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12章 新婚夜話
林家那間充作新房的屋子,比蘇晚想象的更簡陋,卻也出乎意料的整潔。
四壁是同樣斑駁的土牆,糊著些泛黃的舊報紙,勉強遮擋風寒。一鋪不算寬敞的土炕占去了大半空間,炕上鋪著一條半新的蘆葦席,上麵疊放著兩床看起來厚實些的被褥,倒是洗得乾淨,散發著一股皂角和陽光混合的氣息。炕頭擺著一個小木櫃,漆皮剝落,露出木頭原本的紋理。除此之外,便隻有牆角立著的一個舊衣箱,和窗台下放著的一張木桌、一把椅子。桌上放著一盞玻璃罩子的煤油燈,燈芯撚得正好,散發出昏黃卻穩定的光暈,將屋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柔和而模糊的輪廓。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新刷過漿糊的味道,以及一種冰冷的、屬於長久獨居男子的清寂氣息,此刻正被門外隱約傳來的、幫忙鄉親散去時的說笑聲和風雪聲一點點衝淡。
蘇晚站在屋子中央,身上那件大紅罩衫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愈發濃重,像一團凝固的血,灼灼地提醒著她此刻的身份和處境。手腳都有些無處安放,方纔被背進門時殘留的觸感和溫度,彷彿還貼在身前背後,讓她渾身不自在。
林長河最後一個進來,反手輕輕合上了房門。
“吱呀”一聲輕響,像是最終落下的閘,將外間所有的喧鬨與風雪徹底隔絕。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
隻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輕響,以及兩人之間那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脫下那件帶著寒氣的大衣,掛在門後的釘子上,裡麵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他走到桌邊,拿起火柴,似乎想將燈再撥亮些,但手指頓了頓,又放下了。
他轉過身,目光在屋裡掃視一圈,最後落在蘇晚身上,隻是極快的一掠,便移開了,落在牆角那個舊衣箱上。
“箱子…是空的。”他開口,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你的東西,可以放。”
“嗯。”蘇晚低低應了一聲,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走過去,將自己那個小小的、癟癟的包袱放在箱子旁,卻沒有立刻開啟。
又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空氣彷彿凝固了,每一秒都拉得漫長。兩人一個站在桌邊,一個站在箱旁,中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卻像是隔著一道無形的、無法逾越的鴻溝。目光偶爾不可避免地在空中相遇,又都迅速、尷尬地避開。
新婚之夜。
對於一對真正兩情相悅的夫妻,這該是紅燭高照、軟語溫存、充滿羞澀與甜蜜的時刻。
而對於他們,這隻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之後,不得不麵對的、更加真實和冰冷的獨處。陌生的男女,被一紙婚約和流言強行捆綁在同一屋簷下,前途未卜,各自心懷鬼胎。
拘謹,生疏,無所適從。
最終還是蘇晚先動了。她走到炕邊,伸手摸了摸那兩床被褥。
“晚上…”她頓了頓,感覺臉頰有些發燙,但語氣儘力維持著平穩和客觀,“我睡裡邊這床。你…睡外邊。行嗎?”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安排。劃分界限,互不侵擾。
林長河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落在被褥上,聞言,沒什麼表情地點了下頭:“行。”
言簡意賅,毫無異議。
似乎又無話可說了。
蘇晚深吸一口氣,決定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她不是來扮演羞澀新婦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場婚姻,於她而言,首先是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一個能讓她更名正言順掙錢的跳板。
她轉過身,正麵看向林長河,神情變得認真而專注,彷彿在談論一件與風月完全無關的正事。
“林…長河,”她斟酌了一下稱呼,選擇了一個相對折中的,“有件事,我得先跟你…商量。”
林長河抬起眼,看向她,眼神裡帶著詢問,依舊沒什麼情緒。
“我爹的病,拖不得。”蘇晚直截了當地說,聲音不高,卻清晰堅定,“孫大夫那邊的藥,不能斷。所以,婚後這幾天,我還是得抓緊時間做活。縫紉機…我明天能不能搬過來?就放在窗台下那個角落就行,不占多少地方。我儘量白天做,不吵你晚上休息。”
她一口氣說完,心臟微微提著,觀察著他的反應。這是她的底線,也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
林長河沉默地聽著,目光從她臉上,移到窗台下那片空地,又移回來。過程隻有短短幾秒。
“嗯。”他再次點頭,依舊是那個單調的音節,“隨你。”
沒有猶豫,沒有不滿,甚至沒有一絲好奇。彷彿她隻是提出了一件諸如“明天吃什麼”這樣尋常不過的要求。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反而讓蘇晚預先準備好的說辭都噎在了喉嚨裡。她愣了片刻,才接著道:“還有…我可能還得經常回孃家看看…我爹孃那邊…”
