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42章 燈不滅
林昭然的指尖抵在碗沿,粗陶的質地粗糙而溫厚,粥的熱氣一縷縷鑽進指縫,帶著微燙的濕意,像某種隱秘的警示。
那暖意裡混著一絲異樣的灼感——不是來自粥,而是從她掌心蔓延開的、病中未退的虛火。
她抬眼時,正撞進柳明漪慌亂垂下的眼睫。
那小姑娘縮在牆角,發辮上還沾著未化的雪屑,像落了一層薄霜;粗布裙角被她死死絞在指間,指節泛白,彷彿要從布紋裡榨出一點支撐的力氣。
寒氣從牆縫鑽入,舔過她裸露的腳踝,可她一動不敢動。
“韓霽。”她輕聲喚。
守在門邊的寒門監生立刻上前,袖口蹭過門框,落下幾點炭灰。
他靴底結著冰碴,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刮出細碎聲響,像冬夜裡不肯安眠的蟲鳴。
林昭然注意到他眉峰微蹙,喉結滾動,聲音壓得極低:“今晨破廟來了二十七個聽者,有賣漿的阿婆,有打鐵的張二郎,還有……崔大人府上的轎夫。”他頓了頓,撥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凝成一瞬即散的雲,“他們說,沒您在,就不走。”
林昭然的指甲輕輕叩了叩碗沿,陶器發出沉悶的“嗒”聲。
三日高燒裡,她總夢見破廟的石板被雪水浸得發亮,反著幽光,像一麵照不出人影的鏡;她夢見自己的聲音被北風卷著,撞在殘牆上,碎成齏粉。
此刻清醒了,才驚覺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寸黏膜都泛著火辣辣的疼,吞嚥時彷彿有碎玻璃在滑動。
但她還是撐著坐直,床板發出吱呀輕響,像一聲壓抑太久的歎息:“我不在,講經也不能停。明日,由柳明漪代講。”
話音未落,密室裡炸開一片抽氣聲。
賣菜的老周頭搓著皴裂的手,裂口滲著血絲:“小娘子才十二歲吧?”補鞋匠王伯摸著胡茬直搖頭:“上回您講《禮運大同》,小丫頭記了滿滿三頁草紙,可真講起來……”
柳明漪的臉瞬間白得像窗外的雪,連唇色都褪儘了。
她後退半步,後腰抵在牆角的米袋上,粗麻布的顆粒硌著脊背,冷意直透衣裳。
她瞪大眼睛,嘴唇哆嗦著:“我……我背得出,可我……我不會講。”指尖戳著自己胸口,聲音越說越小,“我是女娃,他們……他們會笑我。”
林昭然放下碗,粥在碗裡晃出一圈漣漪,映著油燈搖曳的光,像一片動蕩的湖。
她伸出發燙的手,抓住柳明漪凍得冰涼的手腕——那手腕細得像根葦稈,骨節分明,麵板下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觸手僵硬,帶著股倔強的抗拒。
“你記得每一個字,比誰都清楚。”林昭然盯著她發顫的眼尾,聲音低而穩,像雪夜裡撥動燈芯的枯枝,“講,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能抬頭走路。”
柳明漪的睫毛劇烈顫動,忽然抬頭。
林昭然在她眼底看見一簇小火苗——和三日前自己昏沉中,聽見孩子們唱“破廟一盞燈”時,那些仰著臉的眼睛裡,跳動的光一模一樣。
那光微弱,卻燒穿了寒夜。
第二日未時,破廟的積雪被踩出條泥濘的路,鞋印深淺不一,像一行行未寫完的字。
林昭然倚在米行的小窗邊,裹著韓霽借來的舊棉袍,布料粗糙,帶著炭火與汗味的混合氣息。
她看韓霽扶著柳明漪往破廟去。
小姑孃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像隻笨拙的小鵝。
破廟裡,守拙和尚的青布衫下擺沾著雪水,濕痕一路爬到膝頭。
他彎腰用枯枝撥亮油燈,燈芯“劈啪”一響,暖黃的光漫過結霜的窗紙,將塵埃照成浮動的金粉。
柳明漪站在石板前,背後是褪色的菩薩像,影子被燈光拉得老長,斜斜地覆在牆上,像一道初生的脊梁。
她望著底下坐了半屋的人——秦九的獨臂撐在門框上,袖口磨得發亮;張二郎的鐵錘還掛在腰上,鐵鏽味混著雪氣;老周頭攥著個凍硬的炊餅,指頭凍得通紅;連崔府轎夫都擠在最前排,帽簷還滴著化雪,水珠落在肩頭,洇開一圈深色。
她忽然覺得喉嚨發緊,手指摳進掌心,指甲陷進皮肉,卻感覺不到疼。
韓霽蹲在她腳邊,用炭塊在青石板上劃字。
一筆一畫,正是《禮運大同》的開頭:“昔者仲尼與於蠟賓……”柳明漪盯著那行字,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發麻。
她深吸一口氣,寒氣灌進肺裡,刺得肺葉發疼,卻讓腦子突然清明瞭。
“昔者仲尼與於蠟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歎。”她的聲音細弱,像片落在雪地上的葉子,幾乎被風捲走,“仲尼之歎,蓋歎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歎?’”
