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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樹下不見君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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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人皆傳,侯爺祁硯身邊養著一個長著鬼麵胎記的怪物。

可他們不知道,那年是我把渾身是血的祁硯從廟門口撿了回來。

從昏迷中蘇醒後,他也隻是閉著眼睛,拒絕進食。

我沒勸他開口,卻每天雷打不動地把餐食放在他塌邊。

終於有天,他拿起勺子舀了口粥。

看著動了一口的粥,我笑得梨渦淺淺,他也定定望了我良久。

後來他傷好了,用山裡的木,給我刻最精巧的木簪,用筆墨拚了命地抄書賺錢,要請遍天下名醫為我除去胎記。

我勸他莫要太辛苦,他卻搖搖頭。

“我的命是阿糯給的,阿糯是最乾淨的姑娘,不該被這東西拖累。”

“以後我要讓阿糯變成整個京城最美最幸福的女子。”

直到某天,京中來人,說他是戰死沙場將軍的遺孤,接他回去繼承侯位。

我們在佛前交換定情之物,指天發誓,永不相負。

可馬車到的那天,他卻牽著將軍恩人的女兒:

“阿糯,快來拜見侯府未來的主母。”

......

寺裡的香客越來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聽說了嗎?新封的那個少年侯爺,今天回寺還願了!”

“就是那個祁硯?他可真是好福氣,不僅找回了身份,還要和太尉家的千金訂婚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我握著掃帚,在菩提樹下掃著落葉。

“沙沙”的聲響,蓋不住那些鑽進耳朵裡的名字。

祁硯。

陸婉清。

心口像是被細密的針紮著,一下,又一下。

一陣風吹過,吹亂了我的頭發,也吹起了我的記憶。

曾經,有幾個無賴子弟來寺裡上香。

他們看見我臉上的鬼麵胎記,指著我鬨笑。

祁硯撿起牆角的一根扁擔,衝了過去。

他把人打得頭破血流,然後轉身,用衣袖擦掉我臉上的淚。

他紅著眼對我說:“阿糯彆怕,有我在,無人敢欺負你。”

那時他的眼睛裡,隻有我。

“侯爺來了!”

一聲高喊,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抬起頭。

人群分開一條路,祁硯就站在路的儘頭。

他身著侯爺錦袍,金線刺繡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疼。

他被眾人簇擁著,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的目光,卻落在他腰間。

那裡掛著一塊玉佩,繁複,華貴。

那是侯爺的身份玉佩。

他走到我麵前,停下。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像以前無數次那樣。

他卻不著痕跡地側了側身。

我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著我,聲音很淡。

“這是禦賜的錦袍,不可隨意觸碰。”

我的手,慢慢地縮了回去。

我從懷裡掏出那個荷包,遞到他麵前。

那是他上京前,我們交換的信物。

那裡麵,裝著他給我寫的第一首詩。

上麵的青竹早已被我摩挲得起了毛邊,可我還是日日帶在身上。

“祁硯,你還認得它嗎?”

他沒有接。

他身邊的女子卻先開了口,她穿著華美的衣裙,頭上珠翠環繞。

她長得極美,像畫裡的人。

她微笑著,聲音溫柔。

“這便是侯爺在民間結識的故人?這荷包倒是彆致。”

是陸婉清。

她說著,就從我手中拿走了那個荷包。

她用一方潔白的絲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荷包的表麵。

那動作,像是在擦什麼肮臟的東西。

然後,當著我的麵,當著滿天神佛的麵。

她的手“一不小心”鬆開了。

荷包直直地掉進了佛前的長明燈裡。

“呼——”

火苗竄起,吞沒了那片洗得發白的青布,吞沒了我們指天為誓的曾經。

它很快,就燒成了一撮灰。

我看著那撮灰,再抬頭看他。

祁硯,隻是微微皺了皺眉。

他沒有出言阻止。

一個字都沒有。

陸婉清捂著嘴,一臉歉意地看著我。

“這位姑娘,實在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回頭,我讓下人賠你一個更貴重的,好不好?”

