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天師有獨特的降妖技巧 第32章 義莊
龐老爺的女兒出事的半年前,有好幾個年輕人——聽說都是龐老爺的子侄,帶著車馬行李,陸陸續續住進龐府,但平日裡,幾乎沒人見過他們出來。
這些外地來的少爺,簡直跟大閨女似的內向。
——不,這麼說也不對,因為龐老爺的女兒,龐娟小姐還是挺好玩兒好動的,龐老爺隻有這麼一個獨女,不想太拘著她,街上的買賣鋪戶,隔三差五就能看見龐小姐帶著跟班兒出來逛街的身影。
可是,自從一年前傳出她染病後的訊息後,她就很少出門,最近半年,更沒人見她露麵。
戚紅藥躲在妓館的包廂外,從那高一聲低一聲,伴著調笑的談話中,勉強拚湊出這些資訊,冷不丁,房裡就響起了酣戰的動靜。
她撓撓下巴,正要起身離開,突然一聲女子吟哦透過門板傳來,暗示戰鬥結束。
男人喘個不停,隱約能聽見他問:“怎麼樣,厲不厲害?”
戚紅藥:“……”厲害,效率是真高。
循著手頭僅有的這點兒資訊,她決定先往龐家一趟。
因為剛才的幾句對話中,提到一件重要的事:龐小姐還沒被找到。
這是不是可以說明,她算是鹿妖手裡的人質?
那就麻煩了。
過去不是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每一次,想救出一個活的人質,都難免得付出點兒額外代價,這倒也沒什麼。
關鍵是,她也見過那些人,會被折磨成什麼樣子。
大多數的時候,妖是不會特地留下人質的,正如人捉一群野雞來吃,也不可能留下一隻,作為防止雞群報複的籌碼。
又有誰捕了一網魚,會留下一條養在門口,等魚群來贖?
要有,那也是誘餌,用來引更多獵物上鉤的手段。
但戚紅藥跟妖物打了這些年交道,知道大多數吃人的妖,腦子裡根本沒有這個概念。
會吃人的妖,隻把人當成食物,就不會懼怕人。
既然不怕,要什麼人質?
其實,“人質”隻是人這邊兒的說法,多數時候,那不過是被搶救下來的,妖還沒來得及吃完的“口糧”。
有些妖喜歡吃活肉,今天一雙手,明兒個一隻眼,保持食材不要斷氣是很重要的,那樣口感纔好。
如果能在它們吃完之前把人救出來,對外,就可以宣傳成功拯救了“人質”。
其實是搶了人家的剩飯。
她不喜歡接這種活兒,不是因為難度大,而是那些被救回來的人,多數還是會選擇自戕。
乍一聽很奇怪——能從妖口活下來,那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誰還會再去尋死?
有的。
戚紅藥見過很多。
有些人是因為沒有家人,以殘疾之軀難以獨活。
另外一些倒是有家人,但家人不願意照顧他們,既嫌棄,又恐懼,覺得被妖盯上的人,很不祥,可能會再次引來妖物。
況且,已經被吃得成了殘疾,沒法做什麼體力活,價值不大了。
最後,那些人會發現,即便熬過地獄般的折磨,可人間其實也沒好到哪去。
戚紅藥不止一次,在不止一人口中,聽見過同一句話:
“你為什麼要救我?還不如叫我當初就死了。”
隻有極少數,極少數的好命,才能遇見親人發自內心的歡喜。
這樣的事情發生太多次,以致她聽見“人質”這個詞,就忍不住要皺眉。
救了人,比袖手旁觀更受唾罵指責。
被救的人恨她,其親屬也恨她,隻不敢明麵說,但目光中的怨懟,有如實質。
‘你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帶他/她回來?’
戚紅藥又不瞎,經常給那些目光刺得生疼。
可想到龐娟那般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落在妖獸的手裡,她就不免生出一股惋惜。
女人若被妖擄走,回來後,要麵對的惡意,恐怕比男人更多百倍。
龐娟就算真活著,能受得了麼?
她煩躁得厲害,又自懷裡拽出一截草莖,嚼了起來。
好苦。
‘瞎,現在想那麼多做什麼?’
