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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中秋至。

皓月當空，流華千裡。

千舞與小染亭中拜月，嬉笑鬨成一片。

不久之前這兩人還打得難舍難分，女孩子之間的友誼令人費解。

顧景讓隔窗看，一度想參與，皆被李承蒼給攔住，隻能眼巴巴瞧著。

那日的爭吵彷彿不存在，誰也沒有再提。

小染這件事上，顧景讓覺得心虛，問道：“讓小染跟著公主真得好嗎？要不把她送回洛北？”

李承蒼坐在他對過，中間一局棋，黑子被白子吃得慘不忍睹。

“與朕無關，這是千舞自己的意思。”

“哦。”顧景讓拾子欲落，看清局勢，哀嚎道，“又又又輸了，陛下你就不能讓著點病人。”

李承蒼溫笑，“不讓你輸得更慘。”

“欺負人，不下了。”顧景讓摸起塊月餅，憤恨咬了一口。

李承蒼沉默一瞬，想提醒他月餅拿錯了。

此時顧景讓毒布全身，視物模糊，已然是個半瞎。

李承蒼把話咽回去。

顧景讓：“今日過節，輸的人有沒有安慰獎？”

李承蒼知道他在惦記什麼，但是不敢給他，怕他心願已了，再無牽掛，隻好讓他惦記著。

於是道：“挨罰你要不要？”

“要。”顧景讓啥話都敢接，興致勃勃問，“罰什麼？”

李承蒼一時被他問住。

瞧他精神很是不濟，不過是在硬撐，“罰你早些睡覺。”

顧景讓的哀嚎聲加大。

到底力不從心，李承蒼收拾棋子時，他挨不住打上了瞌睡，一會醒一會迷糊，頭點得像磕頭蟲。

李承蒼道：“朕今日收到了鎮北王的信。”

實際上是回信。

顧景讓的睡意消散大半，“老頭子怎麼說？”

李承蒼道：“信中說，父母願為子女做任何妥協，他說他知道你的心願是什麼，是故他答應，今後不會再起舉兵之意。”

“當真？”顧景讓心頭湧上暖流，又覺鼻子發酸。

今是中秋，也是闔家團圓日，他卻遠在千裡，不能父母跟前儘孝，雖說是他自己所選，無怨無悔。

終究還是對爹孃有愧疚。

他腳步虛浮地下地，對著洛北的方向拜了拜。

閉眼對月許願，喃喃道：“願父母晚年安康，無病無痛。”

再拜了拜。

“願陛下餘生心無掛礙，長樂安寧，忘了顧景讓。”

李承蒼久久凝視他。

他私下問過小染，顧景讓為何要隱瞞自己身上的毒。

小染道：“世子怕陛下知道他行將就木，沒有利用價值，會不要他。”

其實顧景讓什麼都明白。

顧景讓過世在中秋不久之後的一個雨天。

沒能撐到他的弱冠禮。

他靠在李承蒼肩上，走得安安靜靜，安慰李承蒼，“至少以後再也不用怕打雷了，是吧，太子哥哥。”

顧景讓死後，他的遺體葬在京都，這是顧錚信中答應李承蒼的。

下葬之日，李承蒼臉上未見多少傷悲，人都道天家無情。

顧景讓的靈位回歸故裡，由小染送回。

小染出發當日，馬車在城門被人攔下。

一人在車外朝小染伸開雙手，“朕送他一程。”

小染將懷裡那個黑色的細長包裹遞過去。

李承蒼沒有上車，他抱著包裹步行走出很遠很遠，直到小染哭著求他停下。

這一天，是顧景讓去世的第七天。

顧景讓去世的第八天。

李承蒼燒掉了一個未能開啟的信封。

顧景讓的表字他起好了，卻再也沒有機會叫出口。

次年春。

從洛北秘密送來一個孩子，姓顧，由顧錚指定。

這是李承蒼信中答應顧錚的。

他說自己此生不會有後代，願認一顧家子弟為子，待顧景讓過世，他傳位給此子，封顧錚攝政。

顧錚回信說，父母願為子女做任何妥協，若顧景讓在世，定不願見臣與陛下相爭。

隻要陛下將此子悉心教養，百年之後傳位於他即可。

信的內容不知怎麼流傳了出去，太史令在家痛罵李承蒼喪權辱國，整整三日。

後來林語沐去找太史令喝了頓大酒，勸他史書不必記錄得太逼真，對他全家不好。

太史令當時揚言不畏強權，第二天就把底稿改了，全是歌功頌德，未見“帝”隻字八卦。

所以後來流傳的《周史》中，元帝少年繼位，仁政行施，並北陽，威加四海；少將軍驍勇善戰，為治世將才。

元帝與少將軍，在書中僅有數字交集。

——元帝三年，少將軍戰北陽，凱旋立於朝堂，曰：“吾之於陛下，乃枕膝之臣。”

——帝含笑應允。

事實上，宮人們也很少聽李承蒼提起顧景讓。

除卻越發沉默，去幽篁館的次數更多，他同以前沒什麼兩樣。

他似乎忘了顧景讓。

又是一年上元夜，闔宮燈火搖紅暈碧，喧囂如晝。

李承蒼孤身久佇燈前，忽而說了句什麼，宮人沒有聽清，一隻金黃的小雀兒歡快地應了一聲，鑽進了他的袖底。

元帝四十五年，元帝李承蒼崩於頤華宮偏殿，享年六十七歲。

元帝欽定的陪葬之物，是一包舊年竹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