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脈自來 第17章 第16章 病
病
跨江大橋，幾近無風；江麵上籠罩著一層乳白色的霧。車流不息，有打扮時髦的模特或遊人在人行道上拍照。遠處，輕軌列車在樓宇間穿梭。濃到發墨的綠，是這座山城不變的底色。薑銀姣趴在護欄上眺望遠處，她沒有回頭，彷彿天然與雙生子有心靈感應。
她說：“找不到瞳珠就真的完了。”
薑丹鉛出現在她背後，似是安慰她，似隻是陳述事實：“沒有人會怪我們的。”
薑銀姣擺了擺手，沒有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一陣潮濕的、帶著水腥味的風從兩人之間刮過，薑丹鉛又說：“照相館裡有一隻蛻。”
這次薑銀姣回頭看了過來，用眼神詢問。薑丹鉛搖了搖頭，說：“暫時沒出什麼事，但我不確定。我記得若凡說，他父親失蹤了，在2004年。雖然跟鉑爾出事的時間對不上……”
“你覺得他是山內山外的混血兒？”薑銀姣重新眺望遠處，“我覺得不像。”
“老實說，我也覺得不像。不過這種事情也說不準，那些身上流著王母的血卻不自知的人，我們這輩子都一直在和他們打交道，不是嗎？”薑丹鉛輕聲道。
不等她說完，薑銀姣從夾克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包皺巴巴的煙。她抽了一根，含在嘴裡，薑丹鉛便也從口袋裡摸出弦月形狀的銀簪。他把噬刀在護欄上擦了一下，迸出幾枚火星，薑銀姣低頭湊過去，點燃了煙。
“真沒發現連雨潤還跟著我們。”薑銀姣含糊不清道，“不能讓他再給我們添一點亂了。你搞砸的，再遇見他，打折他一條胳膊。你動手。”
“哦。”薑丹鉛淡淡地應了聲，把噬刀收回口袋裡。他擺了擺手，說：“走了。”
杜若凡不知道那對雙生子跑到哪兒去吃蛻了。他隻希望他倆吃完把嘴擦乾淨了再回來。
原本湧入腦海的種種，伴隨著薑丹鉛突然跑走的小插曲又給打斷了。那種小“脫線”，讓杜若凡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他歎了口氣，把玻璃門推開朝外看了幾眼，重新關上，心再度沉了下來。
他相信雙生子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並沒有吐露，就像自己，也從未言說過真正的關鍵。雙方像在打一場看不見的撲克，輪到對方出牌時，薑丹鉛騰地就丟下牌走了。隻能留下他自己對著手中的花色，慢慢琢磨。
現在，拿在他手中的那張牌，是關於李夢萍的。
李夢萍的病，來得很奇怪。
2008年，杜維國失蹤的四年後。杜若凡記得，在北方發生了罕見的雪災，那年夏天卻格外熱。三峽牌電風扇不眠不休工作了一整個夏天，溫度終於有所下降，李夢萍關掉風扇後毫無征兆地咳血了。先是紙巾上的星星點點，杜若凡尚沉浸在杜維國離奇出走失蹤的噩夢中渾渾噩噩，母親的咳嗽聲讓他從麻木中醒來，驚恐萬狀。
李夢萍年輕時有過咳疾，隻叫他勿要大驚小怪，自己去衛生所掛了幾天水，似乎大好。接著在山城總算步入秋季後再度發作，她不痛、不發熱，依舊說說笑笑，經營照相館。隻是咳嗽時開始吐血，隻是肺部造影上出現了一大片不明陰影。
她入院時仍然神采奕奕，不痛、不癢；一掛完水就要回家，所有的藥沒能延緩她的血越咳越多。等她不笑了，也不總拉著杜若凡要回家時，開胸，無影燈下不見腫瘤。她的肺從外觀上看健康，無恙，造影上的白靄像是個玩笑。
李夢萍的血仍然越咳越多，幾乎能染紅床單。繼續以肺癌治療，不見成效。李夢萍似乎已經認命，她拉過杜若凡冰涼的手，反而開解他：“把我的遺體捐了吧，等以後你再長大些，可能就知道我到底得什麼病了。”
杜維國失蹤四年後，杜若凡再次失去了他的母親。
或者是癌症，或許是當時並不知曉的罕見病。總之，她也在杜若凡的生命中留下一個永恒的迷。她走得安詳，應該沒什麼痛苦。
隻是杜若凡被徹底留在了山城白靄靄的霧，走不出來。
一陣摩托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吵鬨，聒噪。
被發動機的轟鳴吵得心煩意亂，杜若凡收起思緒，扭頭看向門外。
有輛看上去年齡比他都大的五羊摩托停在外麵，後座捆著拉貨的橡皮繩。車前燈上麵綁著塊硬紙殼寫的“回收舊家電”，見杜若凡看過來，摩托車上的人敲敲紙殼。
來得正好，省得去找了。夢萍照相館是附近唯一一家看起來像有舊家電能回收的店，不怪這人看上去有點嬉皮笑臉的。杜若凡推開門問：“洗衣機要嗎？門掉了。”
“我看看，在哪兒？”這人從摩托車上跨下來，把臟兮兮的棉線勞工手套丟在儀表盤上。杜若凡領著他進去看那台慘烈受傷的洗衣機，那人蹲下來，敲了敲洗衣機的外殼，扭頭說：“最多五十。”
杜若凡打量了他一眼，說：“七十吧。”
這人看著三十多歲的模樣，一笑眼角堆起些皺紋，不太正經。重慶話口音很重，嗓音倒意外低沉，顯得有點怪。他站起來，確實像常乾體力活的樣子，下盤很穩當。
男人還是嬉皮笑臉的，“六十吧，摩托肯定拉不走。晚點我開貨車過來，你給我搬到路口。各讓十塊，要得不？”
“要得。”杜若凡回他，“六十就六十吧。”
本來也沒想著能賣。
男人拍了拍褲腿上的褶皺，在洗衣機上丟下一張皺巴巴的名片，“上麵有電話，七點以後吧，打我電話。”
他出到屋外，跨上摩托一溜煙騎走了。杜若凡撓了撓頭，發現名片上麵印著一長串字：回收舊家電，二手傢俱，木匠，瓦工。這人業務還挺多的。他把名片上的號碼存了，回到櫃台坐下，隨手將紙片放在了台麵上。
薑丹鉛追著薑銀姣的電煮鍋跑出去後，又是許久不見人影。天色慢慢晚了，杜若凡看了看時間，把洗衣機往外照相館的後門搬。洗衣機太沉，拖到門外他就後悔了，跑去隔壁借了個搬貨的板車。出門後往路口一路下坡，杜若凡倒推著板車逆著人流走，周圍逐漸安靜下來。
杜若凡摸出手機，照著數字按電話號碼，不由念出通訊錄上儲存的名字：“連……雨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