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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47章 風鳶不落紙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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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林昭然。

它不是來自想象,而是來自街巷。

先是幾聲零落的嗬斥,隨即是木頭斷裂的脆響和人群的驚呼,像鈍刀劃過青石板,刺得耳膜生疼。

她臉色一變,快步奔向最近的夜講點,隻見幾名巡街差役手持官令,正粗暴地推倒用木板臨時搭建的講台,將圍攏的聽眾驅散。

木屑飛濺,有一片劃過她的手背,留下一道細微的刺痛。

“官府有令!”為首的差役高舉著一張蓋了紅印的文書,聲如銅鑼,震得屋簷上的塵灰簌簌落下,“即刻起,所有夜講點全部封禁!爾等聚眾論經,有乾風化,速速散去,否則一並拿問!”

聽講的百姓多是些短衣的腳夫、漿洗的婦人,聞言敢怒不敢言,隻得在差役的推搡下,如潮水般退去,眼中滿是茫然和不甘。

一個老婦人踉蹌跌倒,粗布鞋底在石板上磨出沙啞的摩擦聲,卻無人敢扶。

講台被拆得七零八落,散亂的木板橫陳在地,邊緣參差如折斷的骨刺,在灰白的月光下泛著冷光。

寒風灌入空蕩蕩的街口,吹起她鬢邊的碎發,拂過頸側時帶著刺骨的涼意。

林昭然的心也跟著一寸寸冷了下去。

禮正會的反擊比她預想的更直接、更野蠻。

他們甚至懶得辯經,直接用權力將言路堵死。

她轉身,逆著散去的人流,快步走向柳明漪那處專為女童開設的識字班。

還未走近,便看到柳明漪正領著十幾個小姑娘從一間鋪子後門魚貫而出,個個神色惶恐,呼吸急促,像受驚的雛鳥。

“昭然!”柳明漪見到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差役也來過了,說我們……說我們也是聚眾。”

她們被迫轉移到了繡坊後院一個廢棄的地窖裡。

地窖陰暗潮濕,石壁沁著水珠,滴落在角落的水窪中,發出“嗒、嗒”的輕響。

隻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在角落裡搖曳,昏黃的光暈將女孩們小小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扭曲變形,如同鬼影。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黴味,混著女孩們身上未乾的漿水氣息,與方纔街上清朗的夜風格格不入。

女孩們擠在一起,方纔的驚嚇還未褪去,呼吸聲輕而急促,像風穿過窄巷。

一個膽子最小的女孩拉住柳明漪的衣角,仰著滿是灰塵的小臉,怯生生地問:“先生,我們……我們還能學嗎?”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敲在在場每個成年人的心上,餘音在低矮的穹頂下微微回蕩。

柳明漪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林昭然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女孩的發頂。

那發絲粗糙而乾枯,像秋日枯草。

她凝視著那雙清澈又惶恐的眼睛,喉嚨裡彷彿堵了一團棉花,最終隻是沉默地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

指尖傳來女孩微微的顫抖,像一片風中落葉。

歸家的路上,夜色深沉,連星月也躲進了雲層。

林昭然步履沉重,鞋底碾過枯葉,發出細碎的碎裂聲。

那女孩的問題在她腦中反複回響,如鐘鳴不絕。

講台被拆,學堂被封,難道這條路就這麼走到頭了?

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胸口悶得像壓了塊濕透的棉被。

經過一處廢棄的院落時,一陣“鐺鐺”的脆響打斷了她的思緒。

那聲音清亮,帶著金屬的震顫,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

她循聲望去,隻見幾個半大的孩童正借著遠處燈籠的微光,在玩一種簡單的遊戲。

他們撿起地上的碎瓦片,朝著一個倒扣在牆角的破鐵罐扔去,誰能投中,便發出一陣快活的歡呼,笑聲在空曠的院落裡碰撞、回蕩。

林昭然猛地站住了腳。

那瓦片擊中鐵罐的“鐺”聲,竟與她幼時在鄉塾外偷聽講學時,先生敲磬的聲音如此相似——那聲音曾是她童年唯一能觸碰到的知識回響。

聲音可以藏在遊戲裡,那思想,又何必非要依賴一個有形的講台?

