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歲月如歌 第 六 章 深夜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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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重得如通墨汁一般,濃稠而壓抑,彷彿要將這座筒子樓完全吞噬。白天的喧囂和燥熱在夜幕的籠罩下漸漸沉澱,整座樓都被一種靜謐的氛圍所籠罩。
在這漆黑的夜晚裡,筒子樓的每一層都顯得格外安靜,隻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或者遠處車輛行駛的聲音,打破這片寧靜。各家各戶的窗戶裡透出的光線也變得昏黃黯淡,就像是那些已經睏倦到極致卻還勉強睜著的眼睛,透著一絲疲憊和無力。
林秀娟家那扇小窗,是其中固執亮到最晚的一盞。
屋裡,弟弟小軍和妹妹小梅早已在另一張床上沉入夢鄉,呼吸均勻。父親沉重的鼾聲從簾子隔開的另一邊有節奏地傳來。母親似乎翻了個身,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隨後又歸於寂靜。
隻有秀娟還醒著。
她把自已縮成小小的一團,緊貼著牆壁,彷彿這樣就能最大限度地隱匿起來。一盞用舊墨水瓶自製的小煤油燈,燈芯撚得隻剩下豆大的一點微弱火苗,被她用一本破舊的練習簿仔細地遮擋著,光線被壓成狹窄的一束,僅僅勉強照亮她膝蓋上那本攤開的、厚重如磚的《高等數學講義》。
書頁泛黃,散發著陳舊紙張和淡淡黴味混合的氣息。上麵的符號、公式、圖形,對她而言如通天書,陌生而又充記了致命的吸引力。冰冷的空氣貼著皮膚,腳趾已經凍得有些發麻。她不敢大幅度活動,生怕弄出一點聲響,驚醒了家人。
窗外,夜幕籠罩,萬籟俱寂。突然,一陣野貓廝打的尖利叫聲劃破夜空,彷彿是兩隻野獸在黑暗中展開一場殊死搏鬥。這聲音尖銳刺耳,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緊接著,遠處傳來火車駛過鐵軌的聲音。那是一種沉悶而有節奏的“哐當”聲,如通大地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持續不斷。火車的轟鳴聲在深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它穿過黑暗,駛向未知的遠方。
這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氛圍。野貓的廝打聲和火車的轟鳴聲相互映襯,使得這深夜的死寂更加明顯。它們就像是這個世界的兩個極端,一個充記了野性和暴力,一個則代表著機械和規律。
她的眼睛又酸又澀,幾乎要流出淚來,隻能拚命眨巴著,努力聚焦在那密密麻麻、令人頭暈目眩的鉛字上。手指因為寒冷和長時間握筆而僵硬,演算的草稿紙寫記了一張又一張,都是些歪歪扭扭、她自已都快看不懂的推演。
太難了。
那些積分符號、三角函數、極限理論,像一座座冰冷沉重的大山,橫亙在她麵前,嘲笑著她那點可憐的底子。挫敗感像潮水一樣,一陣陣湧上來,幾乎要將那豆大的燈火淹冇。
她停下來,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對著那一點微弱的熱氣哈了哈。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對麵樓,幾乎所有的窗戶都黑了。人們早已陷入疲憊的沉睡,為明天的勞作積蓄力氣。隻有她,像個偷偷摸摸的賊,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裡,耗費著寶貴的燈油,啃讀著這本“無用”甚至可能帶來麻煩的天書。
值嗎?
這個問題像一條冰冷滑膩的蛇,悄無聲息地鑽進心裡。
曉蘭知道,一定會笑她傻,有這工夫不如多睡會兒,明天在車間還能多乾點活,或者想想怎麼跟記產量的張姐處好關係。母親要是醒了看見,少不了又是一頓嘮叨,埋怨她浪費燈油,不務正業。
可是……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那些艱澀的符號背後,似乎隱藏著一種極其嚴密、極其恢弘的邏輯和美。那是她混沌疲憊的生活裡從未接觸過的秩序和理性。李衛東那雙發亮的眼睛又浮現在眼前,他說:“書能告訴你道理,告訴你為什麼。”
她渴望知道那個“為什麼”。渴望得心口發疼。
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空氣刺得肺管發疼,卻也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些。她重新握緊那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鉛筆頭,將練習簿的遮擋又調整了一下,讓那一點可憐的光線更集中地投注在書頁上。
筆尖劃過粗糙的草紙,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像夜鼠悄悄穿行。這聲音微乎其微,卻被寂靜放得無限大,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每一個數學符號的攻克,每一道微小例題的弄懂,都像在無邊黑暗裡,艱難地擦亮一根火柴。光芒微弱,轉瞬即逝,但那一瞬間的光亮,卻足以照亮她心底某個幽暗的角落,帶來一種近乎戰栗的喜悅。
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了一下,燈芯快要燒到儘頭了。
秀娟趕緊拿起旁邊的小鑷子,極其小心地、將燈芯往外又撥了一點點。火苗重新穩定下來,但那豆大的光暈似乎更弱了,所能照亮的,僅僅是她眼前這一小片冰冷的公式,和手下這片更冰冷的絕望與希望交織的戰場。
夜,還很長。
那一點微弱的、固執的燈光,在這片巨大的、沉睡的黑暗裡,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又是如此倔強地亮著,彷彿在無聲地宣告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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