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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5章 硃批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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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腥甜再也壓製不住,順著喉管上湧,最終化為一抹刺目的殷紅,滴落在雪白的卷麵上,像一朵驟然綻開的寒梅,又迅速暈染成模糊的血痕。

林昭然劇烈地嗆咳起來,肺腑如同被灼燒般疼痛,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鐵鏽般的悶響,在狹小的號舍裡激起微弱的迴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齒間滲出更多血腥味,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隻是用袖口邊緣小心翼翼地將那點血跡拭去——布料摩擦紙麵發出沙沙輕響,如同枯葉碾過石階——唯恐汙了答卷。

這已是第三日。

考舍低矮逼仄,木板縫隙間滲進淩晨的寒氣,冷得像蛇貼著麵板遊走。

頭頂油燈昏黃搖曳,燈芯劈啪爆響,映得牆上人影扭曲顫抖。

空氣混濁而壓抑,混雜著墨臭、汗酸、陳年木黴與隔壁考生壓抑的呻吟,每一寸呼吸都像吞下濕棉絮。

她早已食不下嚥,全靠著一壺冷水吊著精神。

每一次吞嚥,冰冷的液體都像刀子一樣刮過她發炎的喉嚨,刺痛直抵顱頂,但那瞬間的清醒,卻讓她混沌的大腦得以再撐片刻。

最後一題的題目發下來了:《論取士之本》。

五個字,由巡丁用毛筆謄在黃紙之上,墨跡未乾便被風捲起一角,拍打在木欄上發出輕響。

它們如五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所有考生的心頭,也重重砸進她的耳膜。

誰都明白,這不僅是決定鄉試名次、仕途開端的定鼎之題,對林昭然而言,更是決定她生死的終極審判。

前麵所有的鋪墊、所有的輿論,都將在這篇文章中得到最終的解答。

她閉上眼,睫毛輕顫,額角青筋微微跳動。

腦中那些奔騰洶湧、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異世靈光”再次翻滾起來,如同地下暗河衝破岩層,發出轟鳴般的回響。

過去,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壓抑、隱藏它們,像對待一頭猛獸,隻敢在無人時放出片刻。

但現在,她不打算再壓了。

身體的衰敗反而催生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彷彿靈魂正從腐朽的軀殼中掙脫而出。

她要做的,不是抑製,而是主動引導,將這頭猛獸馴化成攻城略地的利器。

她不再去想那些零散的、驚世駭俗的觀點,而是強迫自己構建起一條層層遞進的邏輯鏈。

策論,論的是國策,問的是根本。

那麼,取士之本是什麼?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那股“靈光”化為清晰的思路:朝廷為何要科舉?

為國選材。

這便是科舉的本義。

那麼,人才從何而來?

來自教化。

這便是教育的功能。

官學之外,難道再無教育?

她想起了那些在寒風中拾柴、口中卻念念有詞的貧苦孩童,凍裂的手指仍緊攥著殘破書頁,誦讀聲混著北風嗚咽;想起了那個雙目失明、卻能用琵琶彈出山川河流的盲女阿阮,琴絃顫動時,指尖彷彿觸到了天地脈絡。

他們有向學之心,有不屈之誌,難道不算人才?

思路豁然開朗。

取士的根本,不在於辨彆出身,而在於驗證其才能與品行。

她深吸一口氣,肺部撕裂般疼痛,卻仍穩住手腕,蘸飽了墨,筆尖落在紙上,不再有絲毫猶豫。

墨汁滴落時發出輕微的“嗒”聲,隨即在宣紙上緩緩暈開。

“取士之本,不在辨族姓,而在驗其能;不在問出身,而在觀其行。”

開篇即是破題,直指核心。

她沒有停歇,文思如泉湧,筆走龍蛇,紙麵沙沙作響,宛如春蠶食葉。

她將自己這些時日在民間講學、在槐市引發的思潮,巧妙地化用為一個名為“補遺講”的例子,以此暗指自己所倡導的民間講學。

“今有寒童拾薪而誦,盲女撫琴而思,彼無師承,無籍貫,然其心向學,其誌不屈——此非人才乎?若朝廷僅因一性彆、一戶籍而棄之,是棄國之棟梁也。”

寫到這裡,她手腕微微一頓,筆尖懸停半空,一滴濃墨緩緩墜下,在紙上綻成一朵墨花。

性彆二字,太過刺眼。

但她沒有改。

這不僅是為天下女子發聲,更是對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權者最直接的拷問。

她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正視。

緊接著,她提出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構想:“授業資格認證”。

她主張,朝廷應設立標準,凡是通過考覈、證明有授業解惑之能的民間賢達,無論男女,皆可獲得授業資格,其弟子亦可憑此獲得參與科考的機會。

這無疑是要從根本上打破官學對教育和人才選拔的壟斷。

全文洋洋灑灑,未提自己女身一句,卻字字句句都在為天下所有被製度摒棄的人才呐喊,都在指向那僵化、封閉的製度之弊。

寫完最後一個字,她幾乎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世界在旋轉,耳邊嗡嗡作響,似有千百隻蜂群盤旋不散。

她強撐著將卷子吹乾,卷好,指尖觸到紙麵時已微微發抖,等待著收卷的巡丁。

巡丁李三走到她號舍前時,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不過三日,眼前的“少年”已是麵無人色,嘴唇發青,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彷彿燃燒著生命最後的火焰。

“還能走麼?”李三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不忍,粗糙的手掌扶住門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林昭然緩緩搖頭,隨即卻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心還能動,筆就還能寫。”

