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36章 童聲破讖
這個問題,鄭十七答不上來,林昭然卻用行動給了自己答案。
次日清晨,京城裡那些最熱鬨的巷口、最喧囂的井邊,一夜之間,彷彿爬滿了青藤。
那青藤,是一張張墨跡未乾的《答天書》。
小婢綠耳帶著幾個半大的孩子,像一群靈巧的燕子,趁著晨霧最濃時,將這些“種子”貼滿了牆根壁縫。
起初,大人們隻是瞥一眼,不屑地走開。
可孩子們卻被那些方方正正的黑字吸引了。
他們不認得字,卻認得紙上那股不屈不撓的勁兒。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竟把《答天書》裡最上口的話編成了童謠:“燈下有言,勝過天簽;阿孃莫怕,字是護身符。”
歌聲像溪水,從一條巷子流到另一條巷子。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屠夫驚喜地發現,那個被他從學堂裡揪回來的兒子,竟能照著藥方抓對治他咳嗽的草藥;一個寡母愣愣地看著女兒用炭筆在地上算清了鄰居賒欠的布料錢。
於是,一些家長悄悄地,像做賊一樣,又把孩子送回了韓霽偷偷開辦的“補遺講”學堂。
神壇旁,卜者老申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過去最愛對求簽的婦人說:“女子識字,家宅不寧;寒門讀書,必遭天殃。”如今,那句“字是護身符”的童謠,像一根根小刺,紮進他耳朵裡,讓他坐立不安。
一夜,他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瞎了眼,眼前卻浮現出無數張流淚的小臉,孩子們都捧著書,無聲地質問他。
老申驚坐而起,一身冷汗浸透了重衣,心口疼得像是被鬼爪攥住了。
風向的轉變,杜明謙感受得比誰都清楚。
他那座靠恐懼壘砌的神壇,正在被稚嫩的童謠侵蝕。
他不能等,決意行險一搏,用一場盛大的恐懼,重立神威。
他選在子時,陰氣最盛之時,命人在神壇四周堆滿乾柴。
屆時,他將親自披麻戴孝,手持銅鈴,繞火三圈,高唱那首他秘不示人的《天罰咒》:“逆禮者焚,悖經者滅,寒門掌教,九雷轟頂!”
訊息傳出,京城百姓再次陷入恐慌。
那剛剛燃起的星點希望,彷彿就要被這衝天大火吞噬。
又有幾戶人家,顫抖著手,把孩子從學堂的門裡拉了出來。
韓霽急匆匆地找到林昭然,滿麵憂色。
林昭然卻隻是平靜地看著窗外,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他要演天怒,我就還他人心。”
她當即密令兩人。
對阿阮,她隻耳語了幾句,阿阮便領著幾個最機靈的學童,躲進屋裡,學唱一首新謠:“天不語,人自明;鈴不響,道自清。”歌謠簡單,卻像一泓清泉,恰好能澆滅那《天罰咒》的烈火。
對韓霽,她則讓他去組織所有返學的童子,每人備一盞最樸素的白紙燈籠,子時一到,便齊赴神壇之外。
“切記,”林昭然叮囑道,“不靠近,不叫罵,不擾亂。隻在遠處靜立,齊聲吟唱。”
子時三刻,神壇火光衝天,映紅了半邊夜空。
杜明謙一身慘白的孝服,在火光中如同鬼魅。
他舉起銅鈴,正要開始他那套震懾人心的儀式,口中的咒語剛吐出第一個字,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歌聲打斷了。
“天不語,人自明……”
歌聲起初細弱如絲,彷彿是風中遊魂的低語。
但很快,第二聲、第三聲、第十聲……彙聚而來。
火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中,一盞、兩盞、數十盞素白的燈籠亮了起來。
一群白衣如雪的童子,手提孤燈,從四麵八方走來,在神壇外圍成一個鬆散的圓圈。
他們的臉上沒有恐懼,隻有歌聲帶來的莊重。
童聲如溪,清澈無畏,漸漸彙流成河,竟壓過了那獵獵作響的火焰。
“鈴不響,道自清……”
巡街的兵丁手持水火棍,本想上前驅散,可看清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一雙雙清亮的眼睛,竟不知如何下手。
他們也是為人父、為人兄的,怎能對這些手無寸鐵、隻是在唱歌的孩子動手?
