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75章 開口的不是我,是千萬張嘴
程知微將信折進懷裡時,指腹隔著粗布摸到那八個字的凸痕,像摸著一條正在蘇醒的脈絡——粗糲的布紋刮過麵板,留下細微的刺癢,彷彿那字不是刻在紙上,而是烙進了血肉。
風掠過他發梢,帶著南邊書驛新曬的紙墨香,夾雜著一絲竹片焙乾後的清苦氣息。
這味道鑽入鼻腔,竟讓他舌尖泛起淡淡的澀意,像是讀完一冊未署名的禁書後口中的餘味。
他知道,這香氣裡裹著的不隻是《講錄》的抄本,更是林昭然佈下的局,正順著江河湖海往皇權的芯子裡鑽。
“大人。”書童捧著茶盞過來,青瓷盞沿還凝著水珠,涼意滲出,在晨光中微微反光。
程知微接過時,指尖觸到杯壁的濕冷,隨即又被內裡滾燙的熱意灼得一顫。
他垂眸看茶裡晃著的自己,眼角細紋裡浮起林昭然臨走前的模樣:她穿著青衫站在簷下,雨水順著瓦當砸在她腳邊,濺濕了半幅褲管,泥點飛上裙裾,涼意想必已浸透布料。
可她卻說:“等經筵講《孟子》那日,你會聽見千萬個聲音替我開口。”她的聲音穿過雨幕而來,輕而清晰,像春雷初動前的第一聲悶響。
他端起茶盞,滾燙的溫度灼得指尖發疼——原來她早就算到了這一步,從江南夜鼓到紫宸殿的黃綾書,從村師摸黑記筆記到皇帝問“民欲自設塾可許乎”。
殿內的檀香突然濃了些,沉甸甸地壓在喉頭,鼻息間儘是木屑焚燒後的溫膩。
程知微抬頭,見小太監捧著鎏金托盤匆匆而過,托盤裡壓著的明黃緞子下,隱約露出半卷《孟子》。
緞麵反著幽光,像蛇鱗滑過石階。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說過:“經筵不是講給皇帝聽的,是講給天下聽的。”此刻再看那太監的腳步,倒像踩在天下人的脊背上,每一步都震得山河作響——靴底敲擊金磚的聲音,在耳中放大成戰鼓,震得耳膜嗡鳴。
紫宸殿裡,皇帝的手指正摩挲著《孟子》卷角,紙頁邊緣已被撚得微卷,發出極輕的沙沙聲。
講官的聲音還在繞梁:“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忽然抬手打斷,玉扳指磕在案幾上發出清響,如冰裂於靜夜。
殿中刹那靜得能聽見殿外銅鶴爐裡香灰墜落的聲音——簌的一聲,輕得幾乎錯覺是風吹簾動,卻又真實得讓人心悸。
“今有民欲自設塾,教子識字,可許乎?”皇帝望著殿頂的藻井,那裡繪著的雲龍正張牙舞爪,金粉剝落處露出陳年木胎。
他的聲音不高,卻似有千鈞之力,撞在梁柱之間來回震蕩。
講官的朝珠在顫抖,翡翠墜子撞著補子上的仙鶴,叮鈴作響,如同寒夜裡簷角風鈴驚夢。
皇帝卻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案頭那本粗布封皮的《講錄》上——七日前江南夜鼓傳來的字跡還帶著潮氣,“許民自設塾,官不立師”八個字像刀刻的,把“守禮”二字的皮剝了個乾淨。
封麵粗麻摩擦著指尖,留下一道道橫斜的劃痕,像犁過的田壟。
“孫奉。”皇帝忽然開口。
“奴纔在。”小黃門從殿角閃出來,腰牌撞在門檻上,發出細碎的響,金屬與石棱相擊,泛起一點火星般的脆音。
“七日內,十二州‘無師講會’同步講《孟子》此章,題‘君問於野’。”皇帝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去辦吧。”