祁硯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終於歎了口氣。

他從身後侍從的手裡,拿過兩樣東西。

一本《女誡》,一盒瑩潤的珍珠膏。

他把東西塞進我懷裡。

“阿糯,你該學學婉清的端莊得體,彆再執著於這些舊物了。”

我低頭,看著懷裡的書和藥膏,又抬頭看看他。

我的聲音很輕,像那撮灰一樣。

“侯爺。”

“已經沒有舊物了。”

2

祁硯把我接到了京城。

馬車沒有去侯府,而是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巷子,停在一座小小的彆院前。

他說:“阿糯,京城人多眼雜,你先住在這裡,我才能護你周全。”

可我看著院牆高聳,看著門口站著的兩個麵無表情的家丁,隻覺得這是一座牢籠。

他把我安置好,就匆匆離開了。

他說,要去宮裡複命。

我被獨自留在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院子很靜,靜得隻能聽到風聲。

我推開房門,裡麵陳設簡單,但一塵不染。

桌上放著那本《女誡》和那盒珍珠膏。

我沒有碰。

日子一天天過去。

祁硯沒有再來過。

送飯的丫鬟總是低著頭,放下食盒就走,一句話也不多說。

我成了被圈養的啞巴。

直到那天下午,我坐在廊下,聽到了兩個灑掃丫鬟的閒聊。

她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足夠我聽清。

“哎,你聽說了嗎?前幾日宮宴,侯爺當著太後的麵立誓了。”

“什麼誓?”

“說他此生,隻會有陸小姐一位正妻。”

“那......院裡這位怎麼辦?”

另一個丫鬟嗤笑一聲,聲音裡滿是鄙夷。

“怎麼辦?鄉野村婦,終究上不得台麵,不過是圖個新鮮,玩幾天罷了。”

“侯爺要娶的是太尉家的鳳凰,哪能讓一隻山雞絆住腳?能養在這兒,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鄉野村婦,上不得台麵。”

那九個字,像燒紅的鐵釘,一寸寸釘進我的心裡。

我手裡的那片落葉,被我捏得粉碎。

幾天後,院門開了。

進來的不是祁硯。

是陸婉清。

她穿一身雲霞般的錦裙,環佩叮當,身後跟著好幾個丫鬟。

她走到我麵前,臉上掛著微笑。

“阿糯姐姐,妹妹來看你了。”

她帶來的丫鬟,捧著一個錦盒。

她親手開啟,裡麵是一麵精巧華麗的鏡子。

鏡麵光可鑒人。

“這是西域來的水銀鏡,比你們山裡的水盆可清楚多了。”

她把鏡子舉到我麵前,強迫我看著鏡中的自己。

看著那半張可怖的鬼麵胎記。

我彆過頭。

“我不需要。”

她卻不依不饒,將鏡子又湊近了些,聲音又輕又柔。

“姐姐,侯爺心疼你,說你從不照鏡子,才特意讓妹妹送來。”

“女人啊,總是要看清自己的模樣,纔好找準自己的位置。”

我看著她,冷冷地開口。

“我的位置,不用你來告訴我。”

她笑容不變,湊近我,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

“你好好照照,看看自己這張鬼臉,就該明白,隻有我這樣的天之驕女,才配站在侯爺身邊。”

我的血,一下子衝上了頭頂。

我猛地抬手,揮開了那麵鏡子。

手邊的茶盞被我帶翻在地。

“哐當——”

滾燙的茶水大半潑在了我的手背上。

火燒火燎的疼。

手背立刻紅了一大片。

隻有幾滴茶水,濺到了陸婉清華麗的裙擺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她卻像是被潑了滾油,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啊——!”

她誇張地向後倒去,被她的丫鬟穩穩扶住。

她指著我,眼淚說來就來。

“你......你好狠的心!我好心來看你,你竟然用熱茶燙我!”

就在這時,祁硯進來了。

他大步流星,滿麵風霜,像是剛從外麵趕回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摔倒”在丫鬟懷裡、滿臉痛苦的陸婉清。

又看到了地上破碎的茶盞,和她裙擺上的水漬。

陸婉清哭得更厲害了。

“侯爺......我隻是想把鏡子送給姐姐,她......她就......”

