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2章 誰在怕回答
高燒帶來的昏沉感像一張濕透的厚毯子,將林昭然死死裹在臥榻之上,棉被壓得她胸口發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黏稠的霧中掙紮。
額頭上覆著的冷帕子早已被體溫蒸得微溫,滑落時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涼痕,又迅速被肌膚的燥熱吞噬。
屋外風穿廊而過,簷角銅鈴輕響,斷續如夢囈,她恍惚聽見有人在喚她名字,聲音隔著水波般扭曲,忽遠忽近。
三日了,她感覺自己像是沉在一口深井裡,井壁濕滑幽暗,倒映著破碎的天光。
偶爾能聽到井口傳來模糊的人聲——藥罐在爐上咕嘟作響,柳明漪低聲叮囑煎藥火候,腳步匆匆踏過青磚地,還有阿阮撥動琵琶弦時那一聲輕顫的“錚”。
可她四肢沉重如墜鉛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任意識在熱浪與寒戰間浮沉。
這病來得急,像是耗儘了她在公堂上的所有心力,連帶著把骨子裡的元氣都抽空了。
喉間乾裂,舌根泛著苦澀的藥味,連吞嚥都像刀割。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病倒的這七十二個時辰裡,槐樹下的那隻問匣,已經成了整座槐安城風暴的中心。
第一天,匣子是滿的。
紙條窸窣作響,像秋風吹過枯葉,被一隻隻顫抖的手塞進狹小的投遞口。
第二天,匣子邊的地上開始堆積。
晨露打濕了墨跡未乾的字條,油墨暈開,模糊了“冤”“苦”“何以為生”等字眼,卻壓不住那一層層疊起的重量。
到了第三天,整個院牆外,竟自發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人們將寫好的紙條小心翼翼地壓在彆人放下的紙條上,壘成了一座脆弱而堅定的紙山。
指尖觸到那些紙張,有的粗糙如麻,有的光滑似綢,字跡或工整或歪斜,卻都帶著體溫與淚痕的微濕。
風起時,紙頁簌簌輕響,彷彿整座城在低聲訴說。
陳硯秋是第一個坐到院中石桌前的。
他本是來探病,卻被這沉默的民意所震撼。
石桌冰涼,指尖觸到硯台時,寒意直透骨髓。
這位昔日的縣學教諭,眉頭緊鎖,鋪開紙,將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一一展開。
他的回答,一如其人,嚴謹、考據,引經據典,力求從法理與經義中找出最穩妥的解答,字裡行間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端方。
筆尖劃過紙麵,沙沙如蠶食桑葉,墨香淡淡彌漫。
崔玿是在午後加入的。
陽光斜照,樹影斑駁灑在她素色裙裾上。
她看著陳硯秋寫得手腕痠痛,便默默研好了墨,柔聲道:“陳先生,有些關乎禮俗人情,或許我能代筆一二。”她的回答,細膩入微,總能從最嚴苛的禮教束縛中,找到一絲人性的溫情與變通。
她解一個“孝”字,不隻講奉養,更講傾聽;她談一個“義”字,不隻談規矩,更談體恤。
筆鋒輕轉,如春風拂柳,字字溫潤,卻直抵人心。
鄭十七則是傍晚一腳踹開院門衝進來的。
靴底踏地,發出沉悶的響聲,驚起幾隻棲在槐枝上的寒鴉。
她看到這兩人一板一眼地寫著,一把搶過筆,瞪眼道:“這麼麻煩乾嘛?他問老天為何不公,你就告訴他,老天瞎了眼,得靠自己睜眼!她問夫家不仁怎麼辦,你就告訴她,這日子不過了,人比天大!”她的回答,直白如刀,帶著一股野草般的生猛勁兒,字字戳心窩子,不講道理,隻講人心。
筆尖幾乎劃破紙麵,留下粗糲而有力的墨痕,像野火燎原。
阿阮抱著琵琶,靜靜地看著這三個風格迥異的人。
木匣冰涼貼著她的臂彎,弦線在指尖微微震顫。
她將那些問題,那些回答,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夜深人靜時,她的指尖在弦上流淌,一首新曲便在槐安城的夜色中悄然誕生。
風穿窗而入,燭火搖曳,映著她低垂的眼睫。
她沒有唱林昭然的《燈下答》,而是將陳硯秋的理、崔玿的情、鄭十七的膽,譜成了新的歌謠,最後一句的詞,是她自己填的:“青天不敢答,我輩代君問。你不敢言的,我們替你爭!”
