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95章 你聽不見的,纔是最大的聲
林昭然望著陶窯方向跳動的火光,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半舊的絲絛——那是柳明漪去年用破布綹子編的,說要“把民間的力氣擰成繩”。
火舌舔舐夜空,映得雪地泛起橙紅漣漪,風裡裹著柴草焦香與陶坯燒裂的細微“劈啪”聲,像誰在暗處輕輕叩骨。
正出神時,雪地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帶起的雪粒撲在她繡著鬆枝的鞋麵上,涼意順著緞麵滲進腳心。
“昭然姐!”柳明漪的聲音裹著寒氣撞進耳膜,林昭然轉頭便見她懷裡抱著匹靛青布,發辮上的絨花沾了雪,像開在冰裡的藍菊。
她撥出的白霧在月光下凝成細珠,睫毛上結著霜晶。
“官府把骨笛熔了鑄鎮問碑,可我昨兒織布時,梭子一挑一壓突然想起——”她抖開布料,月光下能看見經緯線交疊處泛著細密的暗紋,“《問學》首章的節奏是三短一長,我就把經線疏三寸、密一寸,緯線跟著調。”她將布角按在林昭然手背上,“您摸摸看。”
粗布擦過麵板的觸感忽然變了——疏處綿軟如絮,密處卻帶著細碎的震動,像春溪下藏著的暗流,又似指尖拂過繃緊的琴絃。
那震顫不入耳,卻直抵掌心,彷彿血脈深處有根弦被悄然撥動。
林昭然瞳孔微縮,想起前日王伯叩骨時,凍土下那串沿著地脈爬行的震顫。
“明漪,”她聲音發顫,“你這布……”
“今早春嬸子來借靛藍,說穿上新做的夾襖喂雞,總覺得後頸癢癢的,像有人在耳邊念‘農桑為本’。”柳明漪的眼睛亮得像雪地裡的星子,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薄霧,“我讓她走兩步,布擦著胳膊的動靜果然和《晨問》一個調子!”她抓起林昭然的手按在自己腰間,粗布摩擦肋骨,發出極輕的“沙沙”聲,震感順著血脈往心口鑽,“您瞧,走動時布蹭著骨頭,一下一下的——聲不在笛,在肉裡,在骨頭縫裡!”
山風卷著陶窯的暖煙掠過,林昭然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唰啦”一聲。
轉頭望去,是張老漢扛著犁耙往村外走,粗布短打在腿上蕩出弧度,每一步都帶起細微的“簌簌”聲。
布料摩擦的節奏竟與柳明漪所言分毫不差。
“他背上的布在問我,稅輕為何仍餓?”張老漢突然停住腳,犁頭砸進雪地濺起冰碴,寒氣撲麵而來,“方纔下田時,後脊梁骨這兒……”他拍了拍後腰,手掌落下時發出沉悶的“咚”聲,“一下一下的,比我那混小子背《三字經》還清楚。”
“伯!”張二媳婦從院門口跑出來,手裡的竹籃掉在地上,蘿卜滾了一地。
她衝到張老漢身邊,攥住他胳膊的手在抖,“我蒸饃時也覺著了!籠屜騰熱氣那會兒,圍裙擦著肚子,直問‘粟米三鬥,官稅幾何’!”她眼眶發紅,嗓音發哽,“咱村西頭的巧姐兒,她說給娃餵奶時,裹布蹭著心口,問‘為何女娃不能進學’……”
林昭然望著這對農家夫婦凍紅的臉,喉頭發緊。
她想起半月前在破廟講學時,巧姐兒躲在門後,用草棍在地上畫字被婆婆揪走;想起張二媳婦抱著餓瘦的娃來討米,說交完稅隻剩半袋粗糧。
此刻他們眼裡的驚惶與疑惑,比任何大聲的質問都燙人。
“昭然姐!”程知微的聲音從山梁傳來,銅哨撞在佩刀上,發出清響,驚起幾隻夜鴉。
林昭然抬頭,見他靴底沾著泥,顯然是剛從遠路趕來。
他眉梢結著冰碴,撥出的白霧在冷風中迅速消散。
“問紋布傳到鎮北軍了。”他走近時,林昭然聞到淡淡的鐵鏽味——是鎧甲與寒霜的氣息。
“戍卒的內襯全換了這種布,行軍時甲片相擊,震動順著護心鏡往肺裡鑽。”他從懷裡掏出塊染血的碎布,“剛纔在演武場,有個卒子突然栽倒,手指在地上劃拉……”他蹲下身,用樹枝在雪地裡劃出歪扭的痕跡:“何謂妄?”
林昭然蹲下來,指尖輕輕拂過雪地上的“妄”字。
那筆畫深的地方結了冰,淺的地方還鬆著,像極了稚童初學寫字時的顫抖。
雪粒落在她手背上,涼得幾乎麻木。
“他們不是病了。”程知微蹲在她旁邊,聲音放得很輕,“是身體替嘴說話——從前隻能用耳朵聽,現在連骨頭都記住了要問。”
“昭然先生。”
低低的喚聲從側後方傳來。
林昭然轉頭,見孫奉縮著脖子站在老槐樹下,帽簷壓得低低的,露出半截青灰色的內侍服。
他左右看了看,迅速摸出半張染了茶漬的紙,“這是從尚藥局偷抄的‘靜心湯’方子。”他指尖發顫,“太醫說最近‘心躁’的人太多,要往湯裡加磁石、伏神,鎮住血脈裡的亂……”
林昭然接過紙頁,燭火在“磁石三錢”幾個字上跳了跳。
她望著陶窯方向——那裡的火光映得雪地上的“問”紋更亮了,像無數隻正在睜眼的眼睛。
布紋在月下微微起伏,彷彿呼吸。
“去把後屋的蠶種取來。”她轉頭對跟在身後的小童子說,“再取半盆墨汁,要新磨的。”
蠶房裡暖烘烘的,桑葉被墨汁浸得發亮,綠裡透著烏,葉片邊緣還掛著墨珠,滴落時發出極輕的“嗒”聲。
林昭然捏起一片葉子,看墨色順著葉脈滲進葉肉,像給翡翠鑲了黑邊。
炭盆裡蠶沙劈啪作響,熱氣蒸騰。
“他們管得住人喝的湯,”她將桑葉撒進蠶匾,看白生生的蠶蟲立刻爬上來啃食,咀嚼聲細密如雨,“管不住蟲吃的葉。”
三日後,林昭然捏著顆蠶繭對著光。
半透明的繭衣上,竟浮著極淺的凹痕——是“學”字的起筆。
她輕輕剝開繭,絲縷間若隱若現的紋路,分明是《問學》首章的斷句。
“明漪,”她轉頭對守在蠶房外的柳明漪笑,“把這些蠶種分送百村,就說這是……”她望著窗外正在曬布的村婦,看她們的粗布衫在風裡翻卷,像無數麵招展的旗,“天蟲織問。”
夜色漸深時,山腳下的陶窯傳來“哢”的輕響——是新燒的陶片出窯了。
林昭然站在院門口,望著運陶的牛車碾過雪地,車轍裡的“問”紋被月光拉得老長,一直延伸向京畿方向。
她摸了摸鬢角,忽然想起孫奉走時說的話:“今晨在禦藥房,聽見司醫令嘀咕,最近脈案裡‘思想激越’的病例……”他頓了頓,“反降了。”
林昭然望著漸次熄滅的陶窯火光,嘴角慢慢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