祁硯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我忍著手上的劇痛,張嘴想解釋。

“不是的!是她......”

他根本不給我機會。

他衝過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正好死死按在我被燙得通紅的手背上。

劇痛傳來,我疼得倒吸一口氣。

他的眼睛裡燃著我從未見過的怒火,他的目光,卻隻落在陸婉清的裙角。

他甚至沒低頭看一眼自己抓著的是怎樣一隻手。

“阿糯!”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怒喝。

“婉清好心來看你,你就是這麼對她的?!”

手背上傳來的刺痛,讓我疼得發抖。

他甩開我的手,轉身去扶陸婉清,聲音裡滿是心疼。

“婉清,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

3

那日之後,祁硯再沒踏入彆院一步。

送飯的丫鬟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鄙夷。

我手背上被燙傷的地方起了水泡,一碰就鑽心地疼。

沒人給我送藥。

我就用從院子角落裡找到的草藥,搗碎了自己敷上。

這是在廟裡時,為了給他治傷學會的本事。

沒想到,最後用在了自己身上。

過了幾日,彆院的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撞開。

一群家丁衝了進來,為首的是侯府的管家。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阿糯姑娘,得罪了。”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被他們粗暴地架了起來,一路拖拽到了侯府。

侯府正廳,站滿了人。

太尉和他夫人坐在上首,臉色鐵青。

陸婉清躺在不遠處的軟榻上,麵色慘白,一個太醫正在為她診脈。

祁硯站在廳中,背對著我。

我被家丁狠狠地按跪在冰冷的地麵上。

“說!你為何要謀害婉清小姐和她腹中的孩兒!”

太尉一聲怒喝,將一個藥包砸在我麵前。

我開啟,那裡麵是與安胎藥相剋的寒性草藥。

我猛地抬頭。

“我沒有!這不是我的!”

“還敢狡辯!”管家上前一步,呈上一包東西,

“這是從你房裡搜出來的,一模一樣的藥材,還有你用來搗藥的石臼!”

陸婉清虛弱地開了口,眼淚滑落。

“侯爺......太醫說,幸虧發現得早,不然......不然我們的孩子就......”

她沒有說下去,隻是捂著臉,發出壓抑的哭聲。

孩子?

陸婉清懷孕了?

我看向祁硯的背影。

他終於緩緩轉過身。

他看著我,那眼神裡,是我從未見過的冰冷。

太尉站了起來,指著我。

“祁硯!此等毒婦,謀害我的女兒,謀害你的子嗣!今日,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所有人的目光,都壓在了祁硯身上。

他看著我,許久。

然後,他突然冷笑了一聲。

那笑聲,讓我遍體生寒。

他對所有人說:

“此女心生嫉妒,手染汙穢,壞了太尉府的血脈。”

“按家法,當以銀針穿手,以儆效尤。”

“也算,為她這雙不安分的手,贖罪。”

銀針穿手。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他卻不再看我,隻是一揮手。

下人們立刻搬來一條長凳。

我被兩個力氣極大的婆子死死按在長凳上,動彈不得。

另一個下人端著一個托盤,走了上來。

托盤上鋪著紅布。

紅布上,放著三根閃著寒光的長銀針。

陸婉清從軟榻上撐起身子,假惺惺地勸阻。

“侯爺,不可啊......姐姐她隻是一時糊塗,您饒了她吧......”

祁硯沒有理她。

他親自走到托盤前,拿起了一根銀針。

他走到我麵前,蹲下身。

他攥住我的右手,將我的手掌按在長凳的邊緣。

是我那隻被燙傷,還未痊癒的手。

是我那隻曾為他洗衣做飯,為他掃葉抄書的手。

我拚命掙紮。

“祁硯!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被冤枉的!”

“放開我!祁硯!”

他加大了力氣,我的手腕被捏得生疼。

在眾人冷漠的注視下。

他舉起了那根銀針,對準我的手背。

狠狠地,紮了下去。

4

“啊——!”

