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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57章 石頭開口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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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州縣的訊息傳回林昭然耳中時,她正臨窗看著庭院裡那棵老槐樹。

暮春的風裹著槐花碎瓣拂過窗欞,細碎的白在陽光下如雪般飄舞,落在她素色的袖口上,又被一陣微顫的氣流捲走。

守拙的聲音帶著壓不住的興奮,說已有村中耆老抱著一本手抄的《講台錄》,敲響了縣衙的登聞鼓,隻求一件事——請縣尊將此錄入《鄉誌》。

那一刻,窗外的風彷彿靜止了,林昭然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裡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遠山傳來的更鼓,敲在寂靜的午後。

她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窗框,木紋粗糲,帶著經年日曬的溫熱,像一段被時間焙乾的記憶。

時機到了。

她轉過身,目光清亮如洗,對肅立一旁的韓霽說:“官府若不肯從上至下地認,我們便讓它從下至上地認。”

她的語調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春冰裂開第一道紋路,雖輕,卻註定蔓延千裡。

這盤棋,從她決定將學問刻上石碑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要攪動整個棋局。

她看向守拙:“去‘遺學閣’,把前朝那本《誌例》的殘本找出來。我們不修史,我們隻為修史立個規矩。”

守拙領命而去,不過兩日,一份名為《民誌十二條》的文書便放在了林昭然的案頭。

羊皮紙泛黃,邊角微卷,墨跡濃淡不一,卻字字如釘,嵌入紙背。

它引經據典,從那本前朝《誌例》殘本中尋得了根基,擬出了十二條看似溫和卻暗藏鋒芒的規矩,其中最核心的一條便是:“凡民間共議而成之規,有益於鄉裡教化、平息爭訟者,皆可錄於鄉誌,以傳後人。”

“送出去。”林昭然將文書遞給韓霽,“連同我們拓好的《講台錄》碑文一起,通過‘書驛’的網路,送到三縣之地。告訴他們,規矩,我們已經立好了。”

韓霽親自上路,星夜兼程。

馬蹄踏過青石板,濺起夜露,蹄聲在空曠的驛道上回蕩,像一封封未封口的密信,奔向沉睡的城池。

他所建立的“書驛”網路,第一次傳遞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一份足以動搖舊規的“民誌”。

首縣的縣令是個年過五旬的老夫子,接到《民誌十二條》時,氣得吹鬍子瞪眼,將其斥為“野學妄言”,當場就要付之一炬。

火摺子“啪”地一聲亮起,橘紅的火苗舔上紙角,焦邊蜷曲,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點火,衙門外已是人聲鼎沸。

數百名百姓自發圍在衙門口,他們沒有喧嘩,沒有衝擊,隻是齊聲請願。

風從街口灌入,捲起塵土與衣角,卻壓不住那整齊劃一的聲浪。

為首的一位老木匠高舉著雙手,掌心滿是老繭,裂口如溝壑,聲音洪亮:“請縣尊老爺明鑒!自‘匠經碑’立起,城中三月,大小營造糾紛一十七起,無一樁鬨上公堂。碑文驗了三案,皆平了訟,息了爭!此等有益於民之物,為何不能入誌?”

“縣尊,我家的賬就是照著‘女子算賬碑’算的,再沒人敢說婦道人家不會算術,昧下我的嫁妝錢!”一個年輕的婦人也鼓起勇氣喊道,她袖口沾著漿糊的痕跡,聲音卻如裂帛般清晰。

民意如潮,縣令在堂上枯坐了整整一個時辰。

燭火映著他額角的汗珠,一滴一滴滑落,在案上洇成深色的斑。

他知道,燒掉一張紙容易,堵住悠悠眾口難。

最終,他頹然一歎,提筆批複。

但他留了個心眼,不敢錄入《鄉誌》,隻命史筆記下,將“匠經碑”相關條文錄入更為偏門的《工誌》,並批註:“此碑文雖非朝廷正典,然於民生實有裨益,暫錄之以觀後效。”

一縣鬆動,堤壩便開了口子。

訊息以驚人的速度傳開,其餘七縣幾乎在半月之內,紛紛效仿。

有的錄入《工誌》,有的錄入《農誌》,名目各異,但《講台錄》的內容,確確實實地,成了白紙黑字的官修誌書的一部分。

京城,禮部衙署。

程知微正在值夜,一封來自聞州的八百裡加急文書被送到案頭。

他展開一看,心頭一震。

上麵赫然寫著:“聞、桐、安等五縣,有刁民私刻野學碑文,更有甚者,地方官竟擅自錄入方誌,此舉恐亂國家典製,請部堂示下!”

