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18章 春節前夕
臘月的寒風像磨快的刀子,刮過枯枝敗梗,捲起地上殘存的雪沫,打在臉上生疼。年關的腳步越來越近,空氣裡卻似乎並未醞釀出多少喜慶,反而彌漫著一種被貧困壓得喘不過氣的沉重和焦灼。家家戶戶都在為如何過這個年而發愁,掰著指頭計算那點可憐的口糧和微薄的積蓄。
蘇家的氣氛卻難得有了一絲微弱的鬆動。蘇晚那次供銷社訂單的分紅,像久旱後的一場小雨,雖然未能徹底緩解旱情,卻至少讓這個瀕臨枯竭的家庭,看到了一線活下去的縫隙。
劉桂香用女兒分來的錢,咬牙稱了半斤肥多瘦少的豬肉,又換了一小袋白麵,準備年三十包一頓純白麵的餃子。蘇大勇的病在盤尼西林的強力作用下,奇跡般地穩定了下來,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不再咳血,臉上也漸漸有了一絲人色。他甚至能偶爾在天氣晴好時,被攙扶著到院子裡坐一會兒,曬曬冬日稀薄的太陽。
蘇晚的心思卻並未完全放鬆。那次訂單雖成功,卻也暴露了許多問題。婦人們的手藝參差不齊,管理混亂,下一次還能不能接到這樣的急單是大問題。她必須未雨綢繆。
臨近年關,她利用手頭剩下的好布和絲線,精心繡製了兩對枕套。一對是鴛鴦戲水,寓意夫妻和睦;一對是喜鵲登梅,寓意喜上眉梢。針腳細密繁複,配色鮮豔雅緻,幾乎耗儘了她全部的心力,是她目前手藝的巔峰之作。她打算將這兩對枕套作為年禮,送給王經理。既是感謝上次的機會,也是為下一次合作鋪路。
就在她將最後一線收針,仔細熨燙平整,準備找個機會送去縣城時,院門外卻傳來了一陣略顯嘈雜的說話聲和自行車鈴鐺響。
“桂香!桂香妹子!在家不?”
劉桂香正在灶房和麵,聞聲擦著手出來,一看院門外的人,臉上頓時露出幾分意外和侷促:“哎喲!是…是建業大哥和嫂子啊?你們…你們咋來了?快,快屋裡坐!”
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婦,推著兩輛半新的自行車,穿著簇新的藍卡其布棉大衣,圍著毛線圍巾,臉上帶著城裡人特有的、一種隱約的優越感和走親戚時的客氣笑容。這是蘇晚的堂伯蘇建業一家,在鄰縣一個小廠子裡當工人,是蘇家這門窮親戚裡為數不多的“體麵人”,平日極少來往,隻在年節時偶爾走動。
蘇晚聞聲也從屋裡出來,客氣地打了聲招呼:“大伯,伯孃。”
堂伯蘇建業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目光在蘇晚身上掃過,沒什麼溫度。堂伯孃張氏則上下打量著蘇晚,尤其是她身上那件半舊不新、肘部磨得發亮的棉襖,嘴角幾不可查地撇了一下,才扯出個笑:“是晚晚啊,聽說你前陣子出門子了?咋也沒給個信兒?”
劉桂香連忙解釋:“孩子事急,就沒敢打擾大哥嫂子…”
寒暄著將人讓進堂屋。屋裡比外麵暖和不了多少,隻有炕頭有點熱氣。劉桂香手忙腳亂地倒水,又端出家裡僅有的、一小碟炒南瓜子待客。
蘇建業夫婦坐在凳子上,接過粗瓷碗,看著碗裡渾濁的茶水,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張氏的目光在簡陋得幾乎空蕩的屋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炕上蘇晚還沒來得及收起的、那兩對繡工精美的枕套上。
“喲,這枕套倒是新鮮。”她像是找到了話題,伸手拿過來看了看,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點評,“這花色倒是熱哄,就是這針腳…嘖,還是有點毛糙,線頭也沒藏利索。晚晚,你做的?女孩子家學點針線是好事,不過這手藝還得練,離精細差得遠呢。你看現在城裡百貨大樓賣的機繡枕套,那才叫一個平整光滑,花樣也時髦…”
她喋喋不休地挑著毛病,言語間充滿了城裡人對鄉下手藝的輕視和不以為然。
蘇晚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沒接話。劉桂香在一旁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隻能連連稱是:“是是是,嫂子說的是,孩子手藝糙,上不得台麵…”
蘇建業喝著沒什麼味道的茶水,似乎也覺得妻子話多了,乾咳一聲,轉移了話題,問起蘇大勇的病情,語氣裡帶著幾分例行公事的敷衍關懷。
正說著,院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是林長河。他剛從外麵回來,手裡提著兩隻凍硬的野雞,大概是年前最後一次上山打的收獲。他走進院子,看到堂屋裡陌生的客人和自行車,腳步頓了一下。
劉桂香趕緊介紹:“長河回來了?這是晚晚她堂伯和伯孃。建業大哥,嫂子,這是…是長河。”
林長河目光掃過蘇建業夫婦,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臉上沒什麼表情,將野雞放在灶房門口,便自顧自去舀水洗手,絲毫沒有要多寒暄的意思。
他這副沉默冷硬、甚至顯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的樣子,讓蘇建業夫婦臉上的表情更加微妙了幾分。張氏湊到劉桂香耳邊,壓低聲音卻又能讓周圍人聽見:“就是他啊?看著是挺…魁梧。就是這性子…悶葫蘆似的?家裡條件…也就這樣?晚丫頭這婚事…唉,真是委屈了…”
這話說得極其不客氣,幾乎是當著人的麵打臉。劉桂香臉漲得通紅,囁嚅著不知該如何接話。
蘇晚猛地攥緊了手指,一股怒火直衝頭頂。她可以忍受彆人看不起她,但無法忍受彆人這樣當麵輕視林長河,輕視這個在她家最艱難時提供了庇護、並一次次默默伸出援手的男人。
就在她準備開口時,院外突然又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
“蘇晚同誌!蘇晚同誌在家嗎?”