尖銳的劇痛,從手背貫穿掌心。

我看到那根銀針,穿透了我的皮肉,從我的手心裡,露出了帶血的尖端。

血,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他沒有停。

他拔出第一根,又拿起第二根。

第三根。

每一次穿透,都帶來一陣讓我幾乎昏厥的劇痛。

我的哭喊,變成了無力的嗚咽。

三根銀針,並排插在我的手背上。

鮮血淋漓。

就在我意識模糊的時候,他附到我的耳邊。

他的聲音很輕,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

他說:

“阿糯,忍一忍,這是做給他們看的。”

“受了這罰,他們纔不會要你的命。”

我被從侯府拖回了彆院。

不是回房間,是柴房。

那幾個婆子拔掉了我手上的銀針,像扔一條死狗一樣,把我扔了進去。

門在外麵被“哐當”一聲鎖上。

手上的傷口,很快開始潰爛流膿。

我發起高燒,整個人都燒得滾燙,意識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我躺在冰冷的柴草堆上,像是在等死。

不知過了多久。

外麵隱約傳來了喜樂的聲音。

我想起來了。

今天是祁硯和陸婉清的大婚之日。

全城掛彩,普天同慶。

隻有我,被遺忘在這個陰暗的角落,慢慢腐爛。

柴房的門板上,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

是祁硯。

我聽得出他的腳步聲。

他沒有開門。

他隻是隔著門板,對我說話。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我分辨不清的情緒。

“阿糯,安心等我。”

“待我拿到神膏,我們就離開這裡。”

他說完,就走了。

腳步聲遠去,再也沒有回來。

我躺在黑暗裡,聽著他的承諾,突然很想笑。

他親手把我關在這裡,親手讓我受刑,親手斷了我所有的路。

現在,他又給了我一個夢。

真是,殘忍至極。

我閉上眼睛,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夜,深了。

我被一陣濃烈的煙味嗆醒。

柴房裡,全是煙。

火光從門縫和窗戶的縫隙裡透進來,把整個柴房映得一片血紅。

起火了。

不,是放火。

火是從柴房外麵燒起來的,有人想燒死我。

求生的本能讓我從地上爬起來。

我衝到門口,用儘全身力氣拍打著門板。

“開門!開門!”

“救命!有沒有人!”

我的手,那隻被銀針穿透的手,每拍一下,都傳來撕心裂肺的痛。

可門被從外麵死死鎖住了,紋絲不動。

濃煙越來越多,嗆得我無法呼吸。

火舌已經從門縫裡舔了進來。

木柴被燒得劈啪作響。

房梁也開始掉落燃燒的木屑。

我看著外麵被火光映紅的夜空。

我放棄了。

我用儘最後的力氣,爬回了那個角落,蜷縮起來。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午後。

祁硯紅著眼對我說:“阿糯彆怕,有我在,無人敢欺負你。”

原來,全是假的。

侯府。

賓客盈門,燈火通明。

祁硯一身大紅喜袍,襯得他麵如冠玉,意氣風發。

他身邊的陸婉清,頭戴鳳冠,笑靨如花。

讚禮官高聲唱喝,正要行最後的合巹之禮。

就在這時,一個渾身是傷的親信,連滾帶爬地衝進了喜堂。

他撲倒在地,帶著哭腔,用儘全身力氣嘶吼:

“侯爺!不好了!”

滿堂賓客,瞬間安靜下來。

那親信抬起頭,臉上混著血和淚。

“彆院......彆院走水了!”

祁硯的眉頭皺起。

那親信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扭曲。

“阿糯姑娘......阿糯姑娘她......”

“她還在裡麵——!”

5

那親信的嘶吼,還在喜堂裡回蕩。

“她還在裡麵——!”

祁硯手裡的合巹酒,“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碎了。

他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僵在原地。

陸婉清伸手去拉他,臉上帶著驚慌。

“侯爺,一個下人,死了就......”

