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2章 第一份外貿合同
廣交會初戰告捷的興奮,如同羊城潮濕溫熱的空氣,在回到省城後,迅速被一種更為具體、更為沉重的壓力所取代。schidt先生那邊通過外貿局轉來的正式合同草案,像一塊冰冷的、棱角分明的巨石,投入了剛剛因喜悅而泛起漣漪的錦繡製造廠,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合同是厚厚的一疊中英文對照文字,充斥著大量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和字母縮寫。外貿局的同誌雖然提供了基本的翻譯和解釋,但當蘇晚和楊建華會計、周誌剛工程師一起,逐字逐句地研讀合同時,才發現這份試訂單背後隱藏的條款是何等的嚴苛。
質量標準和檢驗條款占據了大量篇幅,其細致程度令人咋舌。不僅明確了麵料的色牢度、縮水率、ph值等化學指標,更對縫製工藝提出了近乎變態的要求——每英寸針腳數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線頭殘留長度不得超過1毫米,接縫強度必須達到特定數值,甚至對紐扣的縫釘力道都有明確測試方法。合同規定,schidt先生有權在生產中期和出貨前派員或委托第三方機構進行驗貨,任何一項不合格,整批貨都可能被拒收。
付款方式采用的是對他們完全陌生的“不可撤銷即期信用證”。雖然外貿局同誌解釋這算是國際通行的、對賣方有一定保障的方式,但其中關於單證要求的部分——包括但不限於商業發票、裝箱單、海運提單、保險單、原產地證明等,所有單證必須嚴格符合信用證條款,哪怕一個字母、一個標點錯誤,都可能導致銀行拒付。楊會計推著眼鏡,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對於習慣了內銷“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或者頂多是延期付款的他們來說,無異於天書。
最讓人心頭壓上巨石的是違約責任條款。合同明確規定,如果錦繡製造廠未能按時、按質、按量交貨,不僅拿不到貨款,還需要支付高達合同總金額百分之三十的違約金!這個數字,足以讓剛剛緩過氣來的廠子傷筋動骨,甚至可能一蹶不振。
“百分之三十的違約金……這,這也太高了!”張師傅第一個沉不住氣,拿著合同影印件的手都在抖,“萬一……萬一出點岔子,咱們這大半年可就白乾了,還得倒貼!”
周誌剛工程師的臉色也異常凝重:“蘇廠長,這些技術標準,很多我們現有的檢測裝置甚至無法完全自檢。尤其是對麵料本身的理化指標,我們嚴重依賴曙光廠的資料,萬一他們的批次有微小波動……”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楊建華會計的算盤打得劈啪響,最終抬起頭,憂心忡忡:“蘇廠長,信用證操作我們毫無經驗,單證風險極大。而且,這批訂單要求的特種襯布和輔料需要部分進口,采購週期長,資金占用巨大。綜合考慮違約風險和資金成本,這筆生意的利潤,其實非常微薄,甚至……可以說是如履薄冰。”
會議室裡彌漫著一種壓抑的、近乎悲觀的情緒。廣交會拿到訂單的喜悅,此刻已被對未知風險的恐懼和對自身能力的不信任所取代。就連一向跳脫的孫衛國,也閉緊了嘴巴,眉頭緊鎖。
質疑的聲音四起,核心隻有一個:這合同,風險太大,我們可能吃不下,要不要放棄這個“機會”?
蘇晚坐在主位上,安靜地聽著每個人的發言,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有放在桌下、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她理解大家的擔憂,這些風險都真實存在,每一條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稻草。放棄,似乎是一個更穩妥、更符合常理的選擇。
但是,放棄嗎?
她想起了廣交會上那片璀璨的燈海,想起了schidt先生審視產品時那專業而苛刻的眼神,想起了那枝墨梅刺繡最終贏得認可時內心的激動與澎湃。這不僅僅是一張訂單,這是“錦繡”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是一扇好不容易纔叩開的門。如果因為懼怕風險而退縮,那麼他們可能永遠隻能偏安一隅,停留在省內“先進典型”的舒適區裡。時代的浪潮已經湧到腳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林長河。他沒有參與討論,甚至沒有看那些爭論的高層,而是低著頭,極其專注地看著攤開在他麵前的那幾頁合同附件——詳細的技術標準和要求。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資料和描述上緩慢移動,眉頭微蹙,像是在解讀一份複雜的作戰地圖。
他的沉默,奇異地讓蘇晚焦躁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會議在凝重的氣氛中暫時結束,沒有達成共識。蘇晚需要時間思考,也需要聽聽林長河的意見。
夜深人靜,新家的書房裡燈火通明。蘇晚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對麵是依舊在研究技術標準的林長河。
“長河哥,你怎麼看?”蘇晚的聲音帶著疲憊,“大家都覺得太冒險了。”
林長河抬起頭,將那份技術標準附件推到蘇晚麵前,他用紅筆在一些關鍵條款下麵了線。
“標準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這些要求,比內銷嚴,但不是做不到。”
他指著其中關於針腳和線頭的條款:“機器,可以調。工人,可以練。”他又指向關於接縫強度的要求,“工藝,可以改。”
他的話語沒有任何煽動性,隻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合同提出的技術難題,並非無法攻克的天塹,而是可以通過努力跨越的障礙。他沒有空談信心,而是直指解決問題的核心——技術和人。
“那你覺得……我們能按時完成嗎?還有那個信用證……”蘇晚追問,這是她最擔心的兩點。
林長河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衡量什麼,然後說道:“生產,我來盯。隻要料子沒問題,工期,趕得出來。”他頓了頓,看向蘇晚,“其他的,我不懂。但你懂,你能學。”
他的話,一如既往地簡單,卻瞬間點醒了蘇晚。是啊,生產有他把關,她應該放心。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去攻克那些她不熟悉的領域——國際貿易規則、信用證流程、單證製作!她連半自動縫紉機和財務管理都能學會,這些又算什麼?
