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99章 貢箱裡的暗線
晨霧尚未散儘,帶著水汽的涼意浸透了庭院中的每一片葉,露珠順著葉脈緩緩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聲響。
空氣清冽如薄刃,割開惺忪的夢境。
程知微的身影穿過薄霧,步履匆匆,靴底碾過濕滑的苔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帶來的訊息如同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在林昭然心中激起精準而克製的漣漪:“大人,十二州的貢車已儘數抵達京郊大營,三日後太廟春貢禮,由禮部尚書趙文淵親啟。”
林昭然立於廊下,指尖輕觸一株蘭草,露水沾上麵板,涼得像一記提醒。
她目光落在那滴將墜未墜的水珠上,心思卻早已飛到了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家牢籠。
太廟,世家與皇權共演的一出盛大默劇,每一件貢品,每一個儀節,都早已被無形的絲線操控。
若將《明堂策》這般石破天驚的文字直接呈上,無異於將一隻羔羊送入餓狼環伺的圍欄,不等天子過目,便會被撕得粉碎。
“明漪,”她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入剛從內院走出的柳明漪耳中,“內織坊的繡娘,尤其是負責江南三州貢緞的,底細如何?”
柳明漪是她的臂膀,更是她安插在宮闈深處最敏銳的耳目。
她的腳步極輕,裙裾拂過石階,像風掠過水麵。
她上前一步,低聲道:“回大人,江南貢緞曆來由宮中特聘的蘇、杭兩地繡娘承製,她們不屬宮籍,技藝超絕,但人多眼雜。領班的名叫阿阮,是個盲女,自幼在補遺講——也就是前朝的‘拾遺司’旁聽過課,雖不識字,但記性好得出奇,一手蘇繡更是能以針代眼,觸感辨色,分毫不差。”
盲女?以針代眼。
林昭然的指尖輕輕一顫,露珠終於墜地,濺起微不可察的涼意。
一個大膽至極的念頭在腦海中瞬間成型。
不識字,便不會因策文內容而驚懼;記憶驚人,便能將最繁複的指令分毫不差地複刻。
這簡直是上天賜予的傳信人。
“就是她了。”林昭然轉過身,眼中閃爍著決斷的光芒,“你親自去見她,不必言明是何策論,隻告訴她,這是一篇救世濟民的祈福經文,需以口傳心授之法,用一種特殊的針序繡出。那針序,我會畫給你。所用絲線,以金銀絲浸泡西域火油草汁製成,尋常光線下與普通絲線無異,唯有遇火炙烤,才會顯現出隱藏的字跡。”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像風從簷角穿過:“告訴阿阮,此事關乎江南萬千織工的生計,若成,朝廷將下令為天下繡娘減免三成織稅。她會懂的。”
柳明漪心頭一凜,這“口傳密繡”之法,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是滿門抄斬。
但她看著林昭然沉靜如水的眼眸,隻覺得一股力量從心底升起,鄭重應下:“是,大人。”
次日午後,程知微再度來報,神色比昨日更為凝重:“大人,禮部派了專員前往貢物庫查驗清單,對織物類的勘驗尤其嚴苛,幾乎是逐寸檢查,說是為防有人夾帶違禁龍鳳紋樣。我擔心……阿阮姑孃的針腳若有異常,恐怕會提前暴露。”
“查得越嚴,便越好。”林昭然的反應出乎程知微的意料,她非但沒有憂慮,唇邊反而勾起一抹淺笑,“他們怕的不是龍鳳,而是藏在龍鳳之外的東西。既然他們想找,我們就給他們一個目標。”
她看向柳明漪:“去內織坊,尋一個平日裡有些牢騷、手藝又確有瑕疵的繡娘。然後,你去‘舉報’她。就說此人因不滿工錢剋扣,心懷怨懟,私下改動了貢緞上的祥雲紋樣,意圖衝撞太廟神靈。”
柳明漪冰雪聰明,瞬間領會:“大人的意思是,用一個無關緊要的‘錯處’,吸引禮部全部的注意力,讓他們以為已經揪出了內鬼,從而對真正藏著秘密的貢緞掉以輕心?”
“正是。”林昭然端起桌上的冷茶,輕啜一口,茶水早已涼透,苦澀在舌尖蔓延,“疑兵之計,不在多,而在準。一個活生生、有動機、有‘罪證’的繡娘,遠比一匹看不出端倪的綢緞更讓他們信服。他們會忙著審訊、定罪、向上邀功,無暇再做他想。”
同一時刻,紫禁城深處的養心殿內,一盞宮燈輕輕晃動,映照出沈硯之執筆的側影。
他放下朱筆,看向垂手立於下方的禮部尚書趙文淵:“春貢的貢物,都查驗過了?”
趙文淵躬身道:“回稟首輔大人,已派人一一嚴查,並無疏漏。隻是……江南織造局送來的貢緞,似乎有些異樣。”
“哦?”沈硯之的眉梢微動。
“倒也並非違禁圖樣,”趙文淵連忙解釋,“隻是其中一匹雲錦的針腳略顯生澀,經查,是一名繡娘心懷不滿,故意為之,人已經拿下。其餘的貢緞,並無不妥。”
沈硯之的目光幽深,彷彿能穿透這位老臣謹小慎微的言辭,直抵其後隱藏的真相。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趙大人,若圖案不在麵上呢?”
