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9章 琉璃碎在無聲處
那不祥的顫音在林昭然心中盤桓了三日。
三日來,代表著“暫停一切秘密集會”的《論語》暗碼——“裡仁第四”,如常由孫伯的米行傳出,可那些本該蟄伏的影子,卻依舊在暗處聚集。
她站在米行二樓的窗後,看著夜色中一閃而過的熟悉身影,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指令沒有失效,是有人在冒用指令,或者說,在用同樣的指令召集另一批人。
這堵由信任築成的牆,被鑿開了一個看不見的孔洞。
當夜,林昭然沒有再發出“裡仁第四”。
她喚來心腹陳硯秋,隻在紙上寫下三個字:“雍也第六”。
這是她憑空捏造的新令,從未在他們的體係中使用過。
她要看,這條虛假的魚餌,會釣上誰來。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城西的古井台旁還籠罩著一層薄霧。
那霧氣從護城河上浮起,順著青石巷蜿蜒而行,彷彿帶著米行門前水缸裡未散的濕氣,悄然漫入這片靜謐的角落。
林昭然一襲青衣,靜立於老槐樹的陰影下,氣息沉靜如井中之水。
晨風拂過,衣角微動,帶著一絲涼意貼上她的手腕,像是無聲的預警。
樹皮粗糙的觸感抵在她背脊上,她閉了閉眼,耳中唯有露珠自葉尖墜落的輕響,滴入井沿苔蘚深處,清冷如針,刺入寂靜。
不多時,兩個穿著米行夥計短打的青年,探頭探腦地走了過來,神色間滿是急切與不安。
他們正是米行裡負責外圍傳遞訊息的兩人。
“你們來此何事?”林昭然從樹後走出,聲音清冷,如井水映月,毫無波瀾。
兩人見到她,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林先生!您可算現身了!”其中一個年長些的夥計急道,“前幾日,有位先生夜裡尋到我們,自稱是您的同門師兄,說情勢有變,啟用了新的緊急聯絡法。他說,若見不到您,便以‘雍也第六’為號,來此井台相候。”
林昭然的指尖瞬間冰冷,那股寒意順著經脈直衝心口,彷彿有細碎的冰碴在血脈中遊走。
她耳中嗡鳴,遠處雞鳴聲忽遠忽近,像是隔著一層水幕傳來。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指甲掐入掌心,用那一點銳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裴仲禹,他果然已經不滿足於堵截和撲殺。
他學會了反向滲透,用一張“同類”的麵具,來瓦解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信任。
這比任何刀劍都更加致命。
那一夜,林昭然徹夜無眠。
燭火搖曳,在她清瘦的臉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隨火焰跳動而扭曲如鬼魅。
燭芯爆裂的“劈啪”聲在空寂的屋中格外清晰,每一次輕響都像在叩擊她緊繃的神經。
她指尖撫過紙頁邊緣,墨跡未乾,字字如釘,嵌入她的思緒。
她腦中反複浮現四個字:認知失調。
她深知,最能騙人的,從來不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而是精心編織的、夾雜著部分真相的網。
那個冒充者,必然對“影子課堂”的細節瞭如指掌,甚至能流利地背出幾段《授蒙要略》中的原文,否則絕不可能騙過這些追隨她數月的夥計。
敵人已經將觸手伸到了她的思想內部。
既然對方要竊取思想,那她便喂給對方一劑毒藥。她決意反向設套。
“硯秋,”她對連夜趕來的陳硯秋說,“明日起,你在補經班公開講授一段新的‘啟思之法’。”她遞過一張寫滿字的紙,“邏輯務必嚴密,引經據典,但要在最關鍵處,偷換一個概念。”
陳硯秋接過紙,目光飛快掃過,指尖觸到紙麵的粗糙紋理,隨即明白了她的意圖。
紙上,林昭然將《學記》中的“因材施教”,巧妙地曲解為了“因門第施教”,論證著寒門士子與世家子弟因出身不同,故而啟蒙之法、思維之道也應有雲泥之彆。
這套理論看似在為寒門尋找捷徑,實則是在思想的源頭築起了一道新的階級壁壘。
“此法,我稱之為‘思想試毒’。”林昭然的眼中沒有一絲溫度,聲音低得如同自語,卻帶著鐵鏽般的冷硬,“我要看看,是誰在係統性地竊取並篡改我們的思想。”
三日後,一份名為《策論要訣》的手抄本,開始在國子監內悄然流傳。
署名是語焉不詳的“無名塾師”,其核心內容,竟與陳硯秋所講的“偽啟思法”高度相似,甚至在論證上更為精緻,更具蠱惑性。
林昭然坐在窗邊,指尖輕輕敲著桌麵,發出一聲冷笑。
果然來了。
魚已上鉤,而且是一條組織嚴密的大魚。
她沒有急著收網,而是讓孫伯派人順藤摸瓜,很快便查明,最初傳遞這份《要訣》的,是國子監祭酒府上一名常去西市書坊的仆役。
她沒有選擇抓人。
打掉一個仆役,隻會驚動背後的人。
她要的是誅心。
又一個補經班的講學日,陳硯秋按照林昭然的囑咐,將那份《策論要訣》當眾舉起,神情悲憤,痛心疾首地批駁:“諸君請看!此等將人分三六九等,以門第定思之高下的謬論,竟有人奉為圭臬!此非啟思,乃錮思!是以自由之名,行奴役之實!若我等寒門亦信此道,便是自斷筋骨,親手為自己戴上枷鎖!”
