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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57章 我成了傳說,就不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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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坳裡的炊煙裹著鬆枝香漫過來時,林昭然的竹杖尖正陷進一塊凸起的碎石。

足踝處的灼痛早已不是單獨的點,而是順著脛骨爬滿整條腿的火蛇,每挪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塊上。

她腳底觸到的是粗糲的碎石與濕滑的腐葉,鞋底早已磨穿,布帶下的麵板滲出血絲,黏膩地貼著草根與泥漿。

冷風從破開的襪口鑽入,刺得傷口一陣陣發麻;遠處傳來野犬低吠,混著柴火劈啪爆響,還有孩童清亮卻顫抖的童聲——這一切聲音像針尖紮進她疲憊的神經。

她低頭,看見纏在足上的素色布帶——是方纔撕了中衣下擺,柳明漪追上來要攔,被她笑著按住手腕:“你繡的並蒂蓮要跟著我走到頭,總不能讓裙角先認了輸。”布帶上那對蓮花已染了泥汙,可針腳依舊細密,指尖拂過時,能感受到絲線微微凸起的紋理,像是舊日太學窗前燭光下的溫柔記憶。

“先生,簡輿就在林子裡。”柳明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壓抑的哽咽,繡著纏枝蓮的帕子攥得發皺,指節泛白。

她今日特意換了粗布短打,發間的銀簪也收進了懷裡,可眉梢那點細致的弧度還是藏不住,像春水初融時悄悄探出的柳芽。

“您這腳……”

“坐轎入南荒?”林昭然扶著竹杖直起腰,泥點濺上的月白衫子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袖口撕裂處隨風輕晃,“那便成了施恩者的派頭。”她偏頭對柳明漪笑,眼角細紋裡沾著泥星子,唇乾裂出血痕,卻仍揚起笑意,“我要做的是同行人——你瞧,前麵有炊煙,有狗吠,有曬在竹篙上的藍布衫。”她用竹杖點了點遠處歪歪斜斜的籬笆,木樁被雨水泡得發黑,藤蔓攀附其上,滴落的水珠敲在瓦片上,叮咚如語,“這些纔是該並肩走的路。”

柳明漪喉結動了動,終究沒再勸。

她蹲下身,替林昭然緊了緊足上的布帶,指腹觸到凸起的骨節時,忽然用力攥了攥:“當年在繡坊,我替夫人繡百子圖,針腳歪了半分都要拆。”她抬頭,眼眶泛著紅,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入耳,“現在才明白,有些針腳是要往肉裡紮的。”指尖殘留著對方骨骼的棱角,那一瞬的痛楚彷彿也傳到了自己心上。

林昭然彎腰替她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鬢發,指尖掠過溫熱的臉頰,發絲間還帶著清晨露水的氣息。

“等過了這道山梁,我教你在布上繡《勸學》篇。”

話音未落,道中忽然傳來細碎的響動——枯葉被踩碎的脆響,泥土塌陷的悶聲,還有微弱的抽鼻聲。

是個紮著總角的孩童,約莫六七歲,青布小褂洗得發白,褲腳高高捲起,露出凍得通紅的小腿。

他跪坐在泥地裡,膝蓋壓著濕土,雙手捧著一隻粗陶碗,碗裡盛著小半碗清水,水麵微微顫動,映出灰濛的天光。

他的手指僵硬地舉著,指節泛紫,嘴唇哆嗦著:“林先生,我娘說……”童聲發顫,像被風揉皺的紙,“她說您喝過這水,字纔不會消失。”

林昭然的呼吸頓了頓。

她想起三日前在三十裡外的茶棚,有個老婦用草灰在青石板上寫“仁”字,水一潑,灰就散了。

老婦抹著淚說:“要是字能留在水裡就好了,喝下去,總不會忘。”原來這故事竟傳得這樣快——它不是靠驛馬飛馳,而是順著山風、溪流、母親哄孩子的呢喃,一路飄到了這裡。

她緩緩蹲下身,膝蓋咯吱作響,劇痛如潮水湧上脊背。

她咬住內唇,借竹杖支撐身體,終於與孩童平視。

陶碗邊沿沾著幾點泥,碗底沉著片野菊花瓣,黃蕊微蜷,在水中輕輕打旋。

“你叫什麼名字?”