“嗯。”他還是一個字,頓了頓,補充道,“近。方便。”
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天氣。
蘇晚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樣子,心裡那點緊張漸漸被一種莫名的氣悶所取代。她索性把話挑得更明些,幾乎帶著點破罐破摔的意味:“我知道這場婚事是怎麼回事。你放心,我不會真賴著你。等我爹的病好些了,家裡緩過勁,攢下點錢…我會想辦法…總之,不會拖累你太久。”
她說這話時,下巴微微抬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驕傲和疏離。
林長河的目光終於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幾秒。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眸深邃得像古井,看不清底。他似乎在審視她這番話裡的決心,又似乎隻是在看燈光投在她睫毛上的陰影。
就在蘇晚以為他會繼續保持沉默,或者終於說出些劃清界限的話時。
他卻忽然開口了,聲音依舊是低沉的,卻彷彿比剛纔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什麼。不是溫度,而是一種…重量。
“以後有事,”他看著桌上跳躍的燈焰,側臉線條冷硬,語氣卻平淡無奇,彷彿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無需思考的事情,“跟我說。”
蘇晚徹底怔住了。
跟我說。
不是甜言蜜語,不是海誓山盟,甚至算不上承諾。隻是三個再簡單不過的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近乎磐石般的實在感。
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既然名義上成了夫妻,那麼她的事,自然也該是他的事。無關風月,隻關責任。
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攫住了蘇晚。有驚訝,有困惑,有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鬆動,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看不懂這個男人。
他沉默寡言,眼神冰冷,彷彿對周遭一切都不感興趣。可他一次次在她最狼狽時出現,送柴,送糧,甚至送來了她急需的嫁衣紅布。他答應假結婚,麵對三奶奶的刁難時出聲維護,在風雪中揹她過門,此刻又說出這樣一句近乎“承擔”的話。
他到底圖什麼?僅僅是因為同情?還是軍人那種刻入骨子裡的責任感和死板信條?
她張了張嘴,想問什麼,卻發現所有的問題都堵在喉嚨口,一個也問不出來。
最終,她隻是垂下眼睫,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麼冰冷窒息,反而流淌著一種微妙而複雜的暗流。
林長河似乎也覺得該說的都說完了。他走到炕邊,動手將外麵那床被褥鋪開,然後又拿起裡麵那床,仔細地鋪在炕梢,中間刻意留出了一段明顯的空隙。
“不早了。歇吧。”他言簡意賅,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燈。
屋裡瞬間陷入一片黑暗。隻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朦朧地透進來,勉強勾勒出傢俱和彼此的輪廓。
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在黑暗中間隔響起,都帶著刻意放輕的謹慎。
蘇晚和衣躺進冰冷的被窩,身體僵硬地貼著炕梢的牆壁,儘量遠離中間那道無形的界限。她能聽到另一側,林長河躺下時炕蓆發出的輕微聲響,以及他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他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蘇晚卻睜著眼睛,在濃稠的黑暗裡,毫無睡意。
鼻尖縈繞著一股陌生的、混合著皂角、淡淡煙草和冰雪氣息的味道,來自於這床顯然屬於他的被褥,也來自於僅一“隙”之隔的那個男人。
“以後有事,跟我說。”
那句話,反複在她腦海裡回響,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心坎上。
未來像這眼前的黑暗一樣,混沌未明。父親的病,家庭的貧困,這場荒誕婚姻的走向…一切都壓得她喘不過氣。
但是,在這片令人不安的黑暗和陌生裡,那句簡單到近乎粗糙的話,卻像黑暗中唯一可以觸控到的、堅硬而實在的牆壁,讓她飄搖恍惚的心,第一次,有了一點點落地的實感。
哪怕這實感,來自於一個她完全看不懂的、沉默如山的陌生男人。
她輕輕翻了個身,麵向牆壁,將冰涼的腳趾蜷縮起來。
先救父親。再想辦法多接活,攢錢。一步一步來。
她在心裡,再次對自己重複了一遍計劃。
然後,閉上了眼睛。
窗外,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徹底停了。萬籟俱寂,隻有冰冷的月光,無聲地灑滿銀裝素裹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