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7章 高牆裡的影子課
子時的長安城,萬籟俱寂,唯有更夫的梆子聲在空曠的坊巷間回蕩,一聲聲,像敲在凝滯的夜氣上,餘音被風捲走,又在牆角低語般複現。
國子監厚重的宮牆隔絕了內外的世界,牆內是墨香與沉睡的功名,牆外,一片幽深的槐林裡,卻亮著一叢微弱的燭火。
火光在濕冷的夜霧中微微顫抖,映出一圈昏黃的光暈,像是從地底浮起的一顆星子。
十餘名士子,既有國子監的監生,也有落魄的寒門讀書人,正圍坐在一塊平坦的青石上。
石麵沁著夜露,觸手冰涼,衣角貼著麵板,寒意順著脊背爬升。
他們的身形在搖曳的燭光中被拉長,扭曲,投在樹乾與草葉上,彷彿一群渴求光明的影子,在黑暗中掙紮著伸展。
主講之人是陳硯秋,他麵容清瘦,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不滅的炭火。
他沒有講八股文的起承轉合,也沒有剖析經義的註疏,而是將一本王通的《中說》攤在膝上,紙頁被夜風吹得微微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
“天下有道,聖人藏焉;天下無道,聖人彰焉。”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如同細針刺入耳膜,“諸位,敢問今之天下,是有道,還是無道?”
空氣瞬間凝固。
夜風彷彿也停了,連槐葉的輕顫都靜止。
士子們麵麵相覷,呼吸都放輕了,連吞嚥口水的聲音都顯得刺耳。
這是一句足以引來殺身之禍的問話,像一把無形的刀懸在頭頂。
一名穿著國子監服飾的年輕監生臉色發白,嘴唇翕動了半晌,才用蚊蚋般的聲音道:“陳先生,若說無道,豈非……豈非謗國?”
陳硯秋笑了,那笑意帶著幾分蒼涼,嘴角牽動時,燭光在他臉上劃出一道深影:“緘口不言,纔是對這個天下真正的誹謗。諸君,真儒之魂,不在金殿之上歌功頌德,而在草野之間開啟民智,點燃心燈。”
話音剛落,眾人心中彷彿有驚雷滾過。
他們讀了半輩子聖賢書,所求的不過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未有人告訴他們,讀書人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那聲音在耳中嗡鳴,久久不散,像在胸腔裡點燃了一簇火苗。
槐林對麵的茶肆二樓,一扇窗戶半開著。
林昭然端坐於暗處,指尖的茶水早已冰涼,杯壁凝著細密的水珠,滑落時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濕痕。
她沒有看那群慷慨激昂的士子,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長安城深處那片連綿的宮闕。
金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如同巨獸的鱗甲,沉默地俯視著這座城。
陳硯秋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投向那片黑暗的石子。
她收回目光,在隨身攜帶的冊子上,用一種外人無法看懂的符號,悄然記下“槐林課時”四個字,將其正式納入她那套精密如蛛網的“燈語”聯絡體係。
這,是她計劃中的第一聲號角。
訊息很快就傳到了順天府尹裴仲禹的耳中。
聽聞“國子監外,逆賊聚眾講學,妖言惑眾”,他勃然大怒,當即帶上一隊府兵,如猛虎下山般直撲槐林。
靴底踏碎枯枝,鐵甲碰撞聲在林間回蕩,驚起幾隻夜棲的寒鴉,撲棱棱飛向墨黑的天幕。
然而,當他氣勢洶洶地撥開樹叢時,看到的景象卻讓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燭火依舊,士子們卻並非在密謀,而是人手一捲《孝經》,散坐於林間。
陳硯秋正溫聲講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聲音如溪水潺潺,拂過耳際。
士子們見到官兵,臉上雖有驚慌,但手中捧著聖人經典,腰桿也硬了幾分。
紙頁在指間微微發顫,卻無人放下。
裴仲禹冷眼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倔強的臉,目光如刀,試圖找出破綻。
可他們讀的是《孝經》,講的是“孝悌”,這是煌煌正道,是朝廷維係綱常的基石。
他找不到任何治罪的由頭,最終隻能陰沉著臉,拂袖而去。
回到府衙,裴仲禹的怒火化為了更陰冷的對策。
他連下兩道命令:“其一,國子監生,凡出入者,必須在門簿上詳記時辰緣由。其二,凡監生與身份不明之寒門士子私會者,一經發現,記大過一次,通報學政。”緊接著,他又下令在槐林四周增設夜巡的崗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那片小小的林地圍得如鐵桶一般。