“阿木。”孩童吸了吸鼻子,鼻涕掛在唇邊也不擦,“我娘說,林先生寫的字會在風裡跑,在雲裡藏,可要是喝進肚子裡……”

“就活了。”林昭然接話,聲音沙啞卻堅定。

她伸手沾了碗裡的水,在泥地上重重寫了個“問”字。

指尖劃過濕潤的泥土,涼意滲入麵板,水痕很快滲進土裡,卻在濕濘的地麵留下深褐的印記,像一道新生的傷疤,又像一粒埋下的種子。

“你看,它現在在泥裡活著。”她端起陶碗,遞到阿木唇邊,清水微涼,映著他顫抖的睫毛,“你喝它,它就在你肚裡活了。”

阿木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仰頭飲儘,喉結動了三下,吞嚥的聲音清晰可聞。

然後“咚”地磕了個響頭,額頭撞在泥地上,濺起點點泥花。

泥地上的“問”字被他的額頭蹭去半筆,卻又被沾著泥水的發梢補上,歪歪扭扭,倒比原先更生動,彷彿有了呼吸。

“先生!”阿木爬起來時,褲襠沾了好大一片泥,臉上卻全是笑,“我明日就去河邊,用河水寫‘問’字,寫給小魚看!”他跑遠了,小褂下擺掃過道旁的野薔薇,落英紛紛,像撒了把碎紅的星子,花瓣落在泥印上,又被腳步踏進土裡。

柳明漪望著那抹小身影,輕聲道:“前日在書驛,有個秀才說要刻《勸學》碑,用最硬的青石。”她摸出帕子擦了擦林昭然掌心的泥,指尖拂過那道舊傷疤,“現在看來,比碑更硬的,是人心。”

林昭然沒說話。

她望著阿木跑過的方向,忽然聽見風裡飄來若有若無的歌聲——是《蒙學謠》的調子,從前在太學裡教窮書生們唱的。

“青衿子,莫畏寒,墨染指,心自暖……”

歌聲漸遠,卻像種子落進了泥土裡,在每一寸風裡發芽,生根,悄然頂破凍土。

就在那碗清水映出孩童眼中星子的同時,千裡之外的京城,沈硯之正立在相府後庭的梅樹下。

他手裡捏著份密報,邊角被指尖揉出了褶皺。

寒風吹動他玄色袍袖,簷角銅鈴輕響,如喪鐘餘音。

“撤了。”他對跪在下首的幕僚說,聲音像冰錐敲在青石板上,不留一絲迴旋,“所有暗衛、醫正、沿途驛站的‘意外’照拂,一概撤回。”

“相爺!”幕僚額頭抵著青磚,冷汗滑落,“林昭然足疾嚴重,若是中途……”

“若是中途暴斃?”沈硯之抬眼望北,枯枝間漏下的天光映得他眉峰冷硬,“百姓隻會當她是遭人毒手,反倒激起民變。不如讓她活著——孤身一人,病痛纏身,話無人聽,字無人傳,連病了都隻能喝渾水……”他頓了頓,唇角扯出極淡的笑,“等她自己倒下,才沒人記得什麼叫‘救星’。”

幕僚渾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經筵,林昭然被參“妖言惑眾”時,沈硯之親手撕了彈劾摺子。

