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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62章 灰飛不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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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念頭如同一顆冰冷的石子,沉入林昭然心湖深處,卻激起了最灼熱的漣漪。

她不再看那張懸於城門的告示,轉身走入人流,身影很快便彙入尋常百姓之中,彷彿一滴水歸於大海。

市井喧囂撲麵而來——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油鍋炸物的“滋啦”聲混著焦香在空氣中彌漫,腳底踩過碎紙與泥水的黏膩觸感從薄底布鞋滲入腳心。

她逆著人潮前行,衣袖偶爾擦過肩挑扁擔的貨郎,粗麻布袋蹭過她的手臂,留下微癢的摩擦感。

回到西城那座四麵漏風的破廟,韓霽早已等候在此,麵色凝重。

夜風從廟牆裂縫鑽入,吹得神龕前殘燭忽明忽暗,光影在泥胎佛像斑駁的臉龐上跳動,宛如低語。

炭火餘燼在角落劈啪一響,驚起梁上棲鳥撲棱飛走。

“昭然姐,禮正會這次是下了死手,城中幾家大書鋪都已奉命自查,燒了不知多少藏書。我們的人傳話來,說許多讀書人捶胸頓足,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韓霽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這廟中沉睡的舊夢。

林昭然臉上卻不見半分憂色,反倒在神龕前的草墊上坐下,草莖紮破粗布裙角,刺入膝蓋的微痛讓她更清醒。

她從袖中取出一卷皺巴巴的紙,緩緩展開。

那正是她前些時日費儘心力,為啟蒙學童而編纂的《準學章程》。

上麵的字跡清雋有力,此刻在昏暗的廟堂裡,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死灰。

燭光搖曳,映得墨痕如枯枝般蜷縮,彷彿隨時會被風捲走。

她指尖輕點著紙上那幾個如今已成禁忌的詞,觸感粗糙,似有無形的裂痕橫亙其上。

“他們要禁的是字,是‘三問’,是‘登堂’,是‘靜誦’。”她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那笑意裡有幾分嘲弄,更有幾分洞察一切的瞭然,“可他們不知道,字是活的,隻要人心不死,字便能改頭換麵,在任何地方生根發芽。他們要字,我們就把字,種進他們的紙裡。”

韓霽一時沒能領會,隻疑惑地看著她。

林昭然將那《準-學章程》中的十二訓逐條指點,聲音清越而冷靜:“你看,這第一訓,‘誰可定規’,何其尖銳,他們一見便知其意。但若是換個問法呢?”她取過一旁的炭筆,在另一張草紙上寫下,“誰可記賬?”

韓霽恍然大悟。

賬房之事,乃商賈之常,誰有權記錄一筆買賣的收支,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問詢。

“再看這一條,‘有教無類’。”林昭然筆鋒再轉,寫下,“學糧幾升?”

一問一答,一買一賣,原本充滿反抗意味的學說,竟被她如此輕巧地拆解,化作了市井中最不起眼的日常用語。

韓霽眼中爆發出驚歎的光芒,他明白了,這遠比直接對抗要高明百倍。

這是將利劍藏於尋常的柴米油鹽之中,讓人防不勝防。

“你立刻去辦,”林昭然將寫滿新語的草紙遞給他,“找西市最可靠的米行、炭坊和染坊,讓他們將這些話混入買賣契尾。不必多,一紙一兩句即可。官府查禁的是文書,是書籍,誰會去細看一張買炭的收據,一紙販米的契約?”

