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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50章 她說完,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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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退到側席時,皂色官服的袖口還沾著方纔拾落葉時蹭的土屑。

她垂眸將那點土漬揉進掌心,指尖傳來微糙的觸感,像碾碎了一粒乾涸的舊夢;殿內青磚沁出寒意,順著鞋底爬上來,與耳中那聲音的銳利相撞——下一位民間代表的聲音像針一樣紮進殿中。

是個裹著青布頭巾的寡婦,喉間帶著被鞭打過的沙啞:“上月十五,我在灶房借月光抄《女誡》,族長帶著族老破門進來,說‘婦人識字亂家風’,竹板抽在脊背時,我手裡的紙還攥著半句‘夫者妻之天也’。”

她的脊背猛地一震。

這聲音像根線,突然就串起了十二歲那年冬夜——她縮在破廟供桌下,借著香客未熄的殘香抄書,火光在紙上跳動,映得字跡如遊蛇蜿蜒;冷風從門縫鑽入,吹得她手指發僵,墨汁未乾便凝成薄冰。

裡正破門而入時,竹鞭破空的“嗖”聲先至,接著是皮肉綻開的悶響,胳膊上的疼,和此刻寡婦話音裡的顫,竟重疊得嚴絲合縫。

“昭然。”柳明漪不知何時湊過來,素絹帕子上已經記了半頁,墨跡未乾,在燈下泛著幽藍的濕光,“要速記嗎?”

林昭然望著那婦人脖頸處若隱若現的鞭痕,粗糲的布料摩擦著潰爛的麵板,每一次吞嚥都牽動一道暗紅裂痕,喉間發緊,像有砂石堵住呼吸。

她摸出袖中程知微昨夜悄悄塞給她的銅筆——擰開蓋,墨汁緩緩滲出,如血滴落——在柳明漪帕子背麵畫了個“錄”字:“題名《民聲錄》。”又指了指殿角候著的孫奉,“今夜務必送進內廷典籍庫。”她頓了頓,補了句:“附言寫‘此非逆書,乃補遺’。”

柳明漪的指尖在帕子上輕輕一按,墨跡暈開個小圓,像一顆墜落的心。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書驛,林昭然翻著被禁的《千字文》殘卷,指尖撫過焦黃的紙邊,輕聲道:“史書是竹簡寫的,可民間的苦,得用素絹記——絹軟,能貼在人心上。”

接下來的陳詞像潮水,一浪浪漫過丹墀。

戍卒妻說邊關沒有紙,女兒就在沙盤上用樹枝畫,指尖磨出血痕,竟把《孝經》背得滾瓜爛熟;老學究的孫女兒抱著布包上來,抖開是一遝用草紙訂的《三字經》,邊角磨得發亮,露出麥稈的纖維,書頁間還夾著一片乾枯的菜葉:“阿公被禁了教席,就在菜地裡教我們,說‘人之初’比菜苗金貴。”

林昭然的指甲慢慢掐進掌心,痛感尖銳卻清醒。

她望著這些人粗糙的手、沾泥的鞋、被風吹亂的發,突然明白程知微為什麼總說“民間纔是最好的硯台”——他們不會引《禮記》《周禮》,隻會說“我疼”“我想”“我女兒問”,可這些帶著煙火氣的話,比任何策論都鋒利。

直到典儀官喊“退朝”時,她才發現自己站得腿都麻了,膝蓋彎處傳來木然的鈍痛。

沈硯之的玄色官服掃過她腳邊,帶起一陣沉水香,冷冽如深潭,卻又在靠近時泛起一絲暖意。

她抬頭,正撞進他眼底的暗湧——那潭水不再是從前的冷硬,倒像被石子砸過,漣漪一圈圈蕩到了眼底。

那夜之後,長安城下了場薄雨。

簷角滴水敲著青石階,一聲一聲,像是有人在數更漏。

沈硯之的書房仍亮著燈,案頭那本《民聲錄》紙頁微卷,被燭火烘得發脆,彷彿再多看一眼,就要燃起來。

他停在“我女兒問我:娘,字是什麼顏色的?”那行字前,拇指反複摩挲著“顏色”二字,指尖傳來紙麵細微的毛刺感。

窗外的桂花香滲進來,濕漉漉的,裹著夜涼。

他忽然想起幼時在族學,先生指著“赤”字說:“這是血的顏色。”可那個邊關的小女孩,她的“字”該是什麼顏色?

是沙粒的黃,還是月光的白?

“大人。”裴懷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腳步輕得像踩在夢裡,“太常寺的《禮器圖》送來了。”

沈硯之合上書卷,墨香混著紙頁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你可知她為何不自己辯?”