隻見一個穿著體麵乾部裝、騎著輛嶄新自行車的年輕人急匆匆地闖進院子,額頭上還帶著汗。
“您是…”蘇晚疑惑地迎上去。
“我是縣辦的小劉啊!”那年輕人喘了口氣,臉上帶著熱情又焦急的笑容,“王經理讓我來的!就是供銷社的王經理!哎呀,可找到您了!”
堂屋裡的蘇建業夫婦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吸引了注意力,疑惑地看著這個乾部模樣的年輕人。
小劉顧不上旁人,眼睛急切地搜尋著,一眼看到炕上那兩對枕套,頓時像見了救星一樣:“就是這個!鴛鴦和喜鵲的!太好了!還沒送出去吧?”
蘇晚更疑惑了:“還沒…同誌,這是出什麼事了?”
小劉一拍大腿:“嗨!彆提了!咱們縣裡李副書記的愛人,今天上午來供銷社視察工作,正好看到王經理辦公室放著您繡的這對枕套,一眼就相中了!愛不釋手!問是哪兒來的,王經理就照實說了。李副書記愛人就說,她孃家弟弟快結婚了,正愁買不到稱心又吉慶的禮物,非要買下這對枕套不可!王經理哪敢收錢啊,就說這是您送給她的年禮。結果李副書記愛人更過意不去了,非要親自謝謝您,還讓王經理無論如何再請您繡一對,價錢好說!”
他語速極快,資訊量巨大,像一串鞭炮劈裡啪啦炸響在院子裡。
所有人都聽呆了。
蘇建業端著茶水的手僵在半空。
張氏那張剛才還喋喋不休挑剔針腳的臉上,表情瞬間凝固,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青紅交錯。
劉桂香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兒,又看看那乾部模樣的年輕人。
蘇晚自己也懵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劉喘了口氣,繼續道:“王經理好說歹說,才勸住李副書記愛人沒親自來,但托她買枕套這事是推不了了。王經理讓我趕緊過來,一是謝謝您的年禮,李副書記愛人特彆喜歡,已經帶走了!二是問問您,能不能趕緊再繡一對類似的?最好年前能拿到!李副書記愛人說了,價錢不是問題,按最高標準給!”
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嶄新的牛皮紙信封,塞到蘇晚手裡:“這是王經理讓先支給您的定金!十塊錢!您看…”
蘇晚捏著那厚厚一遝定金,看著小劉急切誠懇的臉,再看向炕上那對僅剩的喜鵲登梅枕套,終於慢慢消化了這個巨大的轉折。
她的繡活…被縣領導夫人看中了?還要托王經理來買?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儘量平靜地點點頭:“行。麻煩同誌回去告訴王經理,我抓緊時間繡,儘量年前趕出來。”
“哎喲!那可太謝謝您了!”小劉如釋重負,連聲道謝,又說了幾句客氣話,這才騎著自行車匆匆離去。
院子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寒風依舊在吹,但氣氛卻徹底變了。
蘇建業緩緩放下茶杯,臉上的敷衍客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新審視的驚訝和探究。他看向蘇晚,目光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張氏更是坐立難安,臉上火辣辣的,剛才那些挑剔針腳、吹噓機繡的話,此刻像一個個無聲的耳光,狠狠回抽在她自己臉上。她看著蘇晚手裡那裝著十塊定金的信封,嘴唇哆嗦著,想說點什麼挽回顏麵,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尷尬地拿起那對僅剩的枕套,假裝仔細地看著,嘴裡發出含糊的嘖嘖聲,卻再也不敢挑半點毛病。
劉桂香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臉上瞬間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腰桿都不自覺地挺直了些,說話聲音也大了:“哎呀,你看這事哄的…就是小孩子瞎繡的東西,咋還驚動領導了…真是…”
語氣裡是壓抑不住的驕傲和揚眉吐氣。
蘇晚將定金仔細收好,心情複雜,有驚喜,有荒誕,也有一種淡淡的諷刺。她沒再看那對尷尬的堂伯夫婦,目光無意間轉向灶房門口。
林長河不知何時已經洗完了手,正站在那裡。他沒有看熱哄,也沒有看那對勢利的親戚,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依舊沒什麼表情。
但在那一片嘈雜與戲劇性的轉折之後,在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深處,蘇晚分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
不是驚訝,不是喜悅。
而是一種…深藏的、內斂的…
自豪。
彷彿在說:看,這就是我認定的人。
隻是短短一瞬,他便移開了目光,轉身默默走進灶房,開始處理那兩隻野雞,彷彿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但蘇晚的心跳,卻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堂屋裡的氣氛徹底扭轉。蘇建業開始主動找話,詢問蘇晚的“生意”,語氣裡帶上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張氏也訕訕地附和著,再也不提城裡百貨大樓的機繡貨。
蘇晚淡淡地應著,心思卻早已飄遠。
年關的寒風似乎不再那麼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