訊息傳到林昭然耳中時,她正對著一盞油燈,推演著下一步的計劃。
燈焰在她眼中跳動,映出兩簇微光,像在暗夜中燃燒的意誌。
強攻已然不行,裴仲禹的反應比她預想的更快、更狠。
她沉思良久,在紙上寫下五個字:換形,不換神。
一張新的網,在她的腦中迅速成形。
她通過“燈語”係統,向所有參與者下達了新的指令。
她設計了一套“輪講製”,廢除了固定的主講人。
每夜,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點主講。
今日是東城古井邊,明日是南城石橋頭,後日或許是西市某個廢棄的祠堂。
地點每晚用暗語通知,飄忽不定,讓官府的巡捕防不勝防。
她更要求講學者背對月光或燈火,讓麵容永遠隱於暗處,聽講者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他們如同一群都市中的影子,在夜幕的掩護下,傳授著思想的火種。
這便是“如影授學”。
幾日後的一個深夜,天降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點砸在長安城的青瓦上,濺起一片迷濛的水霧,劈啪作響,如同千軍萬馬踏過屋頂。
講學的地點臨時改在了城南一座久已廢棄的破廟裡。
士子們渾身濕透,狼狽地擠在尚能避雨的角落,冰冷的雨水順著破敗的屋簷流下,在地上積起一個個小水窪,倒映著廟內微弱的火光。
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有人牙齒打顫,卻仍緊抱著懷中的書卷。
然而,沒有一個人離去,他們的眼中燃燒著比以往更熾熱的火焰。
林昭然也混在人群中,她用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靜靜地靠在一個角落裡。
濕透的布衣貼在身上,冷得像一層鐵甲。
今夜的講者聲音沙啞,講的是“民貴君輕”。
風雨聲中,一名年輕的國子監生突然站起身,聲音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顫抖:“先生!學生心中……心中不信那套粉飾太平的‘風儀問對’,可三月之後,春闈在即,若不以此應考,十年寒窗便付諸東流。我……我等該如何自處?”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砸在所有人的心頭。
破廟內隻剩下風雨聲和眾人沉重的呼吸聲,空氣彷彿凝成冰霜。
就在這時,角落裡的林昭然忽然站了起來。
她沒有走上前,隻是壓低了聲音,那聲音清冷而堅定,穿透了雨幕:“你可知蠶?”
眾人皆是一愣,望向這個陌生的身影。
“它在吐絲之時,並不知道自己吐出的絲,最終能織成華美的錦緞。”林昭然緩緩說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觸感粗糙而真實,“它隻是遵從本心,將腹中之絲儘數吐出。你今日所學,並非為了明日的考場,而在於為自己存一份本心,為天地存一份真理。有此心在,哪怕隻寫一句真話,也勝過千百篇虛偽浮誇的錦繡文章。”
她不報姓名,不露麵容,隻稱“無名塾師”。
話音落下,破廟內一片死寂。
那名提問的監生呆立半晌,忽然淚流滿麵,對著林昭然藏身的方向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學生……學生明白了!敢問先生真名,學生願執弟子之禮!”
林昭然輕輕搖頭,身形隱入更深的黑暗中:“名字會死,思想不會。”
說完,她轉身消失在雨幕裡。
當她獨自走在泥濘的街巷中時,冰冷的雨水澆在她身上,心中卻有一團火在燃燒。
她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四個字——“內在動機”。
這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念頭,這些被當權者視為“歪理邪說”的思想,正是她,以及像她一樣的人,對抗這個沉悶、黑暗的時代的,最強大的武器。
三日後,一本手抄的小冊子開始在國子監內部悄然流傳。
冊子沒有名字,封皮上隻畫了一個淡淡的影子,監生們私下裡稱之為《影子課錄》。
裡麵記錄的,正是“如影授學”的講學內容。
不久,一名監生在學政的月度策論考校中,大膽引用了課錄中的一句“仁者,二人相依也,君與民相依,方為仁政”,被考官當場斥為“曲解經義,居心叵測”,卷宗被直接呈到了順天府尹裴仲禹的案頭。
裴仲禹親自審閱了這份卷宗,又下令調閱了近期所有監生的課業。
他越看,後背的冷汗就越多。
他發現,有不下十份答卷中,都或明或暗地出現了類似的思想。
這些思想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正在悄悄侵蝕著他賴以維係秩序的堤壩。
“查!”他一拍驚堂木,“給本官查!這些東西的源頭,到底在哪?”