歌聲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飛遍大街小巷。
百姓們爭相傳抄著那三人的回答,將其彙編成冊,竟起名《代答錄》。
城西一家落魄秀才開的私塾,更是將這本小冊子當成了蒙學教材,教孩子們辨析事理。
“荒唐!簡直是荒唐!”裴仲禹在府衙中拍案而起,氣得臉色鐵青。
手掌砸在案上,震得茶盞跳起,茶水潑灑,洇濕了文書一角。
他手中的一份《代答錄》,被他捏得變了形,紙頁邊緣撕裂,發出細微的“嘶”聲。
他怒不可遏,當即派遣差役,連夜趕到槐樹下,將那隻由米箱改成的問匣砸得粉碎,並將堆積如山的紙條付之一炬。
火光衝天,紙灰如黑蝶翻飛,焦糊味彌漫整條街巷,連風都帶著灼人的熱意。
然而,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被燒得焦黑的牆根上時,那裡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上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木箱、竹籃,甚至還有孩童的玩具箱。
最中間一個木箱上,用粗劣的木炭寫著一行大字:“百人之聲,豈能一封?”炭跡未乾,觸手微黏,字跡歪斜卻力透木紋。
差役們麵麵相覷,竟無人敢再上前一步。
晨風拂過,竹籃輕晃,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彷彿整座城在無聲低吼。
州府衙門內,氣氛壓抑得彷彿凝固了一般。
周硯修躬身呈上一本薄薄的冊子,正是那本《燈下答》。
紙頁微黃,墨香猶存,指尖摩挲時,能感受到字跡的凹凸。
“大人,這是從鄰州快馬傳回的訊息。《燈下答》已經傳入七州十二縣,甚至有縣令自掏腰包,私下刊印,分發給下屬幕僚閱覽。”
裴仲禹奪過冊子,狠狠摔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此女不除,國法何在!禮教何存!我這就上奏摺,請黜其功名,將其流放三千裡!”
“大人,萬萬不可!”周硯修卻長跪於地,叩首道,“大人,您想,若此時上奏彈劾,罪名是什麼?是‘妖言惑眾’?還是‘有違禮教’?可天下人眼中,她句句不離民生,字字皆為百姓。我們這一紙奏摺上去,隻會坐實了她‘為民請命’的美名,而我等,反而成了天下人眼中‘畏民如虎’、‘懼答之人’!”
裴仲禹一怔,怒氣稍斂,皺眉道:“那依你之見,就任由她這麼猖狂下去?”
周硯修低著頭,聲音裡透著一絲陰冷的算計:“大人,堵不如疏。既然她喜歡萬眾矚目,那我們便給她一個更大的舞台。不如……讓她進太學講堂,公開講學。”
“什麼?”裴仲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瘋了?你竟勸我授她舞台,讓她去國之重地妖言惑眾?”
“大人,”周硯修的頭垂得更低了,“舞台越高,摔得才會越重。她那套歪理邪說,騙騙販夫走卒尚可,但在太學那種地方,在天下大儒和監生麵前,隻會是班門弄斧,自曝其短。她若敢在太學講堂之上,公然宣講她那‘有教無類’的瘋話,第一個容不下她的,便是在紫宸殿裡批閱奏摺的沈相!屆時,不等我們動手,朝堂諸公的口水,便能將她淹死。”
裴仲禹在堂上踱步,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
腳步聲在空曠大堂中回蕩,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點。
他反複咀嚼著周硯修的話,眼中慢慢浮現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好……好一個‘舞台越高,摔得越重’。就依你所言,本官倒要看看,她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取其辱!”
一紙“特許入太學講學”的令文,很快便送到了林昭然的病榻前。
她接過令文,指尖觸到那光滑的紙麵,微微顫抖。
原本因病痛而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一抹異樣的紅暈。
她低聲笑了,笑聲牽動了肺腑,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柳明漪端著藥碗進來,見狀大驚,連忙上前為她撫背,急道:“你瘋了?這分明是他們設下的陷阱,你還笑得出來?你看看你,還在咳血,如何登台講學?”
林昭然擺了擺手,止住咳嗽,目光卻落在那本被眾人傳抄的《燈下答》封麵上,眼神銳利如鷹:“他們怕回答,我便要一直問,問到他們不得不開口,問到他們再也裝不下去為止。我等的,正是這一日。”
她掙紮著起身,強撐著梳洗,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監生青衫。
那青色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卻也愈發顯得身姿挺拔如竹。
當夜,米行深處的密室裡,燈火通明。
燭火跳動,映得四人臉上光影交錯。
阿阮、鄭十七、崔玿、陳硯秋四人圍坐一圈,神色凝重。
林昭然坐在主位,麵前攤開一張白紙。
墨香、藥味、燭蠟融化的微焦氣息混雜在空氣中。
“明日,裴仲禹之流,必定會親臨現場,隻等著抓我的錯處。”她的聲音還有些虛弱,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他們以為這是我的斷頭台,我卻要讓它變成他們的審判席。”
她看向四位夥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我一人之力有限,明日我講,你們在台下。一人問一題,題題,都要像釘子一樣,釘進他們的心裡。”
她提起筆,手腕微顫,卻落筆如山。
第一問,她看向陳硯秋:“何為師道?若師道隻為傳承世家衣缽,延續門閥之學,那天下寒門之師,嘔心瀝血,又算什麼?”
第二問,她望向崔玿:“何為禮本?若禮的根本是為了保護弱小,那今日以‘有礙觀瞻’為由,禁止衣衫襤褸的乞兒入學識字,這究竟是禮,還是暴?”