“至於風險,”林長河最後補充道,目光沉靜地看著她,“走路,還可能摔跤。”
道理樸素至極,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不能因為怕摔跤就不走路,不能因為怕風險就放棄機遇。
第二天,林長河的行動比語言更有力。他沒有再參加管理層會議,而是直接紮進了車間。他召集了周工和張師傅,以及幾位技術骨乾,將那份技術標準影印了多份,分發下去。
“從今天起,停產一天,所有人,學這個。”他言簡意賅,語氣不容置疑。
他親自操作裝置,按照合同要求的針距,一遍遍地除錯;他拿著放大鏡,檢查每一處線頭,要求返工再返工;他和周工一起,研究如何改進關鍵部位的縫合工藝,以達到接縫強度要求。他甚至讓人從倉庫找出類似的布料,模擬整個生產流程,進行“預演”,記錄下每一個可能出問題的環節。
車間裡沒有了往日的喧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張的、專注的沉默。工人們雖然叫苦不迭,但在林長河以身作則和嚴格監督下,沒有人敢懈怠。他們都知道,這次不一樣,這是在為“外國人”做東西,標準高得嚇人,而林廠長,正在帶領他們闖過這道最難的關。
與此同時,蘇晚也開始了她的“攻堅”。她幾乎住進了外貿局和銀行的辦公室,抓著負責的同誌,不厭其煩地請教關於信用證的每一個細節,瞭解每一種單證的作用和製作要求。她拿著合同草案,逐條與外貿局的專業人士探討,爭取對某些過於嚴苛的條款進行微調,比如將驗貨次數明確為一次,並將部分非核心指標的可接受偏差範圍稍微放寬。
她將學到的知識,每天晚上整理成筆記,第二天再與楊會計反複核對,確保財務環節萬無一失。楊會計從一開始的極度反對,到後來被蘇晚的決心和學習能力所感染,也開始主動研究起國際貿易結算的細節。
幾天後,再次召開管理層會議。這一次,蘇晚的準備充分了許多。
她沒有迴避風險,而是將風險一條條列出來,同時,也將她和林長河這邊準備的應對方案,清晰地擺在桌麵上。
“技術標準,林廠長已經帶隊在車間進行針對性培訓和預演,目前進展順利,我們有信心達到要求。”
“信用證和單證問題,我和楊會計正在學習,外貿局的同誌會提供全程指導,我們可以建立複核機製,確保單證無誤。”
“資金和原料問題,我們可以申請一部分出口專項貸款,並與曙光廠和進口代理商簽訂更嚴格的保障協議。”
“至於違約金,”蘇晚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聲音鏗鏘,“如果我們自己都想著會違約,那這訂單,不如不接!我們要想的,是如何確保百分百不違約!”
她將林長河那句話,用在了這裡:“走路都可能摔跤,但不能因為怕摔跤就不走路。這是我們‘錦繡’走出去的第一步,可能很難,可能很險,但如果我們連試都不敢試,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遠!”
她的堅定和充分的準備,感染了在座的人。周工看著手裡那份車間預演的質量報告,第一次點了頭:“如果生產環節能保持預演水平,質量方麵,我認為可以一搏。”
楊會計也推了推眼鏡:“隻要單證環節不出錯,資金鏈可以維持。”
主要的反對聲音,漸漸平息。
最終,到了是否簽字的關鍵時刻。蘇晚拿起那支沉重的鋼筆,筆尖懸在合同的簽字欄上方。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筆上。
這一刻,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麵——初到省城的窘迫,新產品成功的喜悅,供應斷裂時的絕望,林長河無聲的支援,還有廣交會上那片璀璨的燈海……
她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不再有絲毫猶豫。筆尖落下,力透紙背,清晰地簽下了“蘇晚”兩個字。
筆落,無聲,卻彷彿在會議室裡響起了一聲驚雷。
“通知下去,”蘇晚放下筆,站起身,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錦繡製造廠,正式啟動首份出口訂單生產!各部門,按照預定方案,行動!”
曆史性的一步,就在這混合著壓力、爭論、學習和最終決斷的過程中,邁了出去。
訊息傳到車間,工人們看著親自督戰、眼含血絲的林長河,都知道,沒有退路了。一種背水一戰的凝重氣氛,混合著被激發出的鬥誌,在車間裡彌漫開來。
挑戰才剛剛開始,但“錦繡”號航船,已經調整風帆,義無反顧地駛向了國際貿易這片充滿機遇與風浪的廣闊海洋。而掌舵的蘇晚和護航的林長河,都知道,他們必須,也一定能,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