韓霽重重點頭,接過那張薄薄的草紙,隻覺得重逾千斤。

指尖摩挲著紙麵,彷彿能觸到那些即將潛入市井的字句的脈搏。

他知道,一場無聲的戰爭,已經悄然打響。

與此同時,工部案房內,程知微正被浩如煙海的卷宗包圍。

窗外夜色如墨,簷角滴落的雨水敲在青石階上,一聲聲,像更漏。

燭火下,他的臉色比紙張還要蒼白,指節因久握筆杆而泛白,袖口沾著幾道未乾的墨痕。

他本是讀書人,對此舉深感厭惡,卻又因家小在京,不得不奉命行事。

翻檢了整整一日,除了幾本不知死活的書生夾帶的詩文,再無所獲。

他正感疲憊,隨手拿起一本來自西市黑山炭行的賬本。

賬目清晰,並無不妥。

他習慣性地翻到最後一頁,準備蓋印歸檔,指尖卻猛地一頓。

賬本的末尾,用一種截然不同的粗疏筆跡寫著幾行字:“本月售炭三百斤,買主七人。問:誰可記賬?答:人人可記。”

“誰可記賬……”程知微的指尖微微顫抖。

這四個字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經。

他想起了昨夜,自己年僅七歲的幼子趴在書案邊,指著他謄抄的官文,奶聲奶氣地嘟囔:“爹爹案上的紙,還沒有先生講的故事好懂。”

是啊,連孩童都覺得枯燥無味的官樣文章,又如何比得上這市井中一句質樸的問答來得有力?

他凝視著那行字,心中翻湧著難以言說的掙紮——一邊是朝廷的律令與家人的安危,一邊是文字本真的呼吸與百姓心頭的微光。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無猶豫。

他非但沒有將其塗抹刪改,反而提起朱筆,在那行字旁輕輕圈出,批了八個字:“字出市井,非亂,乃問。”

在將賬冊歸檔時,他手腕一轉,沒有將其放入待查的“違字文書”卷宗,而是悄然塞進了“禮製常例”的厚厚案卷之中。

那裡存放的都是各地風俗民情的記錄,混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再也無人會留意。

他做完這一切,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窗外雨聲漸歇,風拂過窗紙,發出沙沙輕響,像是某種無聲的應和。

深夜,破廟的門被輕輕叩響。

三聲輕,兩聲重,是約定的暗號。

來人是守拙,一位前朝的老翰林,因不願為新朝效力,隱於市井。

他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袖口還沾著幾星炭灰,手中捧著一卷泛黃的殘頁,紙角捲曲,似經年火燎。

“昭然丫頭,你看。”守拙將殘頁展開,聲音沙啞如秋葉摩擦,“前朝興‘字獄’時,嚴苛不下於今。當時有學者,便以‘反切法’拆字傳義,以避官府耳目。譬如‘教’字,便可寫作‘孝反’;‘理’字,則作‘王裡’。官府即便查到,也隻當是筆誤,難以察覺。”

林昭然的目光在那幾個拆解的字上停留了許久,眼中光芒越來越亮。

她先前的法子,是以意代字,而守拙帶來的,卻是以形拆字,兩者互為表裡,簡直是天作之合。

“柳明漪!”她揚聲喚來負責女童啟蒙的女子,“你立刻組織孩子們,將這些拆字之法編成歌謠。就叫‘拆字謠’。比如:孝字反頭是教根,王字裡藏是公理。讓孩子們在街頭巷尾傳唱,官府總不能連童謠也禁了吧?”

她又轉向一旁的巧匠秦九:“秦九,我命你即刻燒製一批新炭,在炭心混入特製的藥粉。這種炭燃燒之後,灰燼中會顯現出拆解的字形。我們就叫它‘拆字炭’,告訴百姓,這是‘看得懂的黑炭’。”

命令一下,眾人各司其職。

很快,京城的大街小巷便響起了清脆的“拆字謠”。

稚嫩的童聲在巷口回蕩,伴著竹籃輕搖的節奏,像春風拂過枯枝。

而那“拆字炭”更是一經推出,便被百姓爭相搶購。

人們驚奇地發現,燒完炭火,清理灰燼時,竟能從一片灰白中辨認出“孝反”、“王裡”的字樣。

指尖拂過灰堆,觸到那些微凸的痕跡,彷彿觸控到了某種隱秘的真理。

沈硯之的清晨,是從一份令他眉頭緊鎖的呈報開始的。

他的長孫沈奉,麵色惶恐地立在堂下:“祖父,如今……如今民間處處都是暗語。賬冊、藥方,甚至連婚書裡,都夾雜著‘誰可記賬’、‘學糧幾升’之語,稽查隊的人手增加了三倍,也查不勝查,禁不勝禁。”

