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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26章 炭火咬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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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氣穿透了窗紙,在林昭然的眉梢凝上一層看不見的霜。

外麵的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正如從各州快馬送來的密報,雪片般堆滿了她的書案。

“炭災”,京城的邸報用了這兩個字,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驚恐。

尋常百姓家取暖的炭塊,一經燃燒,竟在熾紅的灰燼中顯露出字跡,細看之下,無一不是《附錄》中的章句——鬆煙摻鐵粉壓模,反刻陰文藏於芯層,外燃內顯,字隨火生。

這並非天降異象,而是人心所鑄之火種,借冬寒之爐悄然燎原。

一時間,天下鼎沸。

有皓首窮經的老儒生,抱著一盆顯字的炭灰,跪在文廟前號啕大哭,捶胸頓足,泣告聖人“天降異象,文道將崩”。

那灰燼微燙,觸手如砂,卻似捧著千鈞道統;風卷殘煙,嗚咽聲混著遠處坊間孩童清亮的誦讀,聽來恍若今古對答。

亦有家徒四壁的寒門學子,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撥開炭火,一字一句地抄錄背誦。

指尖被餘燼灼得發紅,他們卻渾然不覺,隻覺那跳動的火焰裡浮出的文字,比任何墨跡都更滾燙、更真實。

他們稱其為“冬廩授業”,是上蒼在寒冬裡賜下的學問糧倉。

輿論的洪流,正以最原始、最狂野的方式,衝刷著帝國的根基。

柳明漪推門而入,帶進一股凜冽的寒風,她快步走到林昭然身邊,低聲道:“宮裡傳出話來,趙元度在禦前龍顏大怒,已下令徹查天下炭源,並懸重賞,捉拿‘私傳附錄者’。”

林昭然的目光沒有離開桌上的輿圖,她用朱筆在幾個重要的鹽鐵產地畫上圈,語氣平靜無波:“意料之中。他隻會用堵的法子。”她抬起眼,看向柳明漪,“聯絡鹽鐵司的舊人,風聲可以放出去了。就說,這批炭是官窯所出,乃去年冬日賑濟的定例,是朝廷的恩典。”

柳明漪眼中閃過一絲疑慮:“這豈不是將火引向朝廷自身?”

“要的就是引火燒身。”林昭然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趙元度想把這件事定性為妖言惑眾的陰謀,我們就偏要把它說成是官府行為的疏漏。查陰謀,可以株連甚廣;查疏漏,最終隻會落在幾個官吏頭上。他想用雷霆手段,我們便讓他這拳打在棉花上。”

柳明漪恍然大悟,躬身領命。

林昭然又取過一張素箋,筆走龍蛇,寫下幾行字,遞給一旁的侍女:“送去給程先生。”

不過兩日,《京報輯要》的末版角落裡,刊登了一篇名為《炭紋考》的短文。

文章作者程知微引經據典,從上古的火紋陶,到漢代的讖緯之說,洋洋灑灑,論證“顯字於焚”自古便有,非但不是異象,反而是“火德旺盛,文運昌明”的祥瑞之兆。

一篇考據文章,寫得花團錦簇,趣味盎然,硬生生將一場迫在眉睫的政治風暴,巧妙地化解為一樁文人雅士津津樂道的文化奇談。

趙元度的怒火,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匯入了另一條河道。

然而,紫禁城內的寒意,卻比這風雪更甚。

孫奉在內侍省當值,親耳聽見趙元度從皇帝書房出來後,對心腹緹騎下達的密令:“凡查出私下講學《附錄》者,以‘蠱惑民心’論處,格殺勿論,不必奏報。”

這道密令如一道無形的鐵幕,將宮城內外徹底隔絕。

孫奉心中一凜。第二天清晨,輪到他給皇帝的茶爐添炭。

他不動聲色地取出一枚與官炭無異的炭塊——表麵淺刻指甲蓋大小的“問”字,摻銀砂以增重,肉眼難辨。

趁眾人交接之際,悄然置入爐底。

炭火熊熊,茶香嫋嫋,水汽氤氳中夾雜著木料爆裂的劈啪輕響,暖意融融,彷彿能融化一切冷硬。

當一爐炭燃儘,前來清理爐灰的小內侍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隻見雪白的爐底灰燼中,一個漆黑的“問”字赫然在目,邊緣微微翹起,像被火舌舔舐而出的靈魂印記。

