

火可焚身,不可焚問。光可遮眼,不可遮心。

沈硯之緩緩閉上雙眼,那百人靜坐的畫麵,那幽幽的燈光,那八字讖言,與這句遺言交織在一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良久,他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取《春講紀要》正本,”他一字一頓地命令道,“朕要親閱每一頁。”

數個時辰後,破廟之內,燭火尚未熄滅。

林昭然正聽著韓霽的回報,窗外夜風輕拂,簷角銅鈴發出細微的叮當聲。

“主上,工冊已隨工匠送入皇史宬……但今晨東廊突發異動,守衛封鎖了三重門,說夜裡有人看見——庫中泛起青光,如鬼火遊走。”

林昭然眸光一凝。

靜火,竟提前亮在了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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