裴懷禮垂手立在陰影裡,月光從他背後的窗欞漏進來,在地上割出格子,像囚籠。

“她若辯,是罪臣求赦;他們辯,是萬民問政。”

沈硯之的指尖重重叩在書脊上,一聲悶響,震得燭火晃了晃。

他忽然想起廷議那日,林昭然拾的那片落葉,葉脈裡的“門開”二字——原來她早就算好了,要借這些人的嘴,把“禮”字拆開,露出裡麵的“人”來。

“我原想審一個人。”他低笑一聲,聲音裡帶著自嘲,“卻審來了一個時代。”

燭火漸弱,沈硯之合上《民聲錄》,窗外桂花飄落,正落在鳳儀宮簷角銅鈴上——那聲音驚醒了倚燈補繡的皇後。

同一時刻的後宮,孫奉縮在廊下看皇後翻《女紅圖譜》。

老繡娘繡的“識字花”就伏在晨服袖口,花瓣裡藏著極小的“人”“文”二字;茶點上的糖霜“問”字已經化了一半,黏在青瓷盤底,甜膩的香氣在夜風中微微發酸。

他望著太子幼女搖搖晃晃撲向皇後,小手指著袖口:“阿母,花花裡有字!”

皇後的手頓在圖譜上,指尖觸到繡線微凸的紋路,像摸到了某種隱秘的召喚。

她突然想起前日陪太後禮佛,有個小宮女兒捧著經卷,念“心有明燈”時眼裡的光——那不是順從的光,是醒來的光。

原來不是隻有男子該識字,教宮人讀《女誡》,總不能讓她們對著黑字乾念。

當夜,沈硯之被宣進鳳儀宮時,皇後正對著燭火補繡。

她舉起那截袖口:“首輔大人,若我兒媳不識字,將來如何讀《女誡》訓導宮人?”

沈硯之望著燭火在她發間金步搖上跳,光影斑駁,像無數細小的字在飛舞。

他突然明白林昭然說的“風”是什麼了——不是誰推的,是被關久了的人,用指甲摳開的縫。

可這風裡也不全是暖的。

第三日清晨,程知微在整理廷議筆錄時,聽見值房外有瓷器碎裂的脆響。

他抬頭望向丹墀方向,晨霧裡,趙元度的緋色官服像團燒不旺的火,正盯著林昭然離去的背影。

他在奏疏裡發現一張夾頁,墨跡未乾,寫著“欺君者當誅”五個字,筆鋒狠得要戳破紙背。

“我冒死藏下此頁。”程知微低聲自語,將夾頁摺好藏入袖中,“若被發現,便是同罪。”

林昭然在偏院石凳上坐得久了,後頸泛起潮冷的濕意,大理寺的磚牆透著力氣往骨頭裡鑽,寒氣如針,刺進舊傷。

她垂眸望著腕上未除的桎梏,銅環壓出的紅痕像道褪色的血線——這是今晨刑部改判“待議”後,獄卒“從輕發落”的恩典。

“昭然姑娘。”

隔著柵欄的聲音驚得她抬首。

程知微的青衫下擺沾著星點墨跡,正踮腳往牆內遞個粗陶碗,碗底沉著兩枚溫熱的炊餅,蒸氣嫋嫋,帶著麥香與柴火味:“今早買的,還軟乎。”他指節抵著柵欄,骨節泛白,“趙元度的夾頁我收了,那老匹夫昨夜在值房摔了三個茶盞,硯台都碎成八瓣。”

林昭然接過碗時,指腹觸到碗壁刻著的淺痕——是《唐律疏議》卷十三的條目,“凡因貧賤易姓求仕者”的“賤”字被刻得極深,幾乎要穿透陶土,指尖劃過,像觸到一道無聲的呐喊。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程知微在書齋翻故紙堆的模樣:燭火將他眼窩染成青黑,每找到一則寒門改姓名應試的舊案,便用朱筆在紙角畫朵極小的梅花。

原來那些梅花不是閒筆,是要在奏疏裡堆成壓垮重石的山。

“七名低階官員的聯署。”程知微聲音放得更輕,“我挑了戶、禮兩部最會咬文嚼字的,他們說‘無害於政’四字,能堵死趙元度‘欺君’的嘴。”他忽然笑了笑,眉梢沾著未褪的倦色,“裴少卿方纔在朝房說,沈首輔翻奏疏時,在‘無害於政’下畫了雙道墨線。”

林昭然捏著炊餅的手微微發顫,熱氣熏著掌心,卻驅不散心底的寒。

她想起廷議那日沈硯之眼底的漣漪,想起他說“審來了一個時代”時的自嘲——原來那潭深水底下,早有暗潮在掀動礁石。

“還有件事。”程知微的喉結動了動,“裴少卿的‘女子試科’準了。”

炊餅“啪”地落回碗裡。

林昭然猛地站起來,桎梏撞在石凳上發出脆響:“限二十州?考題……《孝經》《列女傳》?”