眾人嚇得魂飛魄散,以為又是“炭災”蔓延到了宮中。

皇帝聞訊而來,盯著那個字,沉默了許久。

他的呼吸極輕,可袖下手指卻微微顫抖,彷彿觸到了某種久違的痛處。

所有人都以為將有一場雷霆之怒,可他最終隻是擺了擺手,示意將爐灰清理乾淨,竟未追究一人。

那個“問”字,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權力中樞最敏感、最不容置疑的盲區。

皇帝可以不在乎老儒哭廟,不在乎學子傳抄,但他無法迴避這直抵內心的一問。

問誰?

問天,問己,還是問這煌煌大業的根基?

這枚特殊的炭塊,連同皇帝的反應,被孫奉用最隱秘的方式傳給了林昭然。

她看著紙條上那個孤零零的“問”字,久久不語。

指尖撫過紙麵,彷彿還能感受到那一縷未熄的餘溫。

更大的危機接踵而至。

程知微借著為“清源大典”整理文書的便利,終於窺見了趙元度真正的圖謀。

那不是一場簡單的慶典,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文化圍剿。

趙元度欲借大典之名,頒布詔書,將《附錄》及其講學徹底定義為“非聖人之言,亂世之學”,列為非正統,永禁天下講授。

程知微心急如焚。

他趁著夜深人靜,將最關鍵的內容凝為六字:“焚書、黜人、立碑。”

然後將其拆分為三:首二字藏於藥包夾層,次二字繡入女兒寄來的帕角暗紋,末二字以棋譜格數為碼,托人遞出。

三線並行,互不牽連。

三日後,這首童謠彷彿長了翅膀,從金陵的秦淮河畔,飛到北地的販夫走卒口中。

林昭然坐在密室窗邊,聽著遠處隱約飄來的歌聲,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她知道,火已經點起來了。

而紫禁城深處,趙元度正捏著一份密報,臉色鐵青。

紙上寫著:“童謠出自江南書驛,疑為逆黨所作。”

當夜,風雪再起……

她將蟬紗湊近燭火,看著它捲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隨風散去。

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漸濃的夜色,她起身披衣,對守候在外的侍女低語幾句。

片刻後,一道暗門無聲開啟。

她沿著狹窄石階緩步而下,腳下青磚沁涼,空氣中彌漫著鬆脂與新炭的氣息,混合著工匠掌心滲出的汗味和金屬刀鋒劃過木模的細微震顫。

暗道儘頭是一間寬敞的密室,溫暖如春。

林昭然手持刻刀,正專注地在一塊新製的烏黑炭模上,刻下《附錄》的最後一句。

她的動作沉穩而精準,刀鋒過處,木屑簌簌而落,觸手微糙,卻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秩序感。

燭光映在她臉上,光影分明,如同正在雕琢時代的銘文。

在她身邊,十幾名工匠正忙碌著,將已經刻好的炭模一一固定,準備進行下一輪的批量印字。

她早就料到趙元度會來,這座空空如也的書驛,不過是她故意丟擲的一個誘餌,一個讓他徹底暴露清剿意圖、讓他撲個空的舞台。

頭頂傳來隱約的撞擊和叫嚷聲,那是趙元度的人在徒勞地搜尋。

林昭然充耳不聞,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中的刻刀和眼前的炭模上。

這種方式雖然巧妙,卻終究被視為“異象”或“詭計”,上不得台麵。

她看著那爐火中顯現的字跡,看著那在烈焰中獲得新生的思想,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漸漸清晰。

火,不僅僅是毀滅,也是淬煉與證明。

原來最鋒利的武器,並非刀劍,也不是奏章,而是讓千萬人在爐火前低頭凝視的那個瞬間。

這種在烈火中閱讀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種儀式,一種比任何繁文縟節都更加莊重、更加震撼人心的儀式。

她放下刻刀,拿起程知微那篇《炭紋考》的底稿。

或許,這篇文章可以寫得更深,更廣。

它不應隻是一篇為“炭災”解圍的趣聞考據,它應該成為一部為這場烈火中的啟蒙正名的奠基之作。

要為這場前所未有的讀書方式,尋一個名正言順的說法,賦予它足以傳世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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