她的話沒說完。

祁硯一把將她推開,力道之大,讓她直接摔倒在地。

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像瘋了一樣衝出喜堂。

他撞開賓客,跑下台階,躍上府外的一匹快馬。

馬鞭狠狠抽下,駿馬吃痛,向著城西的彆院狂奔而去。

大紅的喜袍在他身後翻飛,像一團燃燒的血。

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

不會的。

阿糯不會有事的。

他隻是讓她等一等,等他拿到神膏,他們就離開。

阿糯還在等他。

他答應過她的,要回去接她。

彆院到了。

昔日還算清雅的院落,已經成了一片焦土。

空氣裡全是燒焦的味道。

那間柴房,隻剩下一個漆黑的框架,還在冒著絲絲縷縷的黑煙。

祁硯從馬上滾落下來,衝到那片廢墟前。

他腿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膝蓋砸在碎石上,他卻感覺不到疼。

“阿糯......”

他喃喃地喊著,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

親信們想上前扶他。

“侯爺,火剛滅,裡麵還燙......”

他一把揮開所有人,赤紅著雙眼。

他跪在地上,用手,在滾燙的灰燼裡瘋狂地挖掘。

滾燙的炭火,灼燒著他的麵板。

尖銳的木刺,紮進他的指縫。

他不管不顧。

十指很快血肉模糊。

他隻想找到她。

哪怕是......一小塊骸骨。

他挖了很久,很久。

直到指甲翻卷,血流不止。

他終於,在漆黑的灰燼裡,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他顫抖著,捧了出來。

那是一支木簪。

被燒得半焦,卻還能看出原本的形狀。

是他親手刻的。

記憶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寺廟清冷的月光下,他坐在石階上,用一把小刀,笨拙地雕刻著那塊從後山撿來的木頭。

她就坐在他身邊,托著腮,安靜地看著他。

他把刻好的簪子,輕輕插入她的發間。

他對她說:“廟裡的菩薩用泥塑金身,我隻有這塊木頭。”

“阿糯,以後我為你畫眉綰發,就用這支簪子,好不好?”

“好。”

她的回答,還響在耳邊。

可現在,他手裡隻剩下這截焦木。

周圍的鄰居被驚動了,圍在遠處,指指點點。

“哎,那不是新封的侯爺嗎?怎麼跪在那兒哭?”

“還能為什麼?為了裡麵燒死的那個姑娘唄。”

一個大娘歎了口氣。

“這侯爺現在來哭有什麼用?聽說是他自己把人關起來的,不然那姑娘早就跑出來了!”

另一個男人壓低了聲音。

“是啊,那火燒得那麼旺,我住得這麼遠都聽見裡麵的動靜了,......唉,活活燒死的,得多疼啊......”

“自己大喜的日子,卻把人關在柴房裡燒死,真是作孽!”

那些話,一字一句,狠狠紮進祁硯的心裡。

他自己把人關起來的。

他大喜的日子。

活活燒死的。

他想起自己隔著門板,對她說“安心等我”。

想起自己穿著喜袍,春風得意地準備行禮。

強烈的負罪感和悔恨,衝上他的心頭。

他緊緊攥著那支燒焦的木簪,簪子的尖刺紮破了他的掌心。

紅色的液體流了出來。

他猛地張開嘴。

“噗——”

一口鮮血,噴灑在那片漆黑的灰燼之上。

他眼前一黑,徹底昏死過去。

6

祁硯在侯府的床上醒來。

太醫和仆從圍了一圈,見他睜眼,都鬆了口氣。

他沒有說話。

他隻是緩緩地抬起雙手,看著上麵纏繞的厚厚繃帶。

血,已經浸透了白色的紗布。

那是他親手在灰燼裡刨出來的傷。

陸婉清聞訊趕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悲傷。

“侯爺,你終於醒了,妾身好擔心你。”

“為了一個下人,傷成這樣,不值得的。”

祁硯慢慢地轉過頭,看著她。

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甚至對她露出了一個微笑,很淡。

“是我不好,讓你受驚了。大婚之日,竟出了這種事。”

他的聲音溫和,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陸婉清愣住了。

她預想過他的暴怒,他的質問,卻沒想過是這種滴水不漏的溫和。

這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從那天起,祁硯變了。

他不再去那片廢墟,也不再提起“阿糯”這個名字。

他恢複了上朝,處理公務,對太尉恭敬有加,對陸婉清體貼備至。

他像一個完美的侯爺,一個完美的姑爺。

太尉府漸漸放下了心。

陸婉清也重新變得誌得意滿,以為那個鄉野村婦的死,不過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她不知道。

每當入夜,祁硯的書房裡,都會亮起一盞孤燈。

他的親信跪在地上,彙報著一樁樁,一件件的秘密。

“侯爺,縱火的那個家丁,已經查到了,事成之後,他從太尉府的管家那裡領了一大筆錢,回鄉下置地了。”

祁硯坐在黑暗裡,手指輕輕敲著桌麵。

“不夠。”

“侯爺的意思是?”