“是。”程知微從袖中摸出半張邸報,隔著柵欄抖開,“趙元度罵‘降格以求’,沈首輔回他‘若連降格之門都不開,她們便隻能翻牆’。”他指尖點著邸報上“試行三年”四字,“皇帝批了朱,說‘觀其成效’。”

窗外忽然掠過一陣風,卷著大理寺後巷的人聲撞進來。

林昭然聽見“試科預備所”幾個字被人反複念著,像顆石子投進靜湖,漣漪一圈圈蕩開——是賣花擔子的老婦,是提籃買菜的婦人,是蹲在牆根補鞋的阿婆,她們的聲音裡裹著不敢置信的輕顫,像春冰初融時的裂紋。

“柳明漪方纔去西市了。”程知微望著她發亮的眼睛,嘴角也跟著翹起來,“她說要把所有能裁素絹的繡娘都攏到一處,給試科預備所做燈籠。”他忽然壓低聲音,“她還說……要在燈麵繡‘明明德’三個字。”

暮色漫進偏院時,林昭然聽見了童聲。

起初是細若蚊蠅的“大學之道”,從東邊巷口飄來,像春草從磚縫裡鑽出來。

她扶著窗欞站起身,桎梏在腕上叮當作響——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混著木屐踏過青石板的“噠噠”聲,是幾十個孩童在誦《大學》首章,脆生生的尾音撞在院牆上,又彈回來撞進她耳朵裡。

“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

她推開窗的刹那,風卷著桂香灌進來,帶著露水的涼意。

月光裡,程知微立在最前頭,青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片要飛的雲;柳明漪提著盞素絹燈籠站在他身側,發間的銀簪閃著微光,照見她眼底的淚——不是哭,是笑出的淚。

他們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孩童,有紮著雙髻的小女娃,有光腳的小子,有抱著布娃娃的幼童,每人手裡都提著這樣的燈籠。

燈麵原本是素白的,可當夜風掀起燈衣,火光透出來的刹那,林昭然看清了——每盞燈的絹麵上都用米湯畫了字,遇熱顯形,正是“明明德”三個淡金色的小楷。

“昭然姐姐!”最前頭的小女娃踮著腳揮燈籠,發辮上的紅繩在風裡跳舞,“柳姨說,等我們考上試科,就能去預備所讀書了!”

林昭然的喉嚨突然哽住。

她望著這些沾著泥點的小臉蛋,望著他們燈籠裡搖晃的火光,想起那個邊關女孩的信——紙上歪斜寫著:“娘說字是看不見的,可我在沙上畫它的時候,心裡亮了。”

如今,這光不在心裡,而在燈籠裡,在眼睛裡,在每一聲清脆的“明明德”中,照亮了整個黑夜。

她摸出懷裡的《民聲錄》,輕輕推向窗縫。

風灌進來,紙頁嘩啦翻卷,那些帶著泥印、汗漬、淚痕的文字在月光下舒展——寡婦的鞭痕,戍卒妻的沙盤,老學究菜地裡的《三字經》,都在風裡輕輕顫動,像要活過來。

一片落葉突然旋進窗來。

林昭然接住時,見葉底用細針刻著字,筆畫細得像蛛絲:“她說完,天就亮了。”

她抬頭,正撞程序知微的目光裡。

他望著她手中的《民聲錄》,又望瞭望那些舉著燈籠的孩子,忽然彎腰抱起那個小女娃,把她舉得高高的。

女娃的燈籠晃了晃,“明明德”三個字映在院牆上,像道淡金色的門。

遠處傳來宮門開啟的吱呀聲。

林昭然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忽然想起三日前沈硯之在鳳儀宮說的“風”——此刻這風正卷著童聲、燈籠、《民聲錄》的紙頁,卷著所有被壓在泥裡的種子,往更深處的宮牆裡鑽,往更遼闊的州郡裡鑽。

後半夜,獄卒來提人時,林昭然正把落葉小心夾進《民聲錄》。

她跟著獄卒走過迴廊,聽見隔壁偏院傳來翻案的聲響——是刑部的文書,是大理寺的卷宗,是趙元度的彈劾疏被重重摔在案上的悶響。

“明日早朝。”獄卒低聲說,聲音裡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軟,“皇帝要親審‘欺君’一案。”

林昭然望著前方漸亮的天色,腕上的桎梏突然輕得像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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