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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91章 地底下長出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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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珠滾落時,她聽見泥土裡傳來極輕的“哢”一聲——那是泥問丸裂開的聲音。

林昭然的指尖還凝著方纔觸碰葉片的濕涼,月光漫過荒坡上的嫩苗,每一片葉尖的水珠都像被穿了銀線,在風裡輕輕搖晃,微光如針尖刺破夜色。

空氣裡浮著濕潤的土腥味,混著新芽初綻的青澀氣息;遠處山影沉沉,如同伏地未眠的巨獸,而近處草葉摩擦的窸窣聲,卻像千萬個細語在低問“為何”。

阿梨蹲在她身側,發辮上沾著草屑,小手指著最頂端那株苗:“先生,這葉子上的紋路,真的像‘問’字嗎?”

“像的。”林昭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角,指腹擦過她額角沾的泥點,觸感粗糙又溫柔,“等它們再長大些,紋路會更清楚。”她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影,喉間泛起一絲熱意——那是從三年前在破廟教第一個孩子識字起,就埋在胸腔裡的火種,此刻正隨著泥丸裂開的輕響,燒得更旺了些。

草棚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踩碎了露珠覆蓋的枯草,發出脆而淩亂的“沙沙”聲。

林昭然轉身時,正見柳明漪掀簾而入,粗布裙角沾著新泥,發間的木簪歪向一側,鬢邊汗濕一縷,呼吸尚不平穩,像是剛從風雨中奔來。

“昭然!”她喘著氣,掌心攤開半截陶片,“你看這是什麼?”

陶片邊緣帶著燒製時的棱痕,割得她指腹微微發麻;內壁刻著極小的字,借著案上油燈湊近一瞧,正是《問學》裡的句子:“學之始,在問其所以然。”林昭然瞳孔微縮——這是她半年前與柳明漪密議時提到的“問心管”,原想以陶管引水入旱田,順道在管壁刻上啟蒙短句,不想竟這麼快有了成效。

“我今日巡到西坡村,”柳明漪扯過條布巾擦手,指節還沾著田壟的濕土,粗糙的紋理嵌進指甲縫裡,“王阿公說今春旱得邪乎,可他家稻苗卻綠得紮眼。我蹲下去扒拉根須,好家夥——”她比劃著,“地下陶管像蜘蛛網似的,從山溪一直連到地頭。有個小娃捧著管子喊‘水路上有字’,我湊近一摸,刻的正是咱們編的《問學》。”她忽然笑起來,眼角細紋裡浸著水光,“裡正要報官說私設溝瀆,張嬸子把水瓢往地上一磕,說‘你喝的水從哪來?難不成要挖開喉嚨查?’滿村人鬨笑,裡正紅著臉溜了。”

林昭然指尖摩挲著陶片上的刻痕,凹凸的筆畫在麵板上留下細微的刺癢感,耳中彷彿聽見山溪奔湧的聲音——那不是水響,是千萬聲“為何”在地下穿行,如脈搏般震動大地深處。

她抬頭時,柳明漪已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抖開竟是幾截不同的陶管,“這是我從三個村收的,刻的句子都不一樣,有的講‘農時’,有的說‘貨殖’,百姓還自己加了‘米價為何漲’的追問。”

“明漪,”林昭然按住她手背,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她心頭一顫,“你做得比我想的更好。”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馬蹄聲,鐵蹄敲擊石板,清脆而突兀,劃破夜的靜謐。

阿梨蹦跳著跑出去,片刻又轉回來,手裡攥著封泥印的竹筒:“程先生的信!”

程知微的字跡剛勁如刀,信裡隻寫了八個字:“問心管蔓三州,泥丸入牆成紋。”林昭然展開附頁,是張草圖——夯土的牆基裡摻著泥問丸,雨水浸蝕後,牆腳浮現出“何謂公?”三字,每颳去一層土,下一層字跡更深。

她想起月前與程知微對坐時,他望著案上泥丸說:“教化如水,滲之無聲。”當時她隻當是比方,如今看來,這比方裡藏著把剖開岩層的刀。

“先生,程先生還附了首民謠。”阿梨舉著半張紙,“是孩子們在牆根唸的——‘牆吃灰,灰生問,問長三寸破磚紋’。”