當時相爺說:“要燒野草,先得等它長到最高處。”原來這把火,今日纔要點。

千裡外的武昌書驛,孫奉——那個曾在詔獄中靠默誦《勸學》熬過酷刑的太學生——把最後一封雞毛信塞進信筒。

他望著窗外連綿的雨幕,指尖摩挲著案頭那方“傳薪”印,忽然笑了。

這印章,是林先生三年前親手所贈。

近月來,已有數十封投書言願追隨先生南行,青衫客夜宿書驛,常於壁上題詩明誌。

他知道,火種早已埋下,隻待風起。

他提起筆,在信箋末尾添了句:“她走不動了,我們去接。”

這不是第一封這樣的信。三年來,他一直在等這一天。

七日後,江南的學子背著書箱上了路,荊楚的書生裹著鬥笠過了江,巴蜀的少年牽著馱書的毛驢出了山。

他們自稱“問路者”,夜宿破廟時,在牆上用炭筆寫《論語》;晝行官道時,對著挑擔的老農念《勸學》。

官府的差役舉著水火棍攔過三次,第三次時,人群裡忽然有人唱:“青衿子,莫畏寒……”

上百個聲音跟著和起來,差役的棍子“當啷”掉在地上——他看見最前麵那個白衫少年,眼角的淚把臉上的泥衝成了兩道河。

林昭然走到山梁頂時,暮色已經漫上來。

她扶著竹杖望去,南荒的輪廓在暮靄裡若隱若現,像幅沒乾透的水墨畫。

山風裹著草木氣息撲麵而來,夾雜著遠處人聲的嗡鳴,像春潮漫過石灘。

足踝的痛意反而輕了些,許是麻木了,又許是被那聲音蓋住了——遠遠的,有細碎的腳步聲,有壓低的念書聲,有若有若無的《蒙學謠》。

“先生。”柳明漪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手指指向山腳下。

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林昭然看見官道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像流落在人間的星子。

那些火光越聚越多,越走越近,最後連成一條蜿蜒的河,朝著南荒的方向淌過來。

她忽然想起程知微昨日托人送來的密信,最後一句寫著:“南荒舊驛,新築高台。”當時她沒太在意,隻當是流放地的尋常工事。

此刻望著那片火光,她摸了摸懷裡的炭筆——筆杆被體溫焐得溫熱,像顆要發芽的種子。

山風卷著暮色掠過耳際,林昭然扶著竹杖,往山下走去。

泥地裡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卻比來時更穩。

她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響動,回頭望去,唯見野薔薇在風裡簌簌落瓣,沾在泥濘的腳印邊,像誰曾駐足,又像誰正悄悄跟來。

林昭然的竹杖尖陷進鬆軟的山泥時,山腳下的人聲突然清晰起來。

那不是尋常的喧嘩,是混著念書聲的嗡嗡響,像春潮漫過石灘,帶著股執拗的生機。

她扶著腰側緩了緩,足踝的灼痛順著血脈往心口鑽——這兩日每走十裡,痛意便往骨頭裡多啃一寸,可此刻竟被那聲音壓得輕了些。

“先生看。”柳明漪的指尖發顫,指向山坳裡那片灰撲撲的廢墟。

斷牆殘碑間攢動著黑壓壓的人頭,人人背對他們而立,手臂舉得筆直,素絹在暮色裡泛著青白,每個絹麵上都用濃墨寫著“問”字,橫折鉤挑如刀刻,在風裡簌簌翻卷,像一片凝固的浪。

林昭然的呼吸滯了滯。

她想起程知微前日密信裡那句“南荒舊驛,新築高台”,原以為是流放地的破屋,此刻才明白——這千萬個舉著“問”字的百姓,便是程知微築的台。

“他們等的不是你的人,是你的影。”柳明漪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素絹上的灰,“前日裴少卿夜闖衙署簽講學令,我在書驛聽差役說,他站在殘碑上喊‘今日無師無生’時,有個老丈舉著炭塊衝上去,邊哭邊在牆上畫‘問’。”她攥緊林昭然的衣袖,指尖冰涼,“他們要的是個由頭,是您站在這裡,讓所有不敢問的、不能問的,都有了問的膽子。”