“我要他全家,連根拔起。”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讓親信不寒而栗的陰冷。

“派人去,跟著那個家丁,撬開他的嘴。我要知道,是誰下的令,怎麼說的,一個字都不能差。”

“還有,去查太尉這些年跟北境的所有往來,哪怕是一封家書,都不能放過。”

他佈下了一張無形的網。

表麵上,他依舊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侯爺。

暗地裡,他已經化身為索命的閻王。

他很快就拿到了縱火家丁的全部供狀。

也從太尉府的一條暗線裡,截獲了太尉與敵國通訊的密函。

但他沒有動手。

他在等。

等一個讓太尉府摔得最慘,死得最徹底的時機。

時機,很快就來了。

太尉六十大壽,皇帝親賜賀禮,滿朝文武皆來道賀。

太尉府賓客盈門,風光無限。

宴會上,太尉喝得滿麵紅光,對身邊的親信炫耀。

“那祁硯,現在還不是對我服服帖帖?他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他就是我手上的一條狗!”

陸婉清也依偎在新結交的貴女身邊,嬌笑著。

“我早就說過,鄉下來的野丫頭,怎麼跟我鬥?如今,連骨灰都找不著了。”

她們笑得花枝亂顫。

第二天,早朝。

皇帝論功行賞,對太尉鎮守邊疆的“功勞”大加讚賞。

太尉出列謝恩,滿麵春風。

就在他最誌得意滿的時候。

祁硯出列了。

他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臣,有本要奏。”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金鑾殿。

他從袖中,拿出一遝厚厚的供狀,高高舉起。

“臣,彈劾太尉陸遠,結黨營私,通敵賣國!”

太尉的笑容,僵在臉上。

祁硯沒有停,他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的刀,一刀刀割在陸遠身上。

“太尉之女陸婉清,心腸歹毒,善妒成性!先是構陷無辜,後又買兇縱火,害死人命!為掩蓋罪行,更是假稱有孕,欺君罔上!”

“人證!物證!俱在!”

他將供狀和密函一一呈上。

皇帝看著那些鐵證,臉色從紅到白,再到鐵青。

他猛地一拍龍椅,發出震天的怒吼。

“來人!將陸遠一家給朕拿下!滿門抄斬!!”

禁軍衝入大殿,拖著已經癱軟如泥的太尉。

陸婉清也被抓走,直接押赴刑場。

7

她穿著華服,此刻卻狼狽不堪,發髻散亂。

在被拖走時,她看到了站在人群外的祁硯。

她不敢置信地掙脫禁軍,撲到他麵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祁硯!你騙我!你不是愛我嗎?你為了神膏......你不是說愛我嗎?!”

祁硯緩緩低下頭,看著她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他笑了。

那笑聲,比冬日的寒風還要冷。

“我愛的......”

他湊近她的耳邊,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

“隻有那捧被你燒掉的灰。”

我沒有死在火裡。

當我從濃煙和窒息中醒來時,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是廟裡的老方丈。

他滿麵風霜,眼神卻一如既往地平靜。

他說,他雲遊至京城,夜觀天象,見城西火光衝天,心有所感,便趕了過來。

他從柴房的窗戶,把當時已經昏迷的我救了出來。

我當時昏睡了很久。

醒來時,手上纏著厚厚的布,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

僵硬,遲鈍。

像是不屬於我自己的。

方丈為我解開紗布,手背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卻留下了醜陋的疤痕。

三道貫穿的疤,和一片燙傷的痕。

我冷冷地看著手上的疤痕,心裡卻無比安靜。

那隻無數次曾為祁硯磨墨,曾畫過無數次青竹的手,再也不聽使喚。

筆杆顫抖,落下的墨跡,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方丈歎了口氣。

“阿糯,手上的經脈受了重創,以後......怕是再也無法作畫了。”

我看著那團墨跡,沒有說話。

那隻手,終究是廢了。

我每日喝著方丈熬的藥,又苦又澀。

他說,是清肺腑、去火毒的。

我從不問藥裡有什麼。

喝了月餘,方丈遞給我一麵銅鏡。

我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

我接過來,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那塊從我出生起就烙在臉上的鬼麵胎記,那塊讓他費儘心機想要除去的痕跡......