林昭然低笑出聲,指腹撫過信紙上的墨痕,墨跡微凸,像一道尚未癒合的傷口。

這時窗外忽有夜梟掠過,羽翼撲扇之聲劃破寂靜,孫奉的暗號聲從草棚後傳來。

她示意柳明漪收了陶管,自己掀簾出去,正見孫奉裹著件褪色的青衫,腰間掛著銅鈴——那是內侍省小黃門的舊物,鈴舌殘缺,卻不經意間隨風輕顫,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叮”聲,像某種隱秘的回響。

“他們開始挖地了。”孫奉的聲音壓得極低,袖中摸出塊染了炭灰的絹帕,“沈首輔密令工部重繪《地下溝渠總圖》,說是防澇,實則要清問心管。稽查司派了盲工伏地聽聲,專找地下講習的動靜。”他喉結動了動,“裴少卿托我帶話,說沈相這月翻了七遍《水經注》,前日在朝會上說‘地脈不穩,則國本動搖’。”

林昭然接過絹帕,指尖觸到上麵的地圖壓痕——是京畿水係的大致走向,凹陷的線條如乾涸的河床,刻入她的掌心。

她望著孫奉眼下的青黑,想起他上月為傳信在雨裡翻了三座山,如今連鞋跟都磨破了。

“辛苦你了。”她輕聲說,“先去後屋歇著,阿梨會給你熱碗薑茶。”

孫奉退下後,林昭然回到案前,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火星四濺,映得她眸中一閃。

她攤開《地問經》,書頁間滑落半粒泥問丸——是方纔埋進土裡時,指縫間漏下的。

月光透過草棚縫隙,在泥丸上投下淡銀的影,恍惚間,那影子竟像是株破土的苗。

“昭然?”柳明漪從裡屋出來,手裡端著茶盞,熱氣嫋嫋上升,模糊了她的眉眼,“你在想什麼?”

“沈相要挖地。”林昭然將泥丸輕輕按在《地問經》的“脈”字上,“可他不知道,地底下的路,早就不是他畫的圖了。”她抬眼望向窗外,荒坡上的嫩苗在風裡輕輕搖晃,每一片葉子都像在說“問”。

“阿梨。”她忽然喚道。

“在!”小丫頭從灶房探出頭,臉上沾著灶灰,鼻尖沁著汗珠,帶著柴火的焦香。

“去把春播剩下的種子取來。”林昭然站起身,裙角掃過案上的陶片,“要選最耐活的,能在石縫裡紮根的那種。”

阿梨應了聲跑開,柳明漪望著她的背影,忽然笑了:“你又要往地裡埋什麼?”

“埋‘問’。”林昭然望著月光下的荒坡,那裡的嫩苗正舒展著新葉,“等它們再長大些——”她頓了頓,目光穿過山影,投向更遠處,“地底下的路,就該長到地麵上來了。”

(結尾保留原文不變)

某夜,京郊護城河畔。

守吏老周裹著破棉袍巡夜,忽覺腳邊的河水泛著怪光——水麵漂著截焦黑的陶管,像根燒剩的炭。

他撈起來,用袖口擦了擦,內壁的刻字雖被燒得發焦,卻還能辨認:“你建你的牆,我改我的地。”

老周的手開始抖。

他剛要往懷裡藏陶管,腳下忽然一震——河岸邊的夯土裂開蛛網狀紋路,借著月光細看,每道細紋都是個極小的“問”字,連綴成線,直指宮城方向。

他蹲下身,用枯枝撥了撥裂縫,土末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嵌著的泥問丸——有的已經裂開,露出內裡的殘紙,隱約能看見“何謂公”三字。

老周望著那串“問”字,忽然想起上個月在城郊看到的景象:幾個孩童蹲在牆根念民謠,“牆吃灰,灰生問,問長三寸破磚紋”。

他當時隻當是兒戲,如今才明白,那些“問”字早就在土裡紮根了。

而此時的南荒,林昭然正蹲在草棚前,將那株帶字的幼苗移栽到塾前的石縫裡。

夜風吹過,嫩芽的影子在地上晃,像誰在寫未完成的信。

她摸了摸幼苗的莖稈,輕聲道:“等你根穿岩層那天,整座山都會替我們說話。”

遠處傳來夜梟的叫聲,驚起幾點流螢。

林昭然望著流螢飛向山外,想起程知微前日信裡說要去河東巡訪。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河東的田埂上,有個老農正握著犁尖,在翻鬆的泥土裡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那是《問律》的第一章,“耕者問土,土應之以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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