孫奉領旨時,袖中還揣著前日柳明漪塞的糖畫。
那糖畫是“立夏問花”,花瓣邊緣已經有些化了,黏在油紙背麵,指尖一碰便留下糖漬的粘膩感,陽光照下來,透出琥珀色的光澤。
他出了紫宸殿,風卷著楊絮撲在臉上,柔而癢,像誰用羽毛掃過麵頰。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那年在破廟,她縮在牆角啃冷饃,手指凍得通紅,饃渣掉在膝頭也顧不上拍。
抬頭問他:“我可以自己讀書嗎?”眼睛亮得像星子,映著灶膛裡將熄未熄的火光。
如今這星子要變成太陽了,照得十二州的夜都亮起來。
太學後巷的青石板還帶著晨露,濕冷的氣息順著鞋底爬上來。
孫奉到的時候,盲儒的講席前已經圍了一圈人:賣炊餅的老張頭抱著半袋麵,麵粉沾在袖口,隨風飄散如雪;布商娘子攥著團錦緞,掌心沁出汗來,織物變得微黏;最前排跪著個小婢女,懷裡揣著個粗陶蜜盞——都是“問道信物”。
盲儒的竹杖點在地上,敲出三短兩長的節奏,像極了江南夜鼓。
那聲音沉實而鈍重,一下一下鑿進地麵,也鑿進人心。
杖尖與石板相擊,迸出輕微火星,在晨光中一閃即逝。
“我兒昨日識得‘仁’字。”人群裡突然響起個村婦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吳語口音,尾音拖得綿長,像紡車搖出的絲線,“夜裡夢一女子笑,說‘你問了,我就在’。”
孫奉的喉結動了動,嘴裡泛起一陣莫名的甜味,彷彿舌尖嘗到了那糖畫融化後的滋味。
他摸出袖中的糖畫,陽光透過糖片照在掌心,映出細碎的金斑——那是林昭然的影子嗎?
光斑跳動,像她當年蹲在巷口教小乞兒寫字時眼裡的光。
他說不出話,隻覺得胸口發燙,眼眶酸脹。
慌忙低頭去擦,卻碰翻了小婢女的蜜盞。
蜜水流在青石板上,溫潤黏稠,泛著蜜蠟般的光澤,引來幾隻螞蟻,排著隊往“問”字的豎筆上爬。
它們細足踏過炭筆痕跡,彷彿也在一筆一劃地臨摹這個字。
西市的糖畫攤飄著甜香時,柳明漪正捏著塊“立夏問花”糖畫。
糖漿冷卻後脆而薄,邊緣微翹,觸手生涼。
她眯起眼對著日頭,果然在糖片背麵看見極細的刻痕——那是她前日讓匠戶用銀針刺的“教在民間”。
光線穿透糖層,字跡如金線遊走,像符咒顯形。
一個宮女踮著腳湊過來,金步搖在鬢邊晃:“這糖簪子可真巧,給我包十個。”
“姑娘要送誰?”柳明漪笑著遞過油紙包,指尖沾了糖汁,拉出細細的絲。
“給尚食局的小桃。”宮女壓低聲音,“她昨日焚了個糖畫,說聞見墨香了,像是文曲星顯靈。”
柳明漪的手頓了頓。
那香氣她懂——糖焦化時騰起的煙,混著油紙燃燒的糊味,竟真像舊書翻頁時揚起的塵。
她望著宮女的背影消失在宮牆後,又摸出塊糖畫對著光——“教在民間”四個字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像撒了把金箔。
指尖撫過糖麵,溫熱微黏,彷彿觸到了某種正在融化的信念。
她想起林昭然說:“甜的東西最能過牆。”如今這甜裡裹著的理,怕是要從宮市甜到坤寧宮了。
日影西斜,桐花瓣墜入硯台的聲音,驚醒了伏案的人。
程知微還記得林昭然說過,“墨要慢磨,理要慢講”。
如今他執刀刻竹,聽著刀鋒入木之聲,恍若又見她在燈下研墨的身影。
窗外桐花簌簌落進硯台,像一場無聲的雨。