圍觀的百姓本是來看“天罰”的,此刻卻都看呆了。
那火光中的杜明謙,像一個賣力卻無人喝彩的戲子,滑稽又可悲。
人群外圍,卜者老申混在其中,他看著那些孩子,看著那些燈籠,腦中夢魘與現實交疊。
那句“鈴不響,道自清”如同一記重錘,砸碎了他心中最後一道防線。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儘全身力氣嘶喊道:“我錯了!我為禮正會編過讖語!那‘天罰’二字的墨樣,是裴主事親手批給我的!”
一言既出,全場嘩然!
杜明謙踉蹌後退,手中銅鈴被他搖得狂震作響,發出刺耳的噪音,卻再也壓不住那響徹長街的滿城童謠。
高樓之上,林昭然憑欄遠眺。
她看見綠耳牽著一個剛到她腰間的小女孩,女孩將一盞寫著“我要讀書”的燈籠,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護城河中。
那盞燈,隨著水波,緩緩向著更遠、更暗的地方漂去。
她閉上眼,腦海中那束“異世靈光”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化作無數根柔韌的絲線,以她為中心,向整座京城輻射、交織成網。
她“看”到了,那些她寫下的寓言、那些孩子們唱出的童謠,正化作最本源的聲音、光影與觸感,滲入無數人的夢境。
一個終日勞作的老農,夢見自己識字的兒子高中舉人,披紅掛彩歸來;一個被丈夫遠棄的婦人,夢見自己親手展開一封家信,讀著讀著便淚流滿麵;一個目不能視的盲人,夢見自己用指尖撫過書頁,那紙張竟帶著溫度。
林昭然深知,這不是什麼神跡,而是當千萬人的情感與願望達成共鳴時,所凝聚出的、足以改變現實的力量。
她轉身回到案前,就著窗外的燈火與歌聲,在一張新稿的頁首上寫下:“恐懼靠重複存活,希望靠共鳴生長。”
第二日,天光大亮。
神壇前那些寫滿“天罰”的黃帛符咒,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老申在原處擺出了一個新攤子,幡上隻有一句話:“此地不卜天罰,隻解人心。”
綠耳則帶著那群昨夜高歌的孩童,用幾塊木板在空地上搭起一個簡陋的小台子,歪歪扭扭地題上“娃娃講壇”四字,由識字多的孩子,教不識字的孩子。
一個婦人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肉粥走來,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我兒昨夜回家,給我背《答天書》,他說,‘天不會罰好人’……我信他,我信我的兒子。”
韓霽目睹此景,心潮澎湃。
他回到國子監,將那份“補遺講”的章程工工整整重抄一份,鄭重地貼在了監門外的告示牆上。
末了,又在下麵添了一句附言:“講學非僭越,乃還債。”
當夜,杜明謙獨坐在城郊一間破廟裡。
那隻銅鈴就放在他膝上,冰冷如鐵。
窗外,那句“天不語,人自明”的童謠,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如影隨形。
他猛地暴起,抓起銅鈴想將它狠狠砸碎,可手剛舉到半空,鈴鐺內部的舌片卻像是自己斷了一般,“當啷”一聲,墜落在地,滾入塵埃。
他呆住了,緩緩坐下,良久,才喃喃自語:“天……真的不說話了?”
遠處,阿阮清越的琴聲伴著歌聲悠悠傳來:“鈴碎不複鳴,燈起不再熄。誰在怕回答?今夜是你們。”
晚風穿過陋巷,吹起廟門口最後一張未來得及貼出的讖語,那紙片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如一片枯葉,無聲墜入泥濘。
“補遺講”的根,似乎已在京城的磚石縫裡紮穩了,娃娃講壇的童聲,成了這座古都最新的風景。
林昭然站在窗前,看著街市上恢複的生氣,心中卻並未完全放鬆。
京城雖是天下中心,卻終究隻是一座被高牆圍起的孤島。
而在這座島嶼之外,更廣闊的天地間,春汛將至,潮水正以一種無人察覺的方式,悄然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