沈硯之沉默不語,他取過那本“講士名冊”,這是他親自圈定的一份黑名單。

他翻到空白的最後一頁,提筆,寫下了第十八個名字:程知微。

而後在名字旁批註了七個字:執筆者,已成傳聲筒。

當夜,他親自審閱禮正會呈報上來的案卷。

當他看到一份附錄,上麵赫然寫著“西城米行婚契中夾‘學糧幾升’四字一案”時,一股強烈的荒謬感湧上心頭。

他意在禁絕的是思想,是言論,可如今,他所禁的,已經變成了語言本身。

一個詞,一個字,都可以在市井小民的奇思妙想下,變成一把刺向他的軟刀子。

訊息通過阿鷂的渠道,迅速傳回了破廟。

林昭然得知禁令已淪為京城笑談,知道時機已到。

她要讓這場無聲的戰爭,掀起最**的聲浪。

“阿鷂,”她喚來那個身手最敏捷的少女,“去,把我們用藥水浸染過的鳶紙取來,紮成‘字灰鳶’。今夜風向正好,把它們都放進內城去。”

那鳶紙上,用特製的藥水,寫滿了《三問》的全文。

肉眼看去,空無一物,但一旦焚燒,灰燼的痕跡便會顯現出原本的字跡。

次日清晨,內城皇城根下的孩童們,在嬉鬨中撿拾到那些從天而降的紙鳶殘骸。

他們將這些灰燼當做新奇的玩具,用手指蘸著,在乾淨的青石板上作畫。

畫著畫著,一個孩童忽然驚叫起來,他發現自己胡亂塗抹的灰跡,竟然清晰地顯現出了幾個字:“誰可受教”。

一旁的私塾老先生見狀,大驚失色,衝上來就要毀掉那字跡。

孩童卻嚇得大哭起來:“不是我寫的!是灰自己顯出來的!是灰自己說的!”

這話如同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圍觀百姓心中的驚異與敬畏。

“天哪,連灰燼都在替天說話了!”私語聲此起彼伏,迅速傳遍了整個京城。

程知微巡查至東坊,恰好目睹了一位老嫗,正小心翼翼地用炭灰在孫女的手心上畫著什麼,口中低語:“囡囡你看,這個‘教’字,就是‘孝’字反過來的頭……咱們不認字,可得認這個理。”

他久久地佇立在街角,聽著那溫軟的吳語,看著那祖孫二人相依的身影,最終默默收起了腰間的巡查令箭。

回到家中,他取出自己私下撰寫的《飛言錄》,翻到記錄自己名字的那一頁,提筆在後麵續寫道:“今上所禁者非言,乃字;然字生於心,心不死,則字不滅。”

而此刻,紫宸殿內,沈硯之獨自立於窗前。

他能望見遠處廣場上,那些被風吹散,又隨風聚攏的灰塵。

他彷彿能看到,那些灰塵在孩童的指尖下,聚成了一個個詰問的字眼。

他低頭,看著自己禦案上那支浸滿了硃砂的筆,忽然覺得它前所未有的沉重。

“若連‘字’本身,都會反噬其主……”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與迷茫,“那麼,我用這支筆寫下的旨意,究竟還有幾分是真的?”

風過殿角,悄然無聲。

這場對文字的圍剿,似乎已經走到了儘頭。

林昭然在破廟中,聽著阿鷂帶回的最終訊息,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然而,她的目光卻越過眼前跳動的燭火,望向了廟外沉沉的夜色。

文字被禁,他們便讓文字活在賬本裡、歌謠裡、灰燼裡。

可當這一切都已遍地開花,那位權傾朝野的沈相,真的會就此罷手嗎?

一個更深沉的隱憂浮上她的心頭。

他們已經贏得了紙上的戰爭,但承載著這一切的,終究是人的口與耳。

沈硯之下一步要斬斷的,又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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