他執刀刻下三短兩長的鼓點,刀鋒入竹的聲音像極了林昭然當年磨墨——沙、沙、沙,緩慢而堅定,每一下都帶著思索的重量。
竹屑紛飛,落在手背上,微癢如蟻行。
竹片刻完,他吹去竹屑,見那紋路竟與《開蒙令》的筆鋒有幾分相似。
指尖撫過凹陷的刻痕,粗糙而清晰,像觸控到一段尚未發聲的曆史。
“她連請願的方式都設計好了。”他喃喃著,把竹片塞進孫奉手裡,“交給裴少卿,他看得懂。”
裴懷禮拿到竹片時,正對著太常寺的古鐘發呆。
鐘身上鑄著的“禮”字被他摸得發亮,銅麵映出他模糊的臉。
可此刻他摸著竹片上的鼓點,忽然想起林昭然在太學講學時的模樣:她站在講台上,身後掛著幅“有教無類”的字,說“禮是活人守的,不是死規矩捆的”。
她的聲音清亮,像鐘聲初振,餘音久久不散。
他把竹片按在案頭,墨汁未乾的《開蒙令》在燭下泛著光,每個字都像林昭然的聲音在耳邊響:“替我問,替我爭。”燭火搖曳,影子投在牆上,像無數人影在叩門。
早朝的鼓聲驚醒了殿外的雀兒。
裴懷禮站在丹墀前,朝服上的鶻紋被風吹得翻卷,布料拍打肩頭,發出獵獵聲響。
他望著龍椅上的皇帝,又望瞭望階下的沈硯之,忽然開口:“臣,代南荒七百塾、三萬問者,請開蒙令。”
殿中嘩然。
禦史台的老大人拍著朝笏喊“逾製”,戶部侍郎扯他的袖角讓他慎言,可裴懷禮隻盯著皇帝案頭的《講錄》——那粗布封皮在龍涎香裡若隱若現,像麵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旗。
皇帝沒有說話,目光落在沈硯之身上。
沈硯之站在殿心,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擊耳膜,像更漏滴水。
他望著殿外,春陽正照在宮牆根下,一群幼童蹲在地上,用炭筆臨摹新刻的“問”字。
最小的那個孩子把“問”字的口畫成了圓,像塊糖餅,炭筆在石上摩擦,發出沙沙聲,像春蠶食葉。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雨夜,破廟裡的小女孩舉著沒油燈盞說“自己照路更亮”,那時他隻當是癡語,如今才懂——原來“問”字真能當燈點,照得黑夜裡的人都醒了。
“擬可。”他提筆硃批,墨跡落在《開蒙令》上,像一滴血,緩緩暈開。
退朝時,沈硯之的朝服被風掀起一角,布料拂過小腿,帶來一陣涼意。
他望著殿外的幼童,見他們正用炭筆在“問”字旁邊畫小花,忽然想起那本粗布封皮的《講錄》還在書房。
暮色漫進宮牆時,他坐在案前,把《講錄》放進火盆。
火摺子擦了三次才亮,橙紅的火苗跳躍著,映在他瞳孔深處,像十年前那盞將熄的油燈。
他知道這書不該留——它是叛逆的種子,是他曾親手追捕的“妖言”;可它也是她的眼睛,照見他曾矇昧的心。
十年前破廟那一盞燈,原來一直沒滅。
他舉著那點火星,看了又看,終究沒往下送。
“林昭然,你贏了……”他對著跳動的燭火低語,“但你贏的,不是我。”
窗外忽然響起鼓聲,三短兩長,像心跳,像召喚。
沈硯之低頭看著手中的火摺子,火星漸弱,終歸熄滅。
他沒有再點一次。
那本粗布封皮的《講錄》靜靜躺在案頭,不再需要火焰照亮。
因為它已在千萬人心裡燃起。
十年前破廟裡的小女孩,終於讓整個黑夜學會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