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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38章 風不來時樹自己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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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麻鞋底剛碾過發燙的青石板,西市方向便傳來銅鑼與嗬斥的混響。

她喉間泛起一絲鐵鏽味——這是每當緊要關頭,她慣常的生理反應,像根細針挑開混沌,讓所有細節在視網膜上清晰成畫:街角茶棚裡,賣花阿婆的繡囊被茶客掀開一角,露出“勤”字繡樣;挑鹽漢子的扁擔晃了晃,竹篾書袋裡的灰墨筆杆磕在鹽包上,發出輕響;連牆根畫字的小乞兒都抬起頭,樹枝在地上戳出個深洞,像隻睜大的眼睛。

“林公子。”程知微的聲音壓得極低,袖中油紙包的褶皺蹭著她手背,“趙元度的人查的是能顯隱墨的筆,可灰墨雖隱,遇水則現——太廟那碑,是晨露浸的。”他指尖微微發顫,不是懼,是急,“我前日算漏了,石漿摻墨要陰乾七日,可三日前那場夜露……”

林昭然忽然停步。

她望著程知微發皺的衣襟——那半本《童蒙問津錄》還藏在裡麵,封皮上沾著埋筆時的土屑。

有那麼一瞬,她想起初入太學時,自己藏在書箱底的《女誡》,被先生當眾撕成碎片;想起在破廟教村童識字,老秀才舉著戒尺罵“女子亂經”,墨汁潑在她後背,洗了半月才淡。

現在這些土屑,倒像枚勳章。

“去心燈堂。”她轉身往書驛裡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一下重過一下,“柳明漪。”

街市喧囂被甩在身後,林昭然穿過三條窄巷,推開那扇漆皮剝落的木門時,門環發出熟悉的呻吟。

書驛院內,茶爐正沸,柳明漪蹲在牆角埋筆,鐵鍁翻動的聲音像在掘一座微型墳塋。

正在埋筆的繡娘應聲抬頭,鐵鍁上的土塊簌簌掉落,沾在她靛藍圍裙上,像朵未開的花。

“把各州書驛聯絡人召來,今夜子時前。”林昭然伸手按住她沾土的手背,“剩餘的灰墨筆,儘數銷毀。”

柳明漪的睫毛顫了顫。

她比林昭然大五歲,繡活能繡出二十四節氣裡每片葉子的脈絡,此刻卻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可……上個月楚州才送了批鬆煙墨,程小吏說夠刻三百塊隱碑……”

“筆可毀,手不可縛;書可焚,口不可封。”林昭然的拇指摩挲著柳明漪指節上的繭——那是長年握繡針磨的,硬得像塊玉,“你教我認的第一針是‘平針’,第二針是‘回針’,四針成字,經緯成句。從今晚起,各州傳這個。”她撿起地上的樹枝,在土坑邊畫了四道線:一橫,一豎,一勾,一點,“就用繡譜做暗碼。”

柳明漪忽然笑了。

她蹲下身,用沾土的手指把那四道線抹開,又重新畫了一遍,比林昭然畫的更齊整:“我阿孃教我繡並蒂蓮時說,針腳要藏在背麵。現在倒好,字也藏在針腳裡了。”她抓起鐵鍁猛鏟兩下,土坑瞬間填成平地,“子時前,我讓青鸞驛的信鴿帶話,三日內各州聯絡人必到。”

“明漪。”林昭然叫住正要跑開的繡娘,“把你阿孃那本《百鳥朝鳳繡譜》帶上,改改針腳,就當教材。”

柳明漪的腳步頓了頓,背對著她揮了揮手。

林昭然看見她圍裙上的土塊被風捲走,露出下麵繡的半朵牡丹——那是她阿孃臨終前繡的,說是“女子的骨,要像花莖,軟卻折不彎”。

“林公子,趙元度的人查到西市第三家筆鋪了。”程知微從院外閃進來,額角滲著汗,“那鋪子的王老頭嘴硬,說隻賣鬆煙墨,官差要砸他的墨碓。”他把油紙包遞過來,“我留了半支灰墨筆,墨芯摻了硃砂,萬一……”

“收著。”林昭然沒接,“你前日說要改《鄉學稽查條例》,改得如何了?”

程知微眼睛一亮。

他從懷裡掏出卷紙,邊角還沾著茶漬——這是他昨夜在書驛值房寫的,燈油潑了半頁:“我以禮部名義擬了,查私塾須三證:鄰裡聯保、學童親述、現場試講。趙元度要禁‘非禮私塾’,可《千字文》裡哪句非禮?我讓各州書驛教童生背‘孝當竭力,忠則儘命’,官差問就說‘學的是孝’。”

林昭然接過那捲紙,指尖觸到茶漬的褶皺。

她想起上個月在應天府,有個學童被官差揪著耳朵問“為何跟女子讀書”,那孩子咬著牙說“先生教我給阿孃捶腿”,官差紅著臉放了人。

“好。”她把紙卷塞回程知微懷裡,“明日就讓裴少卿從禮部發下去,就說‘稽查須循禮,不可擾民’。”

程知微轉身要走,又停住:“對了,孫奉那邊有訊息。內廷要派監察內侍查‘妖言私學’,他讓我帶話——”

“我知道。”林昭然望著簷角的銅鈴,風過時叮鈴作響,“他會請尚工局出《宮中女紅課目》,列十幅識字繡樣。宮中都教女子識字,外朝怎敢禁?”