趙文淵一愣,不明其意。
沈硯之拿起筆,在麵前的白紙上緩緩寫下一個碩大的“問”字,筆鋒淩厲,力透紙背:“本官是說,若有人將字藏於經緯之間,非火照不能顯,這……算不算違製?”
“火照方顯?”趙文淵愕然,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這等聞所未聞的手段,已超出了他作為禮部尚書的認知範疇。
他驚恐地問:“首輔大人的意思是……要下令用火徹查所有貢緞?”
“不必。”沈硯之卻將那張寫著“問”字的紙揉成一團,扔進了腳邊的火盆,火焰一舔,便化為灰燼。
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此事不必驚動。待春貢禮成,再議不遲。”
趙文淵滿腹疑竇地退下,他看不懂,這位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當養心殿的燈火漸暗,城西的觀音廟卻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守拙正用一塊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方剛剛冷卻的銅印。
空氣中還殘留著金屬熔鑄後的熾熱氣息,混著廟中陳年香灰的苦味。
他將銅印遞過來,聲音嘶啞而沉穩:“按照大人給的《前朝營造誌》圖樣,仿前朝‘庶議堂’之製,分毫不差。”
林昭然接過銅印,入手沉重冰涼,彷彿握住了百年前被熔毀的民意。
印麵之上,陽刻著四個古樸的篆字——民言可采。
這四個字,便是《明堂策》的魂。
“做得好。”她將銅印遞給身後的程知微,“尋一隻揚州來的貢箱,箱體厚實者,設法在夾層中將此印嵌入。箱子表麵,就刻上‘歲貢常物’四字,越不起眼越好。”
程知微有些不解:“大人,這銅印若是被發現,豈非坐實了我們有複辟前朝之心?”
“這便是我要的效果。”林昭然的目光落在廟中那尊剝落了金身的佛像上,佛眼空洞,卻似含悲憫,她語氣平靜,“他們若疑心重重,開箱查驗,見到這方前朝銅印,必然會以為我們的目標是複辟舊製,從而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清查前朝餘孽’上。他們會去查人,查兵,查錢,卻不會想到,真正的策論,藏在一匹絲綢裡。若他們因箱子平平無奇而疏忽,不開箱,那這方代表著民意的銅印,便會隨著《明堂策》一同,安然抵達它該去的地方。”
三更梆子敲過,貢物庫在寒夜裡靜得如同墳墓。
校尉孫奉搓著手走過一排排封存的貢箱,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薄霧。
他是織戶之子,自小看慣了機杼經緯,對絲線有種近乎本能的敏感。
忽然,他腳步一頓。
那匹江南雲錦的緞角,在燭光下泛著異樣的光澤。
更讓他心頭一震的是——針腳收尾處那個熟悉的“雙回
knot”。
他記得。
五年前,他用半塊玉佩換來的那方祈福帕子,也是這般收針。
繡娘說,這是為亡母守孝的記號。
她叫阿阮。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
他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迅速而隱蔽地將那塊小小的緞角扯下,藏入袖中。
回到值房,他掩上門,從懷中取出緞角,湊近燭火。
火焰的溫度舔舐著絲綢,奇跡發生了。
原本光潔的緞麵上,竟緩緩浮現出四個由金銀絲線構成的字跡,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觸目驚心——“答在天下”。
孫奉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握不住那塊滾燙的緞角。
他知道這四個字的分量。
這不是謀逆,卻比謀逆更可怕。
這是對這個死氣沉沉的帝國,最深刻的質問。
他沒有聲張,更沒有上報,隻是將那塊緞角小心地摺好,貼身藏好。
沉默了許久,他攤開一張紙,在昏黃的燈下寫道:“非偽非竊,乃問之延續。”
而遠在城東的林府,林昭然立於窗前,凝視著北方天際忽明忽暗的烽火訊號——那是邊關緊急軍情的標誌。
春貢禮的前一夜,京城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就在林昭然以為一切儘在掌握時,一個驚人的訊息從宮中傳來:北境八百裡加急軍報,韃靼進犯,邊關告急。
皇帝下旨,明日大朝會將提前至卯時舉行,商議軍國大事,原定的春貢禮則無限期延後。
“延後?”程知微聞訊,臉色煞白,“那我們的計劃……”
“不。”林昭然聽完,緊繃了一夜的神經反而徹底鬆弛下來,她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這不是壞事,是天意。太廟春貢,終究是獻給祖宗看的,隔了一層。大朝會,是百官當麵,奏對天子。將《明堂策》直接在朝堂上呈遞,比在貢品裡做文章,更直接,也更具雷霆萬鈞之勢。”
危機,瞬間被她化為了更大的機遇。
“程知微!”她當機立斷,“你連夜去見那位支援變法的年輕禦史魏哲,告訴他,計劃有變。讓他將藏在‘大朝會儀註冊’夾層裡的《明堂策》終章絲帛取出,由明漪親手,改縫在他明日要穿的朝服襯裡。”
夜色深沉,林府的燈火徹夜未熄。
當柳明漪最後一針落下,那件嶄新的緋色禦史朝服被平整地疊好。
魏哲,那個出身寒門、眼中尚有不屈之火的年輕人,已在偏廳等候。
林昭然親自將朝服交到他手中,那衣料看似輕薄,卻承載著無數人的希望與性命,重逾千斤。
她沒有多言,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魏哲接過朝服,指節泛白,掌心冷汗浸濕了緋色衣料,正微微地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