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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89章 鈴聲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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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破廟內的塵埃在斜射入窗的淡金色光線中浮沉,如細碎金粉在空氣中緩緩旋舞。

空氣裡浮動著陳年木料與香灰混合的微澀氣息,指尖輕觸廟柱,能感受到木紋間沁出的潮濕涼意。

守拙雙手捧著那枚新鑄的銅鈴,遞到林昭然麵前。

它泛著溫潤的內斂光澤,鈴身陰刻的“教在民間”四字,筆畫蒼勁,彷彿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從銅胎裡生長出來的一般。

林昭然伸手接過,指尖先撫過鈴緣,冰涼的金屬觸感如溪水滑過麵板,隨即翻轉鈴體——內壁密佈灰墨小字,正是《學在民間》全文,字字清晰,小如米粒,卻如無數雙凝望的眼,在晨光中無聲低語。

她閉了閉眼,似在默誦,片刻後睜開,目光沉靜。

“明漪。”她輕聲喚道,聲音如風拂竹,卻不容置疑。

柳明漪上前一步,垂首應是。

“連夜為它趕製一個鈴囊。去城中尋百名初識字的女童,請她們各寫一個‘學’字。將這百字手書,用蘇繡之法,拚成一朵蓮花紋樣,繡於囊上。”她頓了頓,指腹輕輕摩挲鈴身,彷彿在回應那些稚嫩筆畫中躍動的願力,“聲由心生,鈴由眾護。這第一聲,須得有她們的願力在裡麵。”

林昭然這才將銅鈴交到韓霽手中。韓霽抱拳:“請主上示下。”

“不登鐘樓,不臨高台,甚至不必走上長街。”林昭然語速平緩而清晰,“你隻需立於國子監的外牆之下,靜候卯時三刻。屆時,鳴鈴三響,而後,開講。”

“隻在牆下?”韓霽微微一怔。

“聲不在高,在乎入耳。”她目光如炬,“國子監的牆,隔得住人,隔不住心。你此去,不是呐喊,而是叩門。叩的是天下讀書人的心門,也是……當朝首輔的心門。”

就在這一刻,遠在京城另一端的焚字爐房裡,爐火將熄,紙灰如蝶,打著旋兒飄落青磚地麵。

空氣中彌漫著焦紙與陳墨的苦澀氣味,鼻腔微酸,指尖觸到爐壁,尚存一絲餘溫。

程知微借著整理舊檔的名義,獨自一人佇立於此。

他麵前的青磚,是明日一早便要送去修繕國子監東牆的最後一批材料。

他動作極快,將一本薄薄的《飛言錄》最終冊與一卷繪著繁複波紋的“鈴聲圖譜”——那圖譜是他根據林昭然所授音律逆向推演的聲波軌跡,能複現鈴音共鳴——用油紙細細包裹,精準嵌入一塊青磚預留的空腔內,再以特製膠泥封好,不留一絲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修長的手指在那塊冰冷的青磚上輕輕撫過,彷彿在與一個未知的後人對話。

“鈴未響,聲已埋。”他低聲自語,聲音被爐房的死寂吞沒,“若後人掘牆得此,便知今日之靜,是萬馬奔騰前的刹那。”

翌日,天色尚未全亮,濃重的晨霧如乳白色紗帳籠罩京城,濕氣沁入衣領,寒意貼膚而生。

一頂八抬大輦在禁軍的護衛下,平穩地向國子監方向行進。

車輦之內,當朝首輔沈硯之正閉目養神,指尖輕扣膝上書卷,節奏沉穩。

忽然,一陣清越的鈴音破開濃霧,悠悠傳來——

叮……叮……叮……

三響之後,便是一片沉寂,彷彿那鈴聲隻是霧中偶起的幻聽,卻在耳膜深處留下微顫的餘韻。

駕輦的內侍孫奉立刻低聲回報道:“首輔大人,是國子監方向。探子回報,一名青衣監生立於監外牆下,手中持一銅鈴,方纔鳴了三聲。那人……是韓霽,補遺講的人。”

沈硯之緩緩睜開雙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裡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隻說了一個字:“停。”

車輦應聲而止。

他伸手,親自掀開了車簾的一角。

隻見晨光初露,薄霧漸散,國子監巍峨的朱牆之下,一個青衣身影果然獨立於陰影之中。

他手中提著的銅鈴,穗子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似有餘音繚繞,陽光掠過鈴身,泛起一抹溫潤的銅光。

那場景,孤寂,卻又無比堅定。

沈硯之的目光在那銅鈴上停留了片刻,思緒不由得飄回了數十年前。

他初入私塾,開蒙的老師手執木鐸,於學堂之上振聲而鳴,以警醒眾學子。

那也是鈴,為啟蒙而響。

今日這鈴聲,與記憶中的木鐸之音,竟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重合。

“傳話下去,”他放下車簾,聲音平淡如水,“本官今日來國子監,不為查禁,為聞道。”

