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00章 朝服下的策
魏哲接過那件緋色朝服,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慘白,掌心滲出的冷汗,幾乎要將厚重的衣料浸透。
布料觸手微僵,似經藥水漿洗,隱隱透出一絲苦澀的草木氣息,他皺了皺眉,卻未深究——在這宮城之中,誰又能分辨清白與陰謀的氣味?
他竭力想抑製住那陣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的戰栗,卻隻是徒勞。
指尖的顫抖順著經絡爬升,彷彿有細針在血脈中遊走。
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與遠處更漏滴答聲交織成一片模糊的嗡鳴。
站在他麵前的林昭然,目光平靜如一泓深潭。
晨風拂過她青綠官袍的下擺,帶起一縷微塵,她卻紋絲未動。
她看得出這年輕禦史內心的驚濤駭浪,對於一個初入官場、家世清白的書生而言,今日之事無異於將頭顱懸於腰間,在刀尖上行走。
她沒有出言安慰,隻是將一盞溫熱的清茶遞到他唇邊。
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透過薄薄的瓷壁,一絲暖意傳至魏哲冰冷的指尖,那暖流如細蛇蜿蜒,順著掌心滲入血脈。
茶香清冽,夾雜著淡淡的鬆煙氣息,竟奇異地壓下了喉間的腥甜。
“喝了它。”林昭然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安定力量,“記住,你非呈策之人,隻是載策之器。策在你身,不在你口。今日朝堂之上,你隻需做一個失手之人,其餘的,都與你無關。”
魏哲顫抖著飲下那盞茶,暖意順著喉管滑入腹中,那股幾乎讓他窒息的緊張感,竟真的被驅散了幾分。
茶湯滑過舌根,留下一絲微苦回甘,彷彿在提醒他:這苦,才剛剛開始。
林昭然收回茶盞,又從袖中取出一枚毫不起眼的銅扣,攤在掌心。
那銅扣樣式古樸,銅綠斑駁,內圈細細地刻著兩個字:庶議。
金屬觸感冰涼刺骨,像一塊從墳墓中挖出的遺物。
“把你朝服外袍最下方的衣釦換下,用這個。”她將銅扣塞入魏哲手中,“原物丟掉,莫留痕跡。”
魏哲一怔,低頭看著掌心這枚冰涼的金屬。
他瞬間明白了林昭然的深意——這枚“庶議”銅扣,是十年前被誅九族的“清議黨”遺信,如今死灰複燃,反成替罪之證。
策文無署名,原稿不知所蹤,就連這身“罪證”衣衫,也可被說成是遭人陷害、暗中掉換。
這不僅是護身符,更是引火之引。
他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重重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轉身快步隱入拂曉前的宮牆陰影中,衣角捲起一縷冷風,掠過青磚,吹向皇城深處。
同一片風,也拂動了司禮監廊下那一排低垂的宮燈。
燈火搖曳間,一個身形瘦削的年輕宦官——程知微,悄然混入傳令隊伍。
他垂著頭,步履匆匆,手心中同樣捏著一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文書。
那是一份偽造的“皇史宬補檔令”,上麵的印信與行文格式,皆模仿得天衣無縫。
文書一角,還貼著“禦前直遞”的朱紅簽條,在昏暗燈下泛著刺目的光。
他在內侍省的文書房前停下,將補檔令交給一名睡眼惺忪的老內侍,用尖細而急促的嗓音說道:“皇史宬急令,言《明堂策》舊稿有缺,需在今日大朝會後,由沈相親自核驗,當朝補錄備案。有勞公公即刻將原件送至含元殿備檔。”
老內侍打著哈欠接過文書,掃了一眼上麵鮮紅的印信,又瞥見“禦前直遞”四字,眼皮一跳——昨夜確有傳言,天子翻閱《貞觀政要·論教化》直至三更。
他不敢耽擱,嘟囔著便往庫房去了。
程知微低著頭,迅速退入人群,心臟狂跳如擂鼓。
掌心的冷汗浸濕了袖口,衣料緊貼麵板,帶來一陣黏膩的觸感。
他知道,這道偽令最多隻能撐上三日,三日之內,皇史宬那邊必然會發現異樣。
但這就夠了。
他需要的,僅僅是讓那份被沈硯之親手封存的《明堂策》原稿,在今日的朝會上,如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所有人的頭頂。
含元殿外,天色已現魚肚白。
禦座之下,百官肅立,鴉雀無聲。
霜氣凝於石階,踩上去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彷彿大地也在屏息。
宰相沈硯之立於百官之首,身姿筆挺如鬆。
內侍監總管孫奉正躬身為他整理著紫袍金帶的冠冕。
指尖拂過金線紋路,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孫奉,”沈硯之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彷彿隻是隨口一問,“你說……若今日有人於朝堂呈上新策,陛下會聽嗎?”
孫奉整理冠帶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複如常。
他垂著眼,恭順地回答:“回相爺,陛下雖久未親政,然昨夜於長生殿翻閱舊卷,直至三更方纔歇下。”
“哪一卷?”