最後一問,她對上了鄭十七那雙野火般的眼睛:“誰定我是非?是高堂之上你們的朱筆,還是我這芸芸眾生一條活生生的命?”
次日,太學講堂外,人山人海,萬頭攢動。
腳步聲、低語聲、衣料摩擦聲彙成一片嗡鳴。
裴仲禹高坐於監場官位,麵沉如水,眼神像刀子一樣,準備隨時找出林昭然話語中的任何一絲紕漏。
林昭然一步步登上講台,身形單薄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木階在她腳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每一步都像踏在眾人的心尖上。
她站定,環視下方黑壓壓的人群,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今日,昭然不講經,不注義,隻借太學寶地,答三問。”
話音剛落,人群中,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正是陳硯秋。
他站起身,對著台上遙遙一拜,揚聲問道:“敢問林姑娘,若師道隻為傳世家衣缽,那寒門之師,算什麼?”
全場瞬間寂然。風穿過廊柱,捲起幾片落葉,沙沙作響。
不等眾人消化,一個溫婉卻有力的女聲接著響起,崔玿起身發問:“敢問林姑娘,若禮本是護弱,今禁乞兒入學,是禮還是暴?”
寂靜之中,彷彿能聽到心跳的聲音。
一些世家子弟,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最後,鄭十七那帶著幾分沙啞和不羈的聲音,如驚雷般炸響:“我替我自己,也替萬千百姓問一句——誰定我是非?是你們的禮,還是我的命?”
三問如三把利刃,狠狠剖開了那道籠罩大梁上空百年的鐵幕。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危險而又令人興奮的氣息,像雷雨前的低氣壓,壓得人呼吸微滯。
裴仲禹霍然起身,正欲厲聲嗬斥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論,卻見四周圍坐的太學監生,那些大梁未來的棟梁之才,一個個竟都陷入了凝神沉思之中,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斥責的話,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堵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當夜,紫宸殿。
燈火搖曳,照著沈硯之沉靜如水的臉。
燭芯“劈啪”一響,火星四濺。
他麵前攤著兩份文書,一份是《燈下答》的全冊,另一份,是今日太學講堂的問答錄文。
他的指尖,緩緩劃過錄文上林昭然最後總結陳詞的那句話:“是非對錯,不在廟堂之上的朱筆批文,而在鄉野之間的百姓人心。”
他忽然一陣猛烈的咳嗽,一滴濃黑的墨,恰好從筆尖滴落,不偏不倚,正好染在了“人心”二字之上,將其浸染成一個模糊而深邃的墨團。
他恍惚間,想起了少年之時,他的師尊,也是當朝大儒,是如何因為在朝堂上說了一句“民心可教,不可欺”,而被罷官免職,鬱鬱而終。
那時的他,隻能跪在殿外,無能為力。
他提起朱筆,本能地想在那份錄文上批下“狂悖無知,淆亂視聽”八個字。
可那支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定人生死的手,此刻卻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許久,他終是合上了奏摺,閉上雙眼,對身旁的內侍疲憊地說道:“……去查一查,國子監的典籍裡,是否曾有過‘補遺講’之例。”
內侍大驚,連忙躬身道:“回稟相爺,有……是開朝時所立,為拾遺補缺,廣納言路之用。隻是,已有百年未曾啟用過了。”
沈硯之眼簾未抬,隻是從鼻息間輕輕吐出幾個字:“那就……重啟吧。”
同一片夜空下,林昭然獨坐燈下。
那場講學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此刻,她的頭痛如裂,無數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瘋狂閃現——窗明幾淨的圖書館,座無虛席的階梯教室,雷鳴般的掌聲,還有……衝天的火焰和刺鼻的濃煙……
一個聲音在她喉嚨裡呼之慾出:“我來自未來!”
她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她瞬間清醒,口中彌漫開一股鐵鏽味。
她不能說,永遠不能。
她顫抖著手,從貼身處取出那本亡師孫伯留下的殘卷,翻到最後一頁。
那裡,依舊是一片空白。
她看著指尖被自己咬破的傷口滲出的血珠,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蘸著那點血,在空白頁上寫下一行字:老師,孫伯,我沒有輸。
講席從來不是一把椅子,答案也永遠不是終點。
窗外,晚風拂過,阿阮的歌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是那首新曲的尾聲:“……誰在怕回答?誰是燈下無影者……”
林昭然抬起頭,望向遠處那片燈火輝煌的紫宸殿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輕聲呢喃:“沈相,你終於……聽見了嗎?”
風,吹得窗欞作響,案上的燈火卻倔強地跳動著,不曾熄滅。
這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槐安城中,有人因此輾轉反側,有人因此看到了希望。
而對林昭然來說,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短暫的休養過後,一個更嚴峻的考驗已悄然而至。
秋闈鄉試之日,天光未明,寒氣徹骨。
貢院門外,黑壓壓的考生已排起瞭望不到頭的長龍,人人屏息靜氣,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龍門開啟。
人群之中,一個瘦削的身影裹緊了身上的青色衫子,默默地站在隊伍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