秦九的獨臂垂了垂,原本要走的腳步頓住。
老周頭的炊餅“啪”地掉在地上,他也不撿,仰頭望著小姑娘,皺紋裡還沾著雪水,像溝壑裡未化的冰。
當柳明漪講到“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時,後排突然傳來抽噎聲。
“我兒癱床三年。”老婦扶著牆站起來,聲音沙啞,“大夫說他是廢人,街坊見了繞著走……可小娘子你說,他‘有所養’?”她踉蹌著往前挪了兩步,抓住柳明漪的衣袖,指尖冰涼卻有力,“我記著你說的每一句,等我兒能聽見了,我念給他聽,好不好?”
柳明漪的手抖得厲害,卻輕輕覆住老婦的手背。
那手粗糙、龜裂,卻溫熱,像一塊捂熱的石頭。
她望著對方眼裡的淚,忽然想起林昭然握著她手腕時的溫度——那不是單純的暖,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托舉,像有人在黑暗中遞來一根火柴。
“好。”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卻穩了,“等您能聽見了,我們一起念。”
米行的小屋裡,林昭然閉著眼。
韓霽的複述聲像根線,牽著她的思緒飄到破廟。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某種更幽深的、藏在骨髓裡的知覺——那些字句正像春芽頂開凍土般,紮進聽者的心裡。
金線不再是她一人手中的絲,而是無數根,在柳明漪的講述裡震顫,在老婦的哽咽裡纏繞,在秦九未走的腳步裡延伸。
她摸出枕下的《殘稿》,蘸了冷墨在頁邊寫道:“教育之真義,不在師授,而在心啟。”墨跡未乾,韓霽突然壓低聲音:“先生,崔大人那邊……今日禮部遞了告假條,說是舊疾複發,閉門謝客。”
林昭然的筆頓住。
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想起三日前密報裡,沈硯之望著宮梅說的那句話。
雪還在下,但有些東西,已經在雪底下發了芽。
林昭然的指尖還停在《殘稿》的墨跡上,冷墨滲進指腹的紋路裡,像根細針紮著。
韓霽的聲音從門邊擠進來,帶著臘月裡特有的清冽:“先生,崔大人那邊……今日卯時,他的書童往米行送了半筐冬筍。”
她抬眼時,正看見韓霽喉結動了動。
這個總把情緒藏在炭灰裡的寒門監生,此刻眉峰微微挑著,袖口還沾著星點墨漬——定是剛替柳明漪謄抄完新講稿。
“書童說,崔大人晨起咳得厲害,卻非要親自挑了最嫩的筍尖。”韓霽摸出塊疊得方整的素箋,“這是隨筍來的,沒留名。”
林昭然展開紙頁,入目是行瘦勁的小楷:“往歲雪夜,某執《禁學令》踏雪封塾;今歲雪夜,某聞破廟書聲,始知雪下有春。”墨跡在“春”字上洇開個小團,像滴未乾的淚。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密報裡,崔恪站在禮部廊下,望著被雪壓彎的老梅,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廊柱——那柱上還留著去年他親自貼的“私學禁開”封條。
“去查查崔大人這兩日做了什麼。”她將素箋壓在《殘稿》下,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麼,“尤其是……他案頭的文書。”
韓霽應了聲,轉身時靴底蹭過青石板,發出細碎的響。
林昭然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後,忽然聽見窗外傳來賣飴糖的梆子聲。
那聲音穿過積雪的街道,撞在米行的舊磚牆上,竟與破廟裡柳明漪的讀書聲重疊起來——原來有些聲音,真的會在空氣裡生根。
第二日未時,韓霽帶著寒氣撞進密室。