‘至少,我不能替她選擇,不能替她放棄。’
我儘我的職責,隻要有機會,隻要她還活著,一定要救她出來,早一天,就讓她少受些妖獸的痛苦煎熬。
如果……如果她不想堅持下去,至少,由人給她做了斷,總好過被妖生嚼活吞。
至少,能給她留一些尊嚴。
戚紅藥心裡,其實還有幾分僥幸:聽說那位龐老爺,很寵愛這唯一的掌上明珠,也許,龐娟會是個罕見的幸運兒。
龐家很好找,是鎮北占地麵積最大的宅院。
但是很不好進。
太陽匆匆溜走,進鎮來的第一個白日,就這麼過去了。
她想趁著夜色翻過高牆,結果人剛躍起,一頭撞在虛空,被彈回來。
竟然有界?
龐家財大氣粗,也許,女兒的事情給龐老爺嚇得不輕,趕緊請來高人增加府上防衛,也可以理解。
戚紅藥暗自磨牙,她不善道術,一時半會兒的,還真就破不了界。
圍著龐府轉了一圈,沒瞧見有什麼破綻,隻好先回頭。
本來,她該趁這時間休息,但一想到那個生死不知的少女,又實在難以入眠。
所以剛離開龐家,又奔衙門口去。
除了龐小姐,聽說還有幾個受害者,在義莊裡挺屍。
鎮上隻有一個義莊,就在衙門後頭的陰暗小巷裡。
“……聽說,有些鬼會在暗中盯著無主的屍體,專等有人來領屍,就趁著那功夫,跟人回家,或者,乾脆變成屍體的模樣……”
一個義莊把門兒的,手裡拎著氣死風燈,小聲嚇唬同伴,講得繪聲繪色,好像他親眼見過似的。
戚紅藥躲在暗處,一句故事一口餅,聽得津津有味。
但難免有些疑惑:義莊平日裡,會有這麼多人值哨麼?
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麵藏的是珠寶。
都吃完了,撲勒撲勒手,在距離那三個人不到半尺的地方,滑進門去。
義莊裡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令人十分不適的氣味,光線也很暗,隻隱隱約約能看清,那十來塊停屍板的位置。
幾乎是滿員。
眼睛適應了一會兒,她開始一具一具的檢視過去,先篩查出因妖物襲擊而死的屍體。
掀開第一具屍體的布罩,血氣衝鼻,往屍首臉上瞟了一眼,小聲道:“打擾”,飛快合上。
這是個男屍,按沈家的訊息稱,受害者應該隻有婦孺。
戚紅藥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住腳,倒回來。
又掀開那男屍的布,這次看得很細致。
她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
這人分明就是死於妖獸之手。
他身上隻有一處傷,自丹田而起,經過腹部,向上延伸,直至膻中。
皮肉翻卷,血已經流乾。
一眼過去,可以清晰看見此人的臟器——有點兒亂,看樣子在搬動的過程中掉出來過,又被胡亂堆了回去。
“謔……”
大開膛。
雙手懸在屍體上方比劃了幾下,再結合那妖的族類,戚紅藥心裡已經能複刻出這人遇害瞬間的情形——恐怕是被鹿角直接挑中,連掙紮的空間都沒有,就……
目光遊走間,忽然瞥見一抹黃色。
“得罪了。”她自屍體衣襟內一摸,看著手上拉出來的丹書符紙,瞳孔收縮:“天師?”
“你竟然是天師?”視線在那張肌肉鬆弛的臉上轉了一圈,戚紅藥低聲呢喃:“你為什麼會被送到這裡來?”
戰死天師的屍首,怎麼會在義莊裡擺著?
即便是野客,也該有專門的組織前來“回收”。
可是屍體沒法回答她的問題。
她突然轉身,挨個檢視剩餘的十來具屍首。
竟無一例外,都是男性,且都是天師。
有些看起來剛走不久,有一些,卻已經生出腐爛的跡象。
戚紅藥站在這些死狀各異,但都很淒慘的同行中間,擰眉苦思。
這些天師難道都是死在那鹿妖手裡?又誰是把他們送來的?
如果這所義莊裡安置的都是天師,那麼受害的女子,又在什麼地方?