程知微笑了,笑得像春雪化在溪裡:“林公子真是把人心當棋譜看。孫公公今早遞了摺子,皇後娘娘看了說‘繡樣精緻,可賞’。監察內侍明日出發,沿途見繡娘都繡這十幅,定當是宮中風氣。”

日頭西斜時,林昭然坐在心燈堂的老槐樹下。

樹影落在她膝頭,像片流動的綠雲。

柳明漪帶著各州聯絡人來了,每人懷裡都抱著包袱——有的裝著未銷毀的灰墨筆,有的塞著繡譜,還有個從登州來的小娘子,包袱裡飄出海腥味,她說是用貝殼磨的針,“比鋼針軟,藏在發髻裡查不出來”。

程知微也來了,手裡舉著剛蓋了禮部大印的《稽查條例》,印泥還沒乾透,沾了他一手紅。

孫奉最後到,小黃門的官服被風吹得鼓起來,他從袖中摸出塊繡帕,上麵繡著“問”字,針腳是平針套回針:“尚工局的繡娘說,這字要繡在帕子角上,洗衣時纔不會被搓掉。”

林昭然望著這些人。

柳明漪的圍裙沾著新土,程知微的手沾著紅印泥,孫奉的繡帕帶著宮香,登州小娘子的貝殼針閃著微光。

他們的手,有的粗糙,有的修長,有的沾著墨,有的沾著繡線,此刻都交疊在老槐樹下,像片交錯的根。

“明日起。”她站起身,陽光穿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各州書驛改傳口信,用繡譜暗碼;鄉學按條例應對稽查,學童隻說‘學孝’;內廷有女紅課目照著繡,官差查無可查。”她望著程知微袖中的油紙包,又望向柳明漪圍裙上的牡丹,“我們種的種子,根已經紮進土裡了。”

這時,書驛外傳來馬蹄聲。

一個戴鬥笠的漢子翻身下馬,手裡攥著封染了血的信。

林昭然接過信,拆封的手忽然頓住——信上隻寫了四個字:“河東,童傷。”

“備馬。”林昭然將血信收入袖中,聲音低卻斬釘截鐵。

程知微皺眉:“官道戒嚴,趙元度的人正在搜查可疑行旅。”

“那就扮作貨郎。”她取下腰間玉牌,輕輕一掰——男裝身份的憑證碎成兩半,“我去看看那個孩子。”

當夜,一輛載著竹編魚簍的牛車悄然駛出西城門。

晨霧彌漫中,柳明漪掀開車簾,遞來一方青帕,沾著露水的涼意。

“前麵山坳裡有戶人家,那盲丫頭每日寅時就在地頭刻字。”她指尖蹭了蹭車壁上的凹痕,“陳先生說,她用竹簽劃土,三年劃壞了八十二根簽子,地底下都磨出個坑。”

林昭然接過帕子擦汗,土腥味混著帕角的繡線香。

她想起程知微前日遞來的密報:河東絳州有童生被鞭,裴懷禮竟引《禮記》與族長論禮——這原是她半年前在禮部講學時提過的以禮破禮之法,不想被裴少卿活學活用了。

山坳裡的蟬鳴突然拔高。

林昭然繞過半人高的高粱地,便見田埂上坐著個穿粗布短褐的小姑娘,發辮用草繩紮著,正用竹簽在土上劃拉。

她的盲眼蒙著塊灰布,卻像能看見似的,每劃一筆都要俯下身,用指腹去蹭新刻的痕跡。

阿姊,小姑娘忽然停手,今日的土鬆些,字沒那麼硌手。她仰起臉,灰佈下的睫毛在陽光下投出蝶翼般的影,“陳先生說,等下了雨,土濕了,我就能多刻幾個。”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她剛劃的字——起筆深,收筆淺,像隻張開的手。

“你叫什麼名字?”