它淡了。

原本猙獰的青黑色,變成了淺淺的粉紅,不仔細看,幾乎分辨不出。

祁硯用他的一場婚姻、我的一隻手都想換來的東西。

我卻在一碗碗苦藥裡,輕易得到了。

而那隻能寫會畫的手,卻永遠地失去了。

我看著鏡子,很久,很久。

然後,我放下了鏡子。

我被他帶回了一座更遠的山,更靜的廟。

那不是廟,是一座庵堂。

我請求方丈,允許我留在庵堂。

他點了點頭。

我脫下舊衣,換上了一身樸素的灰布僧袍,將長發用一根木簪簡單挽起。

帶發修行。

從此,世上再無阿糯。

庵堂裡,還收養了十幾個無家可可的孤女。

她們大多不識字。

我開始教她們讀書。

我用樹枝在地上寫字,用最簡單的語言,給她們講山外的故事。

我的手寫不好字,但足夠畫出那些橫豎撇捺。

她們睜著明亮的眼睛,跟著我念。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稚嫩的童聲,回蕩在小小的庭院裡。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她們認真的臉上。

我看著她們,心裡那塊被燒成焦炭的地方,好像有嫩芽,慢慢地鑽了出來。

我不再理睬臉上的痕跡,也不再為那隻殘廢的手而悲傷。

我教她們識字,她們也教會我遺忘。

京城的繁華,侯府的恩怨,那個叫祁硯的男人......

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的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寧。

8

太尉府倒了。

滿門抄斬,血流成河。

祁硯報了仇,卻活得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脫下了侯爺的錦袍,辭去了所有官職。

皇帝的挽留,同僚的勸說,他都聽不見。

他散儘了家財,遣散了侯府所有仆人。

他回到了我們最初相遇的那座寺廟。

廟裡的住持,交給了他一個小木箱。

“這是阿糯姑娘當年留下的東西。”

祁硯開啟了木箱。

裡麵沒有金銀,沒有首飾。

隻有一本小小的賬本。

他翻開賬本。

上麵是我清秀的字。

左邊一列,記著他每次抄書賺來的錢。

“三月初五,祁硯抄《論語》,得三十文。”

“三月十一,祁硯代寫書信,得十文。”

右邊一列,記著香油錢的開銷。

“三月初六,為祁硯添香油,三十文。”

“三月十二,為祁硯添香油,十文。”

每一筆收入,都變成了佛前的香油。

分文不差。

他曾以為,那是他為我治臉攢下的希望。

可原來,那是我為他祈福許下的心安。

祁硯拿著那本薄薄的賬冊,坐在佛前的蒲團上。

從日出,到日落。

他沒有動。

後來,他離開了京廟,開始四處遊蕩。

他像一個贖罪的苦行僧,沒有目的地,走到哪,算到哪。

他不再是侯爺,隻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流浪者。

數年光陰,彈指而過。

再後來,他從一個背著藥箱的遊方郎中得知,

有一位得道高僧,身邊就跟著一個年輕姑娘,臉上也有胎記。

聽高僧說,那姑娘是他從京城一場大火裡救出來的。

阿糯可能沒有死。

她可能,被那位高僧救走了。

這個念頭,成了他活下去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不再是漫無目的地遊蕩。

他有了方向。

他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趟過一條又一條河。

終於,在一個落葉紛飛的秋日。

形容枯槁、布衣草鞋的祁硯,找到了那座藏在深山裡的庵堂。

他站在庵堂的院牆外,透過稀疏的籬笆,向裡望去。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棵和從前寺裡一模一樣的菩提樹。