講台被拆,人可以不聚,但聲音可以飄散,思想可以像風一樣無孔不入!

她眼中的晦暗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光亮,映在瞳孔深處,像暗夜中驟然點燃的火種。

她立刻轉身,腳步不再沉重,而是充滿了力量與急切,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堅定的回響。

當夜,城南破廟。

韓霽、守拙和阿鷂三人被她緊急召來,圍著一堆小小的篝火,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映出深淺不一的陰影。

“禮正會封了我們的口,那我們就換一種說話的方式。”林昭然的聲音在寂靜的廟宇中回響,冷靜而堅定,像刀鋒劃過夜色。

她轉向守拙,“守拙,煩請去取來前朝那部《聲律要略》的殘卷。”

守拙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若要成謠,須合音律……我箱底尚存半卷《聲律要略》,雖殘缺不全,或可參詳。”

林昭然眼中一亮:“正是它!煩請你即刻取來。”

她又看向阿鷂和韓霽:“我們不再聚人講經,那太過紮眼。我們要把道理,變成歌。”

她從懷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紙筆,就著火光,迅速寫下三段極短的文字。

“第一篇,《仁字謠》:何為仁?不嫌貧。何為義?不欺力。何為禮?不分你我他。”

“第二篇,《學不分男女》:誰可受教?女兒亦可學。誰可執筆?素手亦可書。”

“第三篇,《匠亦可為師》:百工之人,皆有其道。一技之長,亦可為師。”

每一篇都不過寥寥二十字,卻字字珠璣,且押著最簡單的韻腳,朗朗上口,孩童一學便會。

她將寫好的紙遞給韓霽,又對阿鷂說:“阿鷂,你紮風箏的手藝最好。用最薄的桑皮紙,捲成細細的紙筒,係在鳶尾上。越多越好。”

阿鷂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先生的意思是……”

“不錯。”林昭然的目光掃過三人,最終望向廟外無邊的夜色,“風是我們的信使,滿城的童子,就是我們的耳目。我們不聚人,我們放風。”

三日後,東風驟起,卷動城南黃沙,吹得破廟簷角的殘鈴叮當作響。

阿鷂帶著一群半大的孩子,登上高坡,將上百隻形態各異的紙鳶放上了天空。

這些紙鳶的尾翼上,都係著一個細小的桑皮紙卷。

風箏掙脫束縛,扶搖直上,如同一片五彩的雲,在高空中微微停頓,然後乘著強勁的東風,向著京城鱗次櫛比的坊巷間散去。

一時間,城中各處都上演著奇景。

孩子們歡呼著追逐那些從天而降的紙鳶,笑聲如鈴,腳步踏起細塵。

他們小心翼翼地解下尾巴上的紙卷,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磕磕巴巴地念著上麵的字句,稚嫩的誦讀聲在巷口回蕩。

後宅深院裡,一個正在晾曬衣物的丫鬟,眼疾手快地將一個飄落在腳邊的紙卷藏入袖中,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幾乎被風吞沒。

趁著無人注意,她偷偷展開,當看到“女兒亦可學”五個字時,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發燙。

在城西的貧民坊,以漿洗為生的沈婆,也撿到了一個被泥水浸濕了一角的紙卷。

她不識字,但見上麵的墨跡清晰,便央求鄰居家剛啟蒙的孫子給她念。

“誰……誰可受教?女兒……亦可學。”童子稚嫩的聲音念得斷斷續續,卻像春雷滾過凍土。

沈婆那雙常年浸泡在冷水裡、早已麻木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她把那張小小的紙條看了又看,彷彿要將那幾個墨字烙進心裡。

她喃喃自語:“穿在身上,字就不會丟了……”她將紙條小心翼翼地疊好,揣進懷裡,貼著心口,那神情,彷彿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寶。

禮正會很快察覺到了這股自天空而來的“歪風邪氣”。

他們暴跳如雷,立刻派出差役,滿城收繳那些被他們稱為“妖鳶”的風箏和紙卷,在市口堆成一堆,付之一炬。

熊熊的火焰升騰而起,劈啪作響,吞噬著那些寫著簡單道理的紙張,焦黑的紙片如灰蝶般飛舞。

火堆旁,圍了一圈看熱鬨的孩童。

差役們以為震懾住了他們,正洋洋得意。

忽然,一個孩子用清脆的嗓音唱了起來:“何為仁?不嫌貧……”

另一個孩子立刻接上:“何為義?不欺力……”

很快,所有的孩子都齊聲唱了起來:“何為禮?不分你我他!”