破廟之中,林昭然遙望著京城的方向,旭日正從天際線的儘頭掙脫出來,將金色的光輝灑向人間。

她雖看不見國子監前的景象,卻彷彿能聽見那三聲穿越了時空的回響——清越、沉靜,如溪流擊石,又似古琴初撥。

她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緩緩展開,正是那《女史箴圖》的殘卷。

她的指腹輕輕撫過其中“班昭授經”的一節,畫中女史神態莊嚴,弟子們屏息聆聽,絹麵微糙的觸感傳來,彷彿指尖也觸到了千年前的靜默。

“今日,不是我林昭然要登上講台,”她對著畫中人低語,也像在對自己說,“是千萬人的心願,借著這一枚小小的銅鈴,發出它自己的聲音。”

守拙在她身後稟報道:“主上,‘默講百問’已備好。”

林昭然回頭,接過那份凝聚了補遺講核心詰問的稿紙,卻隻從中抽出了最尖銳的十條。

“將這十問,以盲文之法,悄悄刻於另一枚銅鈴內壁。”

守拙心頭一震,終於明白——這是為看不見光的孩子們,留下一道門。

“此鈴不響於今朝,而藏於後世。”

國子監外,一場無聲的對峙正在上演。

幾位聞訊趕來的學正與博士,見到首輔大人的車駕,早已是誠惶誠恐。

他們本想立刻上前驅逐驚擾聖聽的韓霽,卻被沈硯之一個抬手的動作製止了。

沈硯之走下車輦,並未踏入國子監的大門,而是在門外庭院的石階上尋了個地方,拂了拂衣袍,徑自坐下。

他的姿態,不像一個權傾朝野的首輔,倒像一個最普通的求學者。

“既是來聽講,”他對身邊的官員道,“便當如庶民。今日此地,沒有內閣首輔,隻有一個前來問學的士子。”

韓霽見此情形,心中大定。

他朝沈硯之的方向深深一揖,隨即再次舉起銅鈴,又是清脆的三響。

而後,他展開手中的《童蒙問錄》,朗聲開講。

“何謂師?傳道、授業、解惑者,皆為師。然,天地亦為師,眾生亦為師,故傳道者即師。”

“何謂學?願聞、願思、願行者,皆為生。故願聞者即生。”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隨著清晨的微風,絲絲縷縷地飄入了國子監的各個講堂與齋舍。

幾扇原本緊閉的窗戶,悄然推開了一道縫隙。

有家境貧寒的監生,正悄悄地鋪開紙筆,將牆外傳來的每一個字,迅速地記錄下來。

一隻灰羽信鴿掠過晨霧,落在破廟屋簷,腿上係著火漆封口的小竹筒。

林昭然取出紙條,掃一眼,隨即投入燭火。

“沈坐庭中,聽滿三刻,袖攜講錄一頁。”

柳明漪在一旁輕聲問:“主上,這是……示好?”

“不,”林昭然搖了搖頭,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這不是示好,也非示弱。他這是在以身試局。他若當場公開支援,必會立刻招致滿朝世家勳貴最猛烈的反噬;他若拂袖而去,或是下令查禁,則儘失天下寒門之心。所以他選擇靜坐,選擇聆聽,選擇取走一頁講錄。他將這個難題,又拋了回來,看我們如何接招。”

林昭然站起身,心中已有了新的計較。

“明漪,立刻將‘講學鈴’的圖樣分發下去,讓那百名女童繡在自己的鞋墊上。告訴她們,這叫‘步步生問’。腳踏實地,心有疑,方能求真知。”

“是。”

“守拙,去聯係程知微,讓他設法將鈴聲錄於特製的竹哨之中,隨下一批軍戶,送往北境。讓戍邊的將士們也聽一聽,京城裡,響起了不一樣的聲音。”

一連串的指令下達完畢,林昭然再次望向廟外那輪已然高懸的紅日。

陽光刺眼,卻也帶來了無儘的暖意與希望。

她輕輕說道:“他聽見了鈴聲,便再也裝不得聾了。”

而此刻,千裡之外的紫宸殿東暖閣,沈硯之獨自一人坐在案前。

那張從韓霽講錄中悄然取走的紙頁,正平攤在他的掌心。

上麵的字跡工整,道理卻樸素得近乎叛逆。

他摩挲著紙張的邊緣,良久,一言不發。

暖閣內靜得落針可聞,隻有窗外的光影在緩慢移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抬起頭,對著空無一人的殿角,沉聲喚道:“孫奉。”

內侍總管孫奉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垂首待命。

沈硯之的目光依舊落在那頁紙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去太學舊庫,將我少年時用過的那隻木鐸,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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