他的鬥篷上落著細雪,發梢結著冰珠,卻顧不得擦,從懷裡掏出半片焦黑的紙角:“崔大人燒了《庶民禁學令》!更夫親眼見他在書房守了整夜,翻出二十年前的舊檔,最後把那道他親手擬的禁令投進了炭盆。”他喉間滾動著,像有團火在燒,“更夫說,火光照著他的臉,像年輕了十歲。”
林昭然的手按在《殘稿》上,能感覺到心跳透過紙張傳來的震顫。
她想起初入京都時,在禮部照壁下見過那道《禁學令》——朱筆寫的“女子不得執筆”五個字,筆畫粗得能刮傷人。
此刻那紙角上的焦痕,正像把鈍刀,一下下割著她心口的舊疤。
“還有。”韓霽從袖中摸出張太學的帖子,“裴延昨日入了太學,托趙博士引薦。崔大人雖告假,卻在帖子上批了‘可’。”他將帖子攤在桌上,朱紅的印泥還帶著濕氣,“趙博士說,裴延是崔大人當年最厭棄的‘野路子’,如今倒成了他開的第一道門。”
林昭然盯著那枚朱印,忽然笑了。
這笑極輕,像春冰初裂時的細響,卻震得眼眶發酸。
她想起裴延——那個在城門口賣字為生的窮書生,總把墨汁摻著雪水用,寫的“之”字總多一點,說是“多一點希望”。
如今他跨進太學門檻,那一點希望,終於落進了實處。
第七夜的雪下得急。
林昭然倚在米行窗邊,看韓霽裹著鬥篷往破廟去,懷裡鼓鼓囊囊——定是揣著柳明漪新抄的講稿。
她摸出枕下柳明漪的小楷,字跡還帶著小姑娘特有的生硬,卻一筆一畫都像刻進了骨頭裡:“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一更梆子響時,韓霽撞開密室的門,雪花順著他的鬥篷灌進來。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睫毛上沾著雪,說話時嗬出的白霧裡帶著滾燙的熱氣:“先生!秦九燒了匠籍牌!”
“什麼?”林昭然撐著床沿要起,卻被韓霽按住。
他蹲在她腳邊,手忙腳亂地解鬥篷,露出懷裡還帶著餘溫的炭籠——籠底躺著幾片焦黑的木片,“他講‘天下為公’時,秦九突然衝上台,從懷裡掏出塊黑黢黢的牌子。那是他炭窯被封時搶出來的匠籍牌,二十三年了,他說‘我無名,但今日我知我是人’。”
林昭然接過炭籠,指尖觸到木片的焦痕。
那焦痕凹凸不平,像秦九獨臂上的老繭。
她想起第一次見秦九,他蹲在破廟角落,獨臂攏著炭盆,眼神像塊淬了冰的鐵。
如今那鐵化了,化成炭籠裡的灰燼,化成破廟裡如雷的掌聲。
“柳明漪呢?”她輕聲問。
“她抱著秦九哭。”韓霽的聲音突然啞了,“老周頭撿了塊炭,在牆上寫‘人’字,寫了滿滿一麵牆。守拙師父說,那是他見過最乾淨的經。”
林昭然將炭籠抱在懷裡,溫度透過粗布滲進來,燙得她眼眶發疼。
她摸出《殘稿》,蘸著冷墨在頁邊寫道:“當一個人開始為彆人照亮,火種便不再怕風。”墨跡未乾,窗外突然飄進片雪花,落在“風”字上,融成個小水窪,像滴未落下的淚。
是夜,林昭然夢見了燈。
不是破廟裡那盞搖晃的油燈,而是無數盞——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舉著,獨臂的老炭工舉著,賣漿的阿婆舉著,連崔府的轎夫都舉著。
燈光連成河,淌過結冰的護城河,漫過朱紅的宮牆,直往紫宸殿去。
她站在河邊,看見自己十二歲那年,蹲在破巷裡用樹枝在雪地上寫字,筆鋒顫抖著,卻寫得極認真:“人”。
醒來時,枕巾已濕了大半。
林昭然摸黑點亮油燈,燈光映著床頭貼著的柳明漪講稿,那些字在光暈裡浮起來,像群要飛的蝶。
她推開窗,雪不知何時停了,巷口的老槐樹下,隱約有團黑影——是個抱著書的小丫頭,正踮腳往牆上貼什麼。
林昭然眯起眼。
月光漫下來,她看清那是張抄著《禮運大同》的紙頁。
小丫頭貼完轉身,發辮上的紅繩晃了晃,像簇跳動的火苗。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敲的是“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可林昭然知道,有些火,是燒不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