林昭然望著那些挺直的脊背。

有紮著總角的孩童,有裹著粗布的農婦,有束發的書生,甚至有個拄著雙拐的老人——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在廢墟上疊成一片模糊的海。

她忽然想起阿木那天仰著沾泥的臉說“字要活在肚裡”,原來這些“問”字,早就在千萬人肚裡發了芽,隻等她來做那陣催芽的風。

她解下隨身布囊。

粗麻布裡裹著的不隻是藥粉和炭筆,還有那柄陪她從太學走到流放地的止水短刃——刃身是沈硯之當年親手賜的,刻著“守正”二字,後來被她磨去,重新鏨了“破帷”。

指尖觸到冰冷的刃麵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試圖彎腰,脊柱猛地一抽,眼前驟然發黑。

柳明漪伸手欲扶,卻被她輕輕推開。

“還不能倒……”她咬破舌尖,血味喚醒一絲清明,終於將短刃緩緩插進焦土。

金屬入泥的輕響被風聲捲走,卻像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最先有個穿青衫的書生跪了下去,接著是農婦,是孩童,最後連那拄拐的老人都緩緩屈膝。

千萬道目光越過短刃,落在她沾泥的月白衫子上,像無數雙無形的手,托著她站成一把刀。

“著!”不知誰喊了一聲。

下一刻,所有素絹同時騰起火焰。

火舌舔著“問”字的筆畫,墨色在火光裡暈開,像無數隻黑蝶振翅。

熱浪撲麵而來,燎焦了她的發梢,火星子落進眼眶,燙得她睜不開眼。

她看見“問”字在夜空中飛,在斷牆上跳,在每個人的瞳孔裡燒——原來字真的能活,活成風,活成光,活成燒不儘的野火。

“先生……”柳明漪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燒的不是絹,是心裡的忌諱。”

林昭然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火屑。

熱度透過指腹傳來,像極了當年在太學教窮書生們念“朝聞道”時,他們眼裡的光。

她忽然想起沈硯之在相府梅樹下說的“困在瘴癘之地,說的話沒人聽”,可此刻這千萬團火,哪一團不是在替她說話?

山巔的風突然急了。

林昭然眯起眼,看見遠處崖邊有道黑影。

那影子立了很久,久到火光都暗了幾重,才終於轉身,融進漸濃的夜色裡。

她知道那是誰——沈硯之的最後一枚棋子,也是他在奏章上寫下“南荒不可禁”的同一刻。

“先生?”柳明漪扶住她搖晃的身子。

林昭然這才察覺,足踝的痛意不知何時漫到了腰間,喉間乾得像塞了把碎草。

她望著仍在燃燒的素絹,望著那些跪著的、站著的、仰著臉的人,忽然輕聲道:“去把程知微藏在破廟裡的《勸學》抄本取來。”

“現在?”

“現在。”她摸了摸懷裡的炭筆,“等火滅了,我們要在灰裡種新的芽。”

柳明漪應了一聲,轉身往林子裡跑。

林昭然的手指觸到焦土,碰到了一片殘絹。

上麵的“問”字隻剩下半撇,卻仍倔強地指向夜空。

風帶來了腳步聲——先是零星,繼而彙成洪流。

柳明漪抱著抄本奔來,衣角沾滿泥點;書生們紛紛站起,拍去膝上塵灰;阿木的聲音穿透人群:“先生!我寫了好多‘問’字!”

她想笑,卻隻牽動嘴角。喉間乾澀如焚,意識開始飄遠。

最後一眼,隻看見那柄深插於焦土的短刃——“破帷”二字在月華下泛著冷光,像一道撕裂永夜的裂痕。

然後,黑暗溫柔地覆了下來。

等她再睜眼時,會是在南荒廢墟旁的小屋裡,足踝的痛意仍像火蛇啃噬,喉間乾得發疼,可窗外的天已經亮了——亮得有些晃眼,亮得能看見晨霧裡浮動的“問”字,正跟著山風,往更南的方向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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