李三沉默了,他一個粗人,聽不懂那些大道理,卻能感受到這句話裡撼人的力量,彷彿聽見了某種古老鐘聲在胸腔裡震蕩。

他伸手,穩穩地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我扶你出去。”

當李三扶著林昭然走出號舍時,貢院內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沿途的考生們看到她那副彷彿隨時都會倒下的模樣,都下意識地停下筆,放下卷,默默地讓開了一條路。

腳步聲窸窣退去,隻剩下衣料摩擦的細響與壓抑的呼吸。

他們的眼神複雜,有驚詫,有同情,亦有一絲說不清的敬畏。

崔玿就守在不遠處的廊下。

他看見林昭然被扶出來,那張熟悉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瞬間就紅了,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張,似有千言卡在喉嚨。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體微微顫抖,終究沒有勇氣上前一步。

他怕自己的出現,會給她帶來更多的非議和麻煩。

陳硯秋在貢院外早已等候多時。

他接過李三遞來的卷宗,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不是一紙答卷,而是千鈞重擔。

他看著林昭然,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最終隻化為一句:“槐市那邊已經傳遍了,你說的‘百人代答’,今日,已經成了‘萬人待答’。”

林昭然聞言,眼中那團火焰似乎又亮了幾分。

閱卷的明遠堂內,氣氛緊張得幾乎凝固。

燭火映照著八位同考官凝重的臉龐,茶杯擱在案幾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嚴維居中而坐,反複看著那份卷子,指腹一遍遍撫過“若因一性彆、一戶籍而棄之”一句,彷彿能觸到字背後的溫度。

“此等文章,膽識驚世,見解獨到,堪為本屆鄉試之冠!”一位考官激動地拍案,震得筆架微顫。

“荒唐!簡直是悖逆綱常!‘授業資格認證’?這是要動搖國本!若讓她得了名次,豈不是鼓勵天下女子都來效仿?”另一位老臣吹鬍子瞪眼,袖袍揮動間帶起一陣墨香與怒意。

爭吵聲此起彼伏,有人讚其“膽識驚世”,有人斥其“悖逆綱常”。

嚴維始終一言不發。

良久,他抬起頭,堂內瞬間安靜下來。

他拿起朱筆,在卷首的位置緩緩擬下評語:“文雖峻切,理實允當,可列甲等。”

訊息傳到吏部尚書裴仲禹的耳中,他當場摔了茶杯,瓷片四濺,茶水潑灑在青磚上,蒸騰起一股苦澀的霧氣。

“瘋了!嚴維也瘋了!”他指著自己的心腹門生周硯修,厲聲喝道:“連夜擬奏!就以‘鼓動民心、淆亂名教’之罪名參劾此女!絕不能讓她通過鄉試!”

周硯修麵露遲疑,躬身道:“大人,此女文章已在士林中流傳甚廣,若此時強行彈壓,恐怕會激起公憤。況且……沈相昨夜已親批了鄉試錄,卻至今未曾下發。”

裴仲禹猛地一怔,怒氣被一絲驚疑衝淡:“他批了誰?”

同一片夜空下,紫宸殿內燈火通明。

風自殿外潛入,拂動帷帳,帶來遠處隱約的歌聲碎片,如絲如縷,纏繞在梁柱之間。

首輔沈硯之獨自端坐案前,麵前堆滿了加急送來的考卷。

他本隻是打算速覽後便歸檔,目光卻在掃過一份卷子時,倏然定住。

是她的。

他甚至不需要看名字,那字裡行間的鋒芒與傲骨,與那日在槐市聽到的聲音如出一轍。

他已猜出真相。

一字一句地讀下去,殿內靜得隻剩下他平穩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風掠過銅鈴的輕顫。

當看到“若因一性彆、一戶籍而棄之,是棄國之棟梁也”時,他握著卷子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彷彿攥住了某種沉埋多年的痛楚。

塵封的記憶被倏然開啟,他想起了少年時,自己的師尊孫伯在被罷官流放的當日,醉後揮毫,也曾寫下過類似的文字:“民可教,則國可興。”

如今,這八個字,竟被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以另一種更加激烈、更加係統的方式,重述於天下。

他提起筆,本能地想批下“狂悖”二字,可手腕卻如當年師尊被帶走時一般,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最終,墨滴落下,紙上隻留了四個字。

“此卷可觀。”

墨跡沉穩,力透紙背。

內侍小心翼翼地捧著卷子退出大殿,夜風灌入,吹得燈火一陣搖曳,光影在牆上舞動如鬼魅。

沈硯之沒有回頭,隻是望著窗外漸漸散去的黑雲,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語:“孫伯……是你門下,又來了一個不肯閉嘴的人。”

貢院不遠處的國子監外,夜色已深。

阿阮抱著琵琶,對著寥寥幾個聽客,唱起了不知是誰剛填的新詞:“硃批之外,還有人心;紫宸殿上,誰在傾聽?”歌聲清越,如冰泉擊石,乘著夜風,悠悠地飄向了貢院的方向。

醫舍裡,林昭然躺在床上,高燒不退。

湯藥一碗碗地灌下去,藥汁順著嘴角溢位,浸濕了枕巾,散發出濃烈的苦香。

她在混沌中囈語,斷斷續續,誰也聽不清。

“老師,我寫完了……答案,還在路上。”

窗外,黎明的第一縷晨光終於刺破了厚重的陰雲,照亮了京城的天際。

而在林昭然緊閉的雙眼中,那微弱的光亮卻並未帶來清醒。

無邊的黑暗裡,意識正在被一股灼人的熱浪席捲、吞噬。

世界在融化,耳邊隻剩下一種熟悉而又令人戰栗的劈啪聲,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黑暗的最深處,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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