歌聲如同一股清泉,瞬間衝破了烈火的喧囂和官差的嗬斥,在市集上空回蕩,清亮如鈴,穿透煙塵。

一個路過的老儒生聞之,當場怔立,他捋著胡須,滿臉困惑與震驚:“此非經文,音律亦簡陋不堪……可,可其中之意,卻暗合禮義之本。”

而在城西書肆一角,程知微伏案疾書,炭筆在《飛言錄》上沙沙作響。

他補上一行注腳:“民謠無怒,而民心有鋒。此謠初現於南市,聞自阿鷂童所放紙鳶,乘風而至。”

當晚,林昭然便從柳明漪口中得知了孩童唱響市集之事。

她沒有絲毫喜悅,反而更加警醒。

她讓柳明漪將她早前所作的《三問》也改編成一問一答的童謠,就在那方小小的地窖裡,教給那些求知若渴的女童們傳唱。

另一邊,秦九也在城郊的炭窯裡,用粗獷的嗓門教那些滿身炭黑的匠人哼唱:“一問誰可學?答曰眾生皆可學!二問誰可教?答曰有長皆可教!三問誰定規?答曰天心即我心!”

匠人們一邊揮動著沉重的鐵錘打炭,一邊用儘力氣吼著這問答歌,雄渾的歌聲在窯壁間碰撞、回響,震得頂上的塵土簌簌而下,落進他們滿是炭灰的發間。

幾天後,守拙悄悄帶來一個訊息:“城東最大的那家米行,王掌櫃的女兒前日撿到一隻落於院中的紙鳶,回家念給父親聽。王掌櫃聽罷《學不分男女》,沉默良久,竟連夜命人刻版,將講義印於每袋售出的米袋內側。如今,去他家買米的人,都能得上一篇。”

思想的種子,已經開始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京城最底層的土壤裡悄然紮根。

紫宸殿內,燭火通明。

年輕的皇帝沈硯之正翻閱著一份從民間抄錄來的《飛言錄》。

當看到“女兒亦可學”這五個字在不同的記錄中反複出現時,他執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忽然抬起頭,看向身旁的內閣幕僚,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朕幼時啟蒙,乳母常為朕誦讀《列女傳》。你說,她……識字嗎?”

幕僚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張口結舌,惶然不知如何作答。

沈硯之沒有追問,他沉默了良久,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最終,他重新拿起朱筆,在一份被他擱置許久的“講士名冊”上,添上了第五個人的名字。

那不是一個顯赫的姓氏,隻有一個簡單的稱謂:阿鷂。

在名字旁邊,他用極小的字跡補上了一行批註:“風起於青萍之末,而始乎童謠。”

殿外,一隻破損不堪的紙鳶不知被風吹了多遠,最終竟掛在了高高的宮牆一角,卡在一截枯枝上。

它隨著夜風輕輕搖擺,殘破的鳶尾在黑暗中劃出微弱的弧度,像一麵不肯落下的旗。

而此刻,城西那間昏暗的陋室裡,沈婆借著微弱的油燈光,正將那張被她視若珍寶的紙條展開,小心翼翼地鋪在一條準備縫補的舊裙裙角上。

她拿起針線,那雙為彆人縫補了一輩子的手,第一次,準備為自己繡上幾個字。

她低頭看著那張紙條,忽然想到:我這一輩子,縫過千件衣裳,卻從未為自己繡過一個字。

今日,就從這“女兒亦可學”開始吧。

燈火下,她的眼神專注而虔誠,彷彿正在進行一場極為神聖的儀式。

她並不知道,她即將繡下的這幾個字,將會在不久的將來,掀起另一場更大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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