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80章 影不隨燈
來人是柳明漪,她身上的夜露尚未乾透,發梢滴著微涼的水珠,衣角沾著泥濘,氣息微喘,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
破廟的木門被風撞得“吱呀”作響,冷風裹挾著濕土與腐葉的氣息灌入,拂過她冰冷的臉頰。
她快步走到林昭然跟前,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其中的焦急:“主上,西市那三處影戲棚子,全被巡防司給封了。說是傷風敗俗,惑亂人心。棚子裡的說書先生被帶走訓誡,我們備下的那些油紙幕,一張不留,全給收繳了。”她的指尖微微發顫,彷彿還殘留著被撕碎油紙時的觸感——那脆薄的紙張在手中斷裂的觸覺,像極了某種無聲的宣判。
夜風穿過破廟的四壁,吹動殘破的帷幔,佛像剝落的金身上,光影斑駁,如同無聲的嘲諷。
月光從屋頂的破洞斜灑而下,在泥地上投出參差的光斑,像一隻隻窺視的眼睛。
林昭然靜靜聽著,臉上卻不見絲毫怒意,反而漾開一抹極淡的笑意。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叩了叩身旁案幾上那座空無一物的燈架,發出清脆的“篤篤”聲,如同心跳,又似更漏。
“燈可滅,影不可拘。”她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回響,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他們以為收了油紙幕,滅了燈燭,這影戲便演不下去了。可他們忘了,隻要有光,哪怕是天上的月光,家中的爐火,也足以映出人形。既然他們這麼怕光,那我們就用暗影來說話。”
她側過頭,對一直侍立在陰影中的守拙吩咐道:“去,將箱底那捲前朝的‘皮影秘譜’取來。”
守拙應聲而去,片刻後,捧著一個古舊的檀木長盒返回。
盒身雕著褪色的雲雷紋,銅扣微鏽,開啟時發出“哢”的輕響。
林昭然親自開啟盒蓋,一股陳舊的皮革與桐油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歲月的塵味與暗香。
她從中取出的並非是人物造型的影偶,而是四塊以特殊鞣製過的黑驢皮雕成的奇異形狀,邊緣銳利,線條剛硬,看不出具體為何物。
指尖撫過皮麵,粗糙而冷硬,像是某種遠古圖騰的殘片。
她將這四塊皮偶一一排在案上,對柳明漪道:“這出戲,名叫《破帷之問》。現在,他們把帷幕給我們扯了,那我們就把問題本身,送到他們眼前。”她指著那四塊皮偶,“傳我的話,去找城中最好的那幾位盲眼藝人。將這‘破’、‘帷’、‘之’、‘問’四個字拆解開,就用這四塊秘譜影偶,讓他們以無光之法,在任何一麵牆上,用手勢演出來。”
柳明漪有些不解:“無光之法?主上,沒有光,何來影?”
林昭然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塊黑布矇住雙眼,雙手在空中緩緩交疊,做出一個“問”字的手勢:“所謂‘無光之法’,並非真的不用光,而是不依賴我們設的燈、幕、影偶。盲者雖不見,卻能以手塑形;旁人見其手勢,如見殘影。隻要有一點月光、一縷爐火,那雙手的輪廓就會落在牆上,像靈魂的投影。”她緩緩摘下黑布,目光沉靜,“我們要做的,是讓這輪廓成為一種符號,一種暗語。哪怕隻有一瞬,隻要有人看見,就會記住。”
與此同時,吏部的值房內燈火通明。
年輕的校書郎程知微正埋首於一堆剛剛從巡防司移交過來的案卷中,那裡麵,正是從西市收繳來的影戲劇本。
他一頁頁翻過,紙上墨跡淋漓,故事大多是些勸人向善的民間傳說,卻被朱筆批得體無完膚。
其中一張批註尤為刺眼:“查無悖逆之語,然情節影射朝政,市井愚夫易受蠱惑,令人心搖。”
程知微的指尖在“心搖”二字上輕輕劃過,觸感微澀,彷彿能感受到批閱者筆尖的狠厲。
他不動聲色地整理著劇本,趁著同僚去倒茶的間隙,他迅速從案上抽出一頁空白的備用油紙。
他知道,禮製圖冊所用的乃是貢品“蟬翼油紙”,薄如煙霧,最易顯影——這是父親生前告訴他的秘密。
他沒有筆,也不敢點墨,隻是將那油紙平鋪在桌案的硬木紋理上,用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借著桌案的遮擋,在昏暗的光線下,憑著肌肉的記憶,一筆一劃地用力壓下四個字——破帷之問。
那凹痕極淺,在燈下幾不可見,指尖撫過,卻能察覺細微的起伏,如同大地的脈絡。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張看似空白的油紙,折疊好,悄然塞進了即將發還給司禮監的那一疊《禮製宣講圖冊》之中。
到那時,無論是哪個小吏,哪位學究,隻要在夜讀時點起一根蠟燭,將燭火斜斜映照,那紙上的凹痕便會投下清晰的逆影。
光愈是明亮,那四個字的影子,便愈是深沉。
紫宸殿內,燭火靜燃,沈硯之聽著內侍孫奉的回報,麵沉如水。
“陛下,西市的影戲雖已禁絕,但怪事卻層出不窮。據暗樁來報,近日常有百姓在夜半時分,聚集於陋巷的白牆之下,圍觀牆上……牆上之影,久久不散。更奇的是,有孩童竟能將那出被禁的‘女童上學記’從頭到尾背誦出來。”
沈硯之抬起眼,眸中寒光一閃:“牆上之影?是何人如此大膽,還在暗中演戲?”