阿灼。小姑娘摸索著抓住她的手腕,“阿孃說,我生在大火裡,眼睛被煙嗆壞了,可心裡有團火。”她把竹簽塞進林昭然掌心,“阿姊教我寫好不好?我聽陳先生念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身後傳來咳嗽聲。

穿青衫的老者拄著柺杖站在田邊,袖口沾著草屑,正是前朝落第的陳舉人。

“林公子,”他拱了拱手,眼底有血絲,“小女阿灼,自小要跟我讀書。我藏了半箱書在地窖,夜裡點盞豆油燈,她就趴我膝頭聽。”他指了指田埂邊的土堆,“她看不見,就用手摸我寫的字,摸一遍,再自己刻一遍。”

林昭然望著阿灼沾著泥的指尖,忽然想起柳明漪車裡的竹簍。

她轉頭對繡娘道:“去把蜂蠟板拿來。”又蹲回阿灼麵前,“阿灼,阿姊給你變個戲法。”

柳明漪捧著一塊方方正正的蠟板過來,表麵用銅釘釘出深淺不一的凹痕——那是她們昨日途中商議後連夜趕製的,仿自登州失傳的盲文教具。

林昭然握住阿灼的手,按在蠟板上:“這是字,左邊是個人,右邊是顆心。”

阿灼的手指突然抖起來。

她順著凹痕摸了三遍,又把臉貼在蠟板上,灰佈下滲出水光:“原來是暖的,像阿孃的手。”她抬起頭,灰布滑下一半,露出渾濁的眼睛,“陳先生說,字是光,可我總覺得光該是燙的。現在才知道,光也能是軟的,能鑽進手心裡。”

陳舉人的柺杖重重磕在地上。

林昭然看見他背過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青衫後襟沾著地窖裡的黴味——那是他藏《孟子》《論語》的地方。

歸程遇雨時,林昭然躲進古亭。

雨絲斜斜織進來,打濕了她的發梢,帶來一陣微涼的觸感。

亭柱上有道新刻的痕跡,凹痕裡積著水,像條發光的線。

她用指腹一摸,是識字者,不跪六個字,筆畫粗糲,像是用石塊鑿的。

上個月有個說書的路過,守亭的老丈從簷下鑽出來,遞來半塊烤紅薯,熱氣騰騰,“說如今南邊的小娃娃都在夜讀,讀了字,見官不磕頭,見族長不作揖。”他指了指亭柱,“前日有個挑貨郎的小夥子,聽了這說法,蹲在這兒刻了半夜。”

林昭然捏著紅薯,熱氣透過粗布帕子滲進掌心,指尖微微發燙。

她望著雨幕裡的官道,忽然想起河東的密報:裴懷禮走後第三日,絳州那個被鞭的童生家祠堂裡,長老們搬了條長凳,點起桐油燈,說是夜讀角。

有個老儒捋著鬍子說:禮是規矩,可規矩也得長眼睛,看看地上的娃娃。

返京當夜,林昭然在值房吹滅燭火時,窗外細雨悄然而至,打濕窗欞。

她袖中忽感溫熱,低頭一看,那支灰墨筆被雨水洇濕一角,絹麵微微泛出墨痕。

她湊近殘燈細看,竟是半行小字:“你藏了火,我們成了光。”

——原來程知微早前悄悄用灰墨寫了密信貼於筆身,隻待天雨啟封。

墨跡尚潤,帶著淡淡的鬆煙香。

窗外交起更鼓。

林昭然剛要把筆收進木匣,忽聽遠處傳來童聲,像春溪破冰般清淩淩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她推開窗,晚風卷著雨氣撲進來,拂過臉頰,帶著泥土與草木的濕潤氣息。

巷口轉過幾個提燈籠的幼童,素絹燈麵原本無字,可燈火一照,明明德三字便從絹紋裡透出來,暖黃的光映著他們的臉,像沾了蜜的棗子。

阿姊看!最前頭的小男娃仰起臉,燈籠在他頭頂搖晃,先生說,這叫隱字燈,要等風吹,光透,字才顯。他旁邊的小姑娘拽了拽他的衣角,是林公子教的灰墨法!

我阿孃是繡娘,她說這法子和針腳藏字一個理兒。

林昭然扶著窗沿,看燈籠隊伍漸漸走遠。

燈影裡,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和那些幼童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株正在抽枝的樹。

更鼓敲過三更時,值房案頭的《鄉學條例》被風掀開一頁。

林昭然拾起欲放回匣中,卻發現頁尾壓著一張陌生紙條,墨色尚新:

“昨夜宿絳州驛,見祠堂設‘夜讀角’,老儒曰:‘禮須長眼睛。’

風不起,樹已自搖矣。——裴某頓首”

她指尖輕撫那行字,笑了。

這信定是今日午後纔到,差役卻耽擱至今未呈。

窗外又傳來童聲,這次更遠,卻更清亮。

林昭然吹滅最後一盞燈,黑暗裡,袖中灰墨筆的餘溫還在,像顆未落的星子。

她忽然想起阿灼摸字時的表情——原來所謂火種,從來不是握在誰手裡的,而是當第一粒火星濺出去,便會有千萬雙手接住,再拋向更遠處。

雨不知何時停了。

林昭然聽見瓦當上的水滴落,叮咚一聲,像是誰在敲開一塊頑石。

黑暗中,她忽然想起那個用樹枝戳地的小乞兒——那時他寫的是個歪斜的“人”字。

如今這巷子裡的燈火裡,千百個“人”字正隨風亮起。

風不起,樹已自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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