其實,若隻想從受害人身上,找到跟妖物能力有關的蛛絲馬跡,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可她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不管是鎮上人神神秘秘的態度,沈家提供的錯漏百出的資訊,還是這個存滿天師屍首的義莊,都令她感到不合理。
突然,門外傳來動靜:“又一個,抬進去抬進去。”
“一、二、起!誒呦穿的什麼破爛貨,刮破老子衣服。”
“嘿,這幫天師大爺手裡有得是法寶,興許你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呢。”
“什麼金鑲玉,一件破箬笠,也不知道能賣幾個錢。”
“你可彆動歪心思!上頭說了,誰敢動這些屍首——哪怕是少個小物件,也要咱爺們拿命去抵。”
“領這麼個臟差,真他媽倒黴……”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門大敞,一個大而古怪的影子,磨磨蹭蹭了挪進來,那兩個人抬著一具死屍,不願再摸黑往裡進,商量著,要不就近拋在空地上。
“明兒天亮點兒,再給他安排位置。”
“你小子不怕他變鬼找你?”
“老子怕啥,不過是臨時來守個幾日,你還真把自己當成義莊的臭雜役?”
“也對……”
門軸咯吱轉動,屋內重歸於寂。
等到外麵人聲漸遠,戚紅藥往門邊蹭去。
她瞄了眼新來的屍體。
破碎淒冷的月光,正照在這倒黴老兄的身上,剛好足夠叫人看清他的輪廓。
戚紅藥瞪大了眼睛。
殘損的箬笠,破碎的蓑衣。
隻是沒見到他標誌性的三把魚竿。
“閻王叫你三鉤死。”
如今三鉤不見蹤影,他卻真見了閻王。
戚紅藥沒想到,新送來的這具屍體,竟然還是個熟人——至少,半個月前兩人還打過照麵。
半個月,記憶都是新鮮熱乎的。
人卻已經涼了。
“……丁前輩。”
她忍不住有些發怵。
若說彆的人,戚紅藥還不敢亂下斷言,但丁醜的實力,她是曉得的。
這麼一個優秀的天師,竟然也死在龍鱗玉藻鎮,區區鹿妖,真有這麼大殺傷力?
不過,丁醜的死法,跟彆人略有不同。
這裡停放的其他屍體,多數被一擊斃命,要麼開膛,要麼穿胸,還有少數幾個,大半身軀都消失了,好像被野獸吃過一樣。
丁醜不是,他屍體完整,而致命傷在背部。
兩隻眼睛圓睜,嘴角肌肉牽動,固定在那裡,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留給世界的,隻是一副蒼白又無意義的表情。
他的身體動作也有些奇怪,右手緊緊攥拳,小臂橫在胸口,好像是要向誰揮出。
戚紅藥雙掌合十,行了一禮,將他翻過去,在後心處,看見一處蘋果大小的洞,雖然沒有被擊穿,但他的生命力已經從那裡溜走了。
她想了想,又翻過屍身,用力板開那隻僵握的右拳。
裡麵什麼也沒有。
彷彿他那麼用力的攥緊拳頭,隻是因為不甘心去死一樣。
——第一眼看去,好像是這樣。
但戚紅藥不這麼想。
如果她是丁醜,就算死,也要借機給外界傳達出一些資訊,給後來的天師一點提示。
她眉頭緊蹙著,從那隻手的掌根,看到手心,每一條紋路,都沒有放過,最後看向手指。
視線在指尖處頓住。
準確的說,是在凝視他的指甲縫。
那裡有一些乾涸的血漬,就像指甲曾深深摳進皮肉裡。
難道是他攥拳太緊,所以刺傷了自己的掌心?
不對,掌心沒有多餘傷痕。
戚紅藥怔了一瞬,猛地回過神來,突然撲上死屍,去扒他的衣服。
如果有第二個活人在場,看這一幕發生,恐怕要被嚇出個好歹。
黑暗陰森的場所,衝鼻的血腥腐臭氣味,一個花季少女,在遍地死屍的屋內,瘋了般把一具屍體扒得精光。
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片刻後,她突然停下動作。
找到了。
灰白色、被指甲劃開的皮肉微微翻卷,那一筆一劃,都透著死氣。
戚紅藥脖子扭得幾乎跟肩膀平行,鼻尖眼看就要觸上屍體,緊盯住那兩個字,呼吸驟停。
“銅……鏡。”
丁醜臨死前,在他左邊小腹的皮肉上,以指甲刻下這兩個字,然後用衣襟蓋好。
為什麼要做得這麼隱蔽?
他緊緊攥住拳頭,是不是為了掩蓋指尖的血痕?
為什麼,他怕誰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