“《貞觀政要·論教化》。”孫奉輕聲答道。
沈硯之眼波微動,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那緊閉的殿門,彷彿能穿透重重宮闕,看到那位久居深宮的少年天子。
片刻之後,他微微頷首,終是未再多言一字。
“鐺——”
鐘鳴聲起,殿門大開。
百官魚貫而入。
腳步聲在空曠大殿中回蕩,如雨點敲擊銅瓦。
朝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氣氛莊嚴肅穆,卻也沉悶得讓人昏昏欲睡。
香爐中青煙嫋嫋,帶著安神的檀香,反而催人睏倦。
就在議及漕運改道一事時,列班末尾的禦史台隊伍中,忽然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伴隨著布料撕裂的聲響。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年輕的監察禦史魏哲一臉煞白地跪倒在地,他身上的緋色外袍竟滑落下來,而那純白色的內襯中衣上,赫然用墨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字跡雖小,但那觸目驚心的標題——“明堂策要·民生十問”,卻清晰無比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墨色微泛青灰,布料因藥水處理而略顯僵硬,彷彿每一道筆畫都藏著無聲的呐喊。
“放肆!”禮部尚書第一個反應過來,氣得胡須倒豎,厲聲怒斥,“何方狂悖之徒,竟敢將策文章句紋於褻衣之上!此乃褻瀆朝儀,藐視君上!來人,將此獠給本官拿下,打入詔獄!”
兩名殿前武士立刻上前,鐵靴踏地,發出沉悶的回響,就要將癱軟在地的魏哲架起。
滿殿官員嘩然,交頭接耳,或驚愕,或鄙夷,或幸災樂禍。
喧囂如潮水般湧起,又在一道青綠身影步入殿心時,驟然退去。
林昭然自翰林院的佇列中緩步而出,身著青綠官服,神色從容,彷彿眼前的一切與她毫無乾係。
她指尖曾因驚呼微微一顫,隨即歸於平靜。
三年籌謀,終於在此一刻。
她深吸一口氣,抬步而出,青綠官袍拂過冰冷石階,如春水破冰。
她先是對著禦座方向深深一揖,而後轉向禮部尚書,朗聲道:“下官敢問尚書大人,策文何罪?若說罪在文字汙了朝堂,那三年前,沈相於文淵閣親手焚錄《邊防十二論》留存之頁,是否亦當以同樣罪名問罪?”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之聲瞬間變成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那個始終一言不發的紫袍身影上——當朝宰相,沈硯之。
沈硯之終於動了。
他沒有動怒,甚至連眉梢都未曾挑動一下。
他隻是緩緩轉過身,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林昭然平靜無波的臉上。
“策文從何而來?”他問道,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
林昭然迎著他審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答道:“天下人所寫,天下人所傳,天下人所穿於身。”
話音落地,擲地有聲。
沈硯之凝視著她,良久,嘴角竟逸出一絲無人能解的笑意。
他忽然揚聲道:“傳本相之令,取火盆上殿!”
眾人再度驚愕。大朝會上動用火盆,聞所未聞!
很快,一個燃燒著熊熊炭火的銅盆被抬了上來。
炭火劈啪作響,熱浪撲麵,將殿內空氣烤得微微扭曲。
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下,沈硯之親自走下台階,來到魏哲麵前。
他未看那抖如篩糠的年輕禦史,而是俯身,用隨身佩劍的劍尖,輕輕從那件寫滿字跡的襯衣下擺,裁下了一角。
他捏著那片薄薄的布料,緩步回到火盆前,隨手將其投入火中。
火苗“騰”地一下舔上布料,邊緣迅速焦黑捲曲。
隨著火焰的炙烤,那被墨跡覆蓋的布料之上,竟緩緩浮現出另一行顏色更深的字跡,彷彿是用特殊藥水寫就,遇熱方顯。
火光映照下,那行字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答在天下,當由誰出?”
沈硯之的目光,就這麼定定地落在那行字上,直到布角快要被燒成灰燼。
他凝視了許久,久到整個大殿隻剩下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更漏滴答的節奏。
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此策……非一人之言,乃十載之問。既已燒不儘,那便不如——聽一聽。”
說罷,他竟伸手入火,在那布角徹底化為灰燼前,將那片滾燙的殘頁夾了出來,不顧灼痛,親自將其平放在了禦座前那張空置已久的禦案之上。
退朝的鐘聲響起時,許多官員仍處在巨大的震驚與恍惚之中,彷彿剛剛經曆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林昭然默然拾級而下,未與任何人交談。
她經過含元殿側廊,餘光瞥見孫奉正蹲在火盆旁,用火鉗撥弄灰燼。
那一瞬,她腳步微滯——但終究未回頭。
直到踏上回府的青石板路,冰冷的晚風吹拂著她因久在殿中而有些發燙的臉頰,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疑雲。
指尖的顫抖,終於在此刻徹底失控。
一切都按照計劃發生了,甚至比預想中更為順利。
可沈硯之最後那一句“聽一聽”,卻像一顆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勝利的漣漪,而是更深、更冷的漩渦。
她為今日之事,設想過無數種結局。
被當庭拿下,被罷官流放,甚至……血濺金鑾。
她準備了犧牲的覺悟,準備了抗爭的說辭,準備了失敗後為同道保全火種的萬全之策。
她唯獨沒有準備過這一種。
沈硯之……為什麼要“聽”?
這三個字,比雷霆萬鈞的鎮壓,比暴怒之下的斥責,更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那不是妥協,更非認同。
那是一種她無法看透的、更為高明的佈局。
他將她從一個藏在暗處的挑戰者,一把拽到了明堂之上,置於天子與百官的睽睽眾目之下。
他給了她一個舞台,卻也給了她一副掙脫不開的枷鎖。
他到底想做什麼?這盤棋,他究竟要怎麼下?
林昭然的腳步停住了。
她抬起頭,望向那被微光撕開一道裂縫的夜空,第一次感到,自己精心編織的網,或許從一開始,就在另一張更大、更無形的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