一番話擲地有聲,堂下群情激憤,書頁翻動聲、低語聲、怒斥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潮水。
而窗外,那名奉命前來旁聽的仆役,正悄悄倚在牆角。
他聽著屋內的慷慨陳詞,又看著手中那份被批駁得體無完膚的《要訣》,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冷汗從額角滑落,順著鬢邊滴入衣領,帶來一陣黏膩的寒意。
他手指顫抖,幾乎握不住那薄薄幾頁紙。
在眾人散去後,他驚惶地將手中的抄本撕得粉碎,紙屑如雪片般飄落,又被一陣穿堂風捲起,打著旋兒沒入牆角的塵埃。
他匆匆沒入人群,背影倉皇如逃。
裴仲禹很快得知了“偽啟思法”敗露的訊息。
他在密室中勃然大怒,對著心腹怒斥:“爾等隻知堵,不知導!寒門之思,如燎原野火,越是撲打,燒得越旺!”
怒火平息後,他“去,偽造一份‘林昭真傳’,”他冷冷地命令道,“裡麵不必都是假的,夾雜一些她常說的‘民智開化’之類的話,但關鍵處,要塞進‘廢黜禮教’、‘另立道統’,甚至是‘科舉非唯一出路’這等大逆不道之語。將它散佈到那些最窮困、最激進的士子中去。”
他背過身,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這份‘真傳’,她若不認,便是在最需要她拿出擔當的時候,選擇了與追隨者割裂,顯其虛偽;她若認了,便是坐實了謀逆之心,我即刻便能請旨拿人。這是一個死局。”
訊息很快傳到林昭然耳中。
沉默,會讓那些剛剛建立起信任的同盟者心生疑竇;澄清,則會陷入無休止的公開辯解,反而會讓偽作流傳更廣,正中敵人下懷。
她閉上雙目,屋子裡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如鼓。
窗外風過簷鈴,輕響如幻,彷彿亡師的低語。
紛亂的思緒中,亡師臨終前的話語忽然在耳邊響起:“濁水當靜,不攪自清。”
她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決意不辯一詞。
她隻做了兩件事。
第一,她讓孫伯去城南的破廟,在眾人都能看到的牆縫裡,留下半片染了墨跡的陶契,這是他們最初約定的、代表“最高警示,靜默待命”的信物。
第二,她讓陳硯秋在最近一次補經班上,不講任何“啟思法”,隻講《中庸》。
課堂上,陳硯秋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君子和而不同,中立而不倚……”講到最後,他放下書卷,目光掃過堂下每一張年輕而困惑的臉,隻問了一個問題:“若有一日,有人以汝之名,言汝未言之語,行汝未行之事,汝等當如何?”
滿堂沉寂。
片刻後,角落裡一個最是沉默寡言的士子站起身,對著陳硯秋深深一揖,朗聲道:“學生不才,不敢妄斷。然,師者所授,已入我心。是非曲直,當以我心證其言,而非以他人之口定我師之罪。”
“當以我心證其言。”
林昭然在米行聽到了回報,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信任,不是靠言語辯解來維係的,而是靠共同的信念來鞏固的。
數日後,那份偽造的“林昭真傳”再也無人提起。
那些拿到過偽作的士子,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劃清了界限。
裴仲禹的汙名陷阱,失效了。
信任的防線,似乎比預想的更加堅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風波暫時平息的那個深夜,異變陡生。
國子監藏書閣內,突然傳來一聲清脆而刺耳的碎裂聲,像是冰麵乍裂,又似玉簪墜地,在死寂的夜裡格外驚心。
值夜的監生提著燈籠聞聲而至,當他推開厚重的閣門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倒退一步。
存放《禮記》的琉璃書匣,此刻已然碎裂在地,晶瑩的碎片散落一地,在燈火下閃爍著詭異的光,宛如無數隻凝視的眼睛。
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竟被人巧妙地拚湊成了一行小字,在冰冷的地麵上無聲呐喊:
教也者,長善而救其失者也。
這正是《授蒙要略》的開篇之語,是林昭然思想體係的基石。
無人知曉這是誰所為,也無人知道那人是如何在戒備森嚴的藏書閣內做到這一切的。
次日,訊息不脛而走,整個國子監為之震動。
十數名平日裡最是循規蹈矩的監生,竟自發地來到藏書閣,默默地收拾起碎片,試圖修補那個破碎的書匣。
他們用最粗糙的麻線,一圈一圈地將裂縫纏繞起來,那歪歪扭扭的痕跡,像是在縫合一道猙獰的傷口。
指尖被玻璃劃破,血珠滲出,混入麻線之中,卻無人退卻。
林昭然站在米行二樓的視窗,遙遙望著國子監的方向。
孫伯將看到的情形低聲稟報,她的指尖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了一下,彷彿那根麻線也纏上了她的心脈。
宣告那堵看似堅不可摧的、用禮教與規製築成的琉璃高牆,已經從最核心的內部,裂開了第一道縫隙。
她腦海中,那個長久以來反複出現的低語,再次變得清晰無比:“係統崩潰,始於信任瓦解。”
她緩緩閉上眼,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語:
“老師,我們不是在燒毀那堵牆。”
“我們,是在等它自己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