孫奉躬著身子,聲音愈發低了:“回陛下,並非有人演。派去的人查證了,百姓們……是自發以手為影,在牆上模仿。一家老小圍坐一圈,以手指交疊,比劃出人形、走獸,口中念念有詞,竟是指影為學,自得其樂。”
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畢剝聲,像極了思緒斷裂的輕響。
沈硯之靠在龍椅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禦案上敲擊著。
許久,他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孫奉,朕幼時,可曾學過手影?”
孫奉愣了一下,隨即垂首恭敬地答道:“內侍錄中有載,陛下七歲時,曾在太傅麵前以手影演示《孝經》片段,太傅讚您‘心巧通禮,思接千古’。”
沈硯之緩緩閉上了眼睛,指尖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心巧通禮……他忽然明白了。
影戲的根本,不在於那一張油紙幕,也不在於那一盞燈。
它源於人類最原始的模仿與想象。
孩童用手,就能造出一個世界。
禁了戲台,他們便以牆壁為幕;禁了影偶,他們便以自己的手為偶。
這就像試圖禁止人的思想,而思想一旦萌發成形,形可以千變萬化,其意,卻永遠無法被撲滅。
破廟之中,林昭然也得到了坊間“手影”流傳的訊息。
她並不意外,這本就在她的預料之中,百姓的智慧,永遠是當權者最難估量的力量。
她要做的,是為這股自發的力量,找到更精準的出口。
她喚來負責聯絡外部事務的韓霽:“傳信給北境戍邊的那些軍戶,將我交給你的‘破帷四影’手勢,編入夜間哨崗的暗語。這四個手勢,既可用於緊急示警,防備敵軍夜探,亦可在士卒之間,無聲傳遞我們的信念。”
隨後,她又轉向柳明漪:“城中那些新生的孩童,你去安排,將這四個字的字形,用最不起眼的絲線,繡在他們肚兜的內襯上。”她拿起一小塊布料,撫過上麵剛剛繡好的一個模糊的“問”字輪廓,絲線微凸,觸感如心脈跳動,低聲自語,像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宣告:“這叫‘藏問於衣,護心如護火’。他們越是要遮住所有人的眼睛,我們就越要讓這問字,長進每一個人的血肉裡。”
深宮之內,沈硯之正在夜閱新一批的《禁戲名錄》,上麵羅列著從各地搜羅來的劇本、說唱詞本,罪名五花八門。
他看得心煩意亂,隨手將一本冊子扔在案上。
冊頁翻開,在燭光下,他忽然覺得那紙頁的背麵,似乎有些微的凸起。
他心中一動,拿起那本冊子,湊到燭火旁,將光線斜打在紙背上。
那一瞬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在光與影的交界處,淡淡的墨痕浮出紙麵,像是無數細碎筆畫拚湊而成——其中赫然可辨“破帷之問”四字的殘跡。
他猛然醒悟:這些紙,是用舊奏章、廢文牘打漿重造的。
而那些被焚毀的《飛言錄》殘頁、西市收繳的影戲劇本……它們的灰燼,都流入了紙坊的漿池。
墨未儘消,魂猶在紙。
“孫奉!”他厲聲喝道。
孫奉連滾帶爬地進來:“奴纔在!”
“徹查!徹查近一個月內所有奏章、文書的用紙來源!給朕查,這些紙,都出自哪個紙坊!”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不出所料,有十餘份出自不同衙門的奏章,用的都是同一批再造紙。
沈硯之看著那些陳列在眼前的奏章,反而沒有了怒火。
他隻是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無力。
他隨手拿起其中一份,輕輕將其壓在禦案上的一本《禮記》之下,低聲說道,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這空無一人的大殿:“若這天下,已然從骨血裡染上了‘問’的痕跡……我壓得住這一本,還能壓得住這萬頁麼?”
夜色更深,林昭然獨自立於破廟的屋簷下。
遠處巷陌裡,有幾個孩童正在月光下嬉戲,他們伸出小手,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其中一個孩子,笨拙地,卻又無比認真地,用自己的雙手交疊,拚出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問”字。
月光灑在青石板上,影子邊緣清晰,像一枚刻入大地的印章。
林昭然靜靜佇立,看著那稚嫩的手影在青石地上輕輕晃動。
那一刻,她彷彿看見無數個“問”字,如星火般灑落在長安的每一條巷陌。
她沒有鼓掌,也沒有走近。
有些光,一旦點燃,就不必再由點燃它的人去守護。
良久,她轉身回到殿內,從檀木盒中取出最後一對,也是最核心的一套“默影偶”,交到守拙手中。
“明日天一亮,讓那位相熟的盲藝人,就去國子監外。”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演一出‘無燈戲’——不燃一根燭,不發半點聲,隻憑一雙手,在天下讀書人最多的地方,起起落落。”她抬眼望向皇城紫宸殿的方向,夜色濃重,遮蔽了一切,可她彷彿能看到那裡的燈火。
“他若派人來查,那便讓他們親眼看看。這世上最深的光,原來是看不見的。”
風從破敗的窗欞間吹過,捲起地上的殘葉,佛像前的陰影隨之搖曳。
一縷月光如同一柄鋒利的薄刃,悄無聲息地,正一點點割開這片沉沉的夜幕。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暴雨將至前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