看到了那個在菩提樹下,正溫和地教著孩子們念書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灰布僧袍,頭發用一根最簡單的木簪挽著。

她的臉上,那塊猙獰的胎記已經淡去,隻留下一片淺淺的痕跡。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靜止了。

祁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風化的石像。

他手中那串撚了數年,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念珠。

“啪”地一聲。

繩線斷裂,珠子散落一地。

下一刻,他瘋了一樣衝了過來。

他越過那道低矮的籬笆,踉蹌著,撲到我麵前。

院子裡的孩子們嚇壞了,尖叫著躲到我的身後。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我被他晃得後退一步,才站穩。

他滿眼血絲,死死地盯著我,聲音嘶啞,充滿了瘋狂的質問。

“阿糯?你還活著......”

“你為何不回來找我?”

“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他一聲比一聲高,最後變成了哽咽。

“你難道真的不要我了嗎?阿糯......”

9

我平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乾裂的嘴唇,看著他眼中的瘋狂。

沒有驚愕,沒有喜悅,也沒有恨。

他抓著我的手,猛地鬆開了。

然後,他直直地跪了下去。

跪在我麵前的泥土上。

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少年侯爺,那個親手將三根銀針刺入我手背的男人。

此刻,狼狽不堪。

他從懷裡,顫抖著捧出一個錦盒。

他開啟盒子。

裡麵是一個精緻的白玉小瓶。

“阿糯,你聽我說......”

他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我,語無倫次。

“太尉之女,陸婉清,她深受太後喜愛。”

“而太後手中,有一瓶‘玉肌神膏’。”

“是除去你臉上胎記的唯一可能。”

“太後親口許諾,誰娶太尉之女,誰就能得到這瓶神膏。”

他舉著那個玉瓶。

他眼睛裡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乞求,和一種自我感動的瘋狂。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我娶她,是為了拿到藥,是為了治好你的臉啊,阿糯!”

為了我。

他說,是為了我。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

院子裡很安靜,隻有風吹過菩提樹葉的沙沙聲。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伸出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臉。

那片曾經猙獰,如今隻剩下淺淺痕跡的胎記。

我看著他,慢慢地開口。

我的聲音很輕,像庵堂裡繚繞的香煙,一吹就散。

“侯爺。”

我叫他。

“臉上的痕,不及心上傷。”

然後,我的手指,慢慢地移向自己的心口。

“阿糯已死。”

“世間隻有一個掃葉人。”

他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他眼裡的光,一點一點地熄滅了。

他的目光,順著我垂下的手,落在了我的右手上。

那隻手,曾為他磨墨,曾為他洗衣。

如今,手背上三道醜陋的疤痕清晰可見,手指因為經脈受損而顯得僵硬。

他終於明白了。

他費儘心機,用一場婚姻、無數人命換來的神膏。

永遠也治不好這隻再也無法靈活作畫的手。

更治不好那顆,早已被一場大火,燒成灰燼的心。

他所有的犧牲,所有的算計,他自以為是的深情,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看著我的手,再看看我平靜無波的臉。

他張開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說不出一個字。

最後,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悲鳴。

他低下頭,額頭抵著冰冷的土地。

像個迷路的孩子,淚如雨下。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

轉身,走入庵堂。

身後的悲鳴,被厚重的木門隔絕。

從此,青燈古佛,是我餘生。

祁硯沒有離開。

他在庵堂下的山穀裡,為自己建了一座茅屋。

日日,望著庵堂的方向。

他沒有再試圖上前一步,也沒有再提過去。

他隻是默默地抄寫經文,一卷又一卷,堆滿了那間小小的茅屋。

為那個他親手害死的“阿糯”祈福。

他守著我,卻永遠無法靠近我。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許多年過去了。

山穀的茅屋前,多了一座孤墳。

無名,無姓。

那座茅屋,也再沒有炊煙升起。

又一個秋天。

我教完了庵堂裡最後一個孩子識字。

她為我梳好頭發,插上了那根最普通的木簪。

我看著窗外漫山的紅葉,像那日彆院的火。

但我的心裡,再無波瀾。

我露出了一個平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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