心腹師爺躬身道:“回大人,所有線索都指向西市的一家米行,可那家米行的老闆和夥計都是老實巴交的本分人,查了幾天幾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裴仲禹在堂上踱步良久,緊鎖的眉頭下,眼神變幻不定。
他忽然停住腳步,彷彿想起了什麼,問身邊的心腹:“當年……當年沈公(沈硯之)尚未入閣,還是少年時,名動長安,他最常去講學的地方是哪裡?”
心腹想了想,答道:“回大人,聽聞是在城南那座破廟。”
“城南破廟……”裴仲禹喃喃自語,身體微微一晃。
他打壓的,他視為洪水猛獸的,竟然是自己年輕時也曾走過、也曾嚮往過的路?
他的他緩緩坐下,聲音冰冷如鐵:“傳令下去,繼續嚴查。此非啟蒙,乃亂階之始,絕不可恕!”
幾乎在裴仲禹下令的同時,林昭然也收到了一封來自內線的密報:一名參與過聽講的監生,因畏懼裴仲禹的雷霆手段,又渴望得到“自首”的功勞,準備寫下降表,向官府供出整個“影子課”的網路。
危機一觸即發。
林昭然當機立斷,連夜啟用了最高等級的應急預案。
她下令,即刻廢除所有“燈語”聯絡點,啟用一套全新的聯絡方式——“書契”。
每個核心成員都持有一片摔碎的陶片的一半,隻有兩片陶片能夠嚴絲合縫地拚成一個圓形,才代表對方是絕對可信的自己人。
同時,她讓陳硯秋等人暫停所有集體講學,化整為零,轉為風險更低的“一對一授業”。
而她自己,則換上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以一個賬房先生的身份,潛入了西市最大的舊書坊。
她沒有與任何人交談,隻是默默地購下了一大批價格低廉的蒙學舊書。
回到自己的據點後,她徹夜不眠,用特製的淡墨,在那些書本的頁尾或字裡行間,用蠅頭小楷寫下各種“啟思批語”。
譬如,在“君君臣臣”旁,她會註上“此處可反問:若君不君,則臣當如何?”;在一段史論後,她會批下“此句或有他解,可參《東觀漢記》某卷”。
這些夾帶著“私貨”的舊書,被她通過各種渠道,再次悄無聲息地流入了國子監監生們的手中。
如春日細雨,潤物無聲,卻在不知不覺中,滲入了思想的土壤。
當晚,紫宸殿側閣,燭火通明。
內閣首輔沈硯之摒退了所有下人,獨自立於窗前。
他手中拿著的,正是一本收繳上來的《影子課錄》。
燭光映照著他俊逸而冷峻的側臉,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一言不發。
良久,他提起禦賜的紫毫筆,在那冊子的頁首上,寫下了六個字。
“此非亂言,乃遺音。”
那是百年前,本朝一位因倡導啟蒙而獲罪的大儒,臨刑前說過的遺言。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窗欞,望向沉沉的長安夜空。
城中的萬家燈火,在他眼中彷彿變成了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昭然……昭然……這名字,倒真是應了當下的時勢。”
窗外忽然起了一陣夜風,吹動了他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翻開的一角,赫然露出了標題:“關於重議私設蒙館之禁的複議奏疏”。
沈硯之放下手中的《影子課錄》,眸光深邃如淵。
“林昭?你可知,我年輕之時,也曾想過……要親手打破這帷幕。”
帷幕,如今已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風,正從那道縫隙中,呼嘯而入。
夜更深了。
林昭然剛剛送走最後一名傳遞訊息的信使,正準備熄燈歇下。
一陣極輕、卻極有規律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三長兩短,是她安插在國子監最深處的一名眼線的緊急訊號。
她心中一凜,開啟門,門外空無一人,隻有門縫下塞著一張小小的紙卷。
她迅速展開紙卷,上麵沒有多餘的廢話,隻有一句用暗語寫就的短訊,字跡潦草而急促,顯示出寫信人極度的緊張。
她看著紙條,瞳孔驟然收縮。
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麵對的戰場是人心,是朝堂,卻忽略了那個最古老、也最安靜的地方。
那張紙條,將她的目光引向了國子監內一處平日裡絕不會有人在夜間踏足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