燭火搖曳,映著程知微沉肅的臉。

他指尖輕輕摩挲著文書邊緣,紙麵粗糙,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他沉默了片刻,沒有按規矩立刻將此急報上呈,而是將其壓在了一疊尋常公文之下。

隨後,他從懷中取出一份早已私下拓印的《民誌十二條》,小心翼翼地將其藏入書架上一本《飛言錄》的夾層之中。

回到家中時,夜已深。

他推開幼子的房門,見七歲的孩兒竟還未睡,正趴在桌案上,用一根炭條,在一張粗紙上費力地摹寫著什麼。

炭條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程知微走近一看,那稚嫩的筆跡下,是四個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莊重的大字——工可為師。

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了。

他伸出手,撫摸著兒子的頭,指尖掠過孩子溫熱的發絲,聲音低沉而溫柔:“好好寫。你現在寫的,是咱們將來的新禮。”

紫宸殿內,燈火通明。

沈硯之麵沉如水,他麵前站著戰戰兢兢的禮部尚書。

“地方皆錄《講台錄》入誌,此事若成定局,國史館當如何記?”沈硯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禮部尚書汗如雨下,連忙躬身道:“陛下,此乃地方官吏昏聵所致。可下令申飭,命史官重修方誌,將那些‘野’字刪去,以正視聽。”

“去其‘野’字?”沈硯之忽然笑了,隻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史若失真,那便不是史,而是頌詞。朕的江山,還不需要靠粉飾太平的頌詞來裝點。”

他揮手讓尚書退下,隨即提起了禦筆。

在一份從聞州送來的“講士名冊”上,原本記錄著十二位工匠講師的名字,沈硯之凝視片刻,在末尾添上了第十三人。

他隻寫了兩個字:阿阮。

而後在名字旁,用朱筆寫下一行批註:聲入石,心入史。

此女不盲,世人自蔽。

訊息傳回繡坊時,林昭然正與柳明漪一起清點新到的絲線。

蠶絲滑過指腹,涼而柔韌,像一段段未斷的命途。

她得知官府最終沒能阻擋“碑入誌”的浪潮,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彷彿一切儘在掌握。

她對柳明漪說:“既然入了誌,就該讓它活起來。你去組織繡坊裡識字的女童,編一首《誌謠》,讓孩子們唱著玩。”

不出三日,一首簡單上口的童謠便在繡坊的夜晚響起:“碑上刻算賬,娘親不被騙;碑上刻匠經,窯火保平安。一筆一劃都是理,咱們女子有靠山。”童聲清脆,伴著織機“哢嗒哢嗒”的節奏,在暮色中輕輕回蕩。

與此同時,城西的炭窯場,秦九也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敬意。

他命人將新燒好的一座炭窯空著,親自在窯壁內側,用石刀刻上了“信碑三要”的核心內容:守時、守質、守信。

石屑簌簌落下,濺在腳邊的灰燼中,像一場無聲的雪。

他對所有炭工說:“這座窯,往後不燒炭,燒理!”

孫奉奉命徹查“私修民誌”一事,他走遍了三縣,最後帶著一臉複雜的風塵回到禦前。

他的奏報很簡單,隻有一句話:“陛下,臣遍訪鄉野,百姓言,官修的誌書記的是王侯將相,咱們的民誌,記的是活生生的人。”

沈硯之久久無言。

他拿起一份內閣剛呈上來的《準學章程》草案,這份章程意在規範天下官學,杜絕異端。

他沉默了許久,終於提筆,在草案的首頁上批了兩個字:可議。

隨即,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在那兩個字下麵,添了一行極小的字:然執筆修史者,須知墨亦能燃。

那夜,沈硯之破例沒有批閱奏摺,獨自坐在空曠的紫宸殿中。

他命孫奉取來了那份輾轉送到京城的《講台錄》拓片。

燭光映在粗糙的紙上,當他看到那塊“女子算賬碑”的拓文時,目光凝固了。

在碑文的末尾,密密麻麻地聯署著三十八個婦人的名字。

那些名字,有的工整,有的歪斜,卻像三十八把出鞘的利劍,透著紙背,帶著一股決絕的鋒芒。

他忽然覺得喉間有些發緊,那份名單,不像是在記錄功德,更像是一封寫給整個世道的戰書。

一陣夜風吹過,窗外庭院裡,一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拓紙,打著旋兒越過高高的宮牆,悄無聲息地落在禦階之下。

巡夜的內侍看到了,卻沒有拾起,也沒有焚毀,就讓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封已經送達,無人敢拆的檄文。

林昭然也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連日來的殫精竭慮,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勝利的喜悅如潮水般退去後,留下的是一片空曠的沙灘。

沈硯之那句“墨亦能燃”的批註,像一粒火星,落在了這片沙灘上。

她坐在燈下,看著自己執筆的右手。

這雙手,曾繡出萬千錦繡,也曾寫下攪動風雲的字句。

墨,真的能燃燒嗎?

她不知道。

她隻覺得眼前燈火的光暈有些恍惚,在那搖曳的光影深處,似乎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一閃而過。

那是一個女子的背影,一襲青衫,手腕纖細,正執著一支筆。

林昭然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前隻有跳動的燭火。

她以為是自己太過疲憊產生的錯覺,可那道執筆的身影,卻像是被烙在了她的眼底,揮之不去,清晰得彷彿一個她遺忘了許久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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