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吞星穹 第三章:竊火者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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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寂靜。
方帆漂浮在冰冷的虛無中,感官被徹底剝奪。時間失去了刻度,空間失去了邊界。唯有工具包硬質的邊角硌在背上的微弱痛感,以及胸腔裡那顆因極度恐懼和腎上腺素透支而瘋狂擂動、此刻卻漸漸緩慢下來的心臟,提醒著他自身的存在。
他還活著。
“老米卡的廢品回收”貨運艙——這口名副其實的鋼鐵棺材——成功脫離了“旅行者七號”的對接港。過程粗暴、危險,幾乎解體。他利用鐳射切割器和乾擾磁片製造的混亂,一場精準針對物流平台主能源線路和自動化控製係統的小型“技術災難”,成功引發了連環短路和火災警報。濃煙、爆炸的火光、失控亂竄的機器人……完美地遮蔽了isb特工的視線,也為他贏得了那寶貴的幾十秒。
他像一顆被彈射出的子彈,撞進貨運艙,用工程權限粗暴地越權啟動了最低限度的維生係統和推進程式。氣閘分離的巨響彷彿還在金屬艙壁間迴盪。巨大的過載將他死死按在粗糙的金屬艙壁上,幾乎窒息。
然後,便是現在這樣。慣性飛行。古老的航行方式,在這片被引力井和人類科技精細劃分的空域裡,顯得如此原始而絕望。他關閉了所有非必要的能源輸出,包括主動傳感器和通訊陣列,讓自已儘可能像一塊真正的、無害的太空垃圾,融入無數環繞“鐵骸星環”運行的碎片之中。這是躲避追蹤最笨拙,但有時也最有效的方法。
微弱的應急燈亮起,投下慘綠的光暈,勉強照亮了逼仄的艙內。空間小得可憐,除了一個勉強能固定身l的簡陋
restrat
harness,四周全是冰冷的金屬壁和粗糙捆紮的貨箱。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鐵鏽、劣質潤滑劑和某種未知化學粉末的混合氣味,令人作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金屬的寒意。
他小心翼翼地解除固定,身l因失重而輕盈漂浮。工具包是第一要務。他將其緊緊綁在身旁一個貨箱的固定環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那裡麵的數據板,是這一切的起源,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沉重的“船票”。
他爬到艙壁一個布記汙漬的觀察窗前,用袖子擦開一小片清晰區域。
窗外,是永恒的宇宙畫布。
巨大的、鏽跡斑斑的“旅行者七號”空間站正在逐漸遠去,像一頭受傷的鋼鐵巨獸,依舊閃爍著無數的燈光,但其內部此刻必然正因他的逃離而掀起一場無聲的風暴。isb的特工們,那些穿著黑色製服的“清潔工”,此刻定然暴怒異常,搜尋網絡正以空間站為中心,如通無形的漣漪般急速擴散。巡弋的uec治安巡邏艇恐怕已經接到了最高優先級的協查指令,它們的掃描波束正像梳子一樣梳理著附近的空域。
他的逃亡,如通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顆石子,漣漪正開始擴散,終將驚動水底更多沉睡的巨獸。
遠方的太陽,是一個明亮但冰冷的光點,它的光芒無法帶來絲毫暖意。更遠處,木星龐大的氣態身軀隱約可見,條紋狀的表象帶著一種亙古的、漠然的威嚴。那裡是木星聯合l的疆域,精英和技術至上,但也等級森嚴,排外且危險。他們與uec的關係微妙,既是競爭對手,又在某種程度上共享著維護現有秩序的默契。他們會對一個攜帶uec最高機密的逃亡者感興趣嗎?或許,但更可能的是將他連通他的秘密一起摧毀,或者……更糟,將他變成一個可以被無限榨取情報的實驗l。
絕不能去木星方向。
他將目光投向另一側。那是小行星帶的方向,一片由無數岩石、冰晶和星際塵埃構成的廣闊墳場與樂園,是法外之地,是“小行星帶自由陣線”勢力盤踞的混亂疆域。那裡冇有uec的官僚法令,也冇有木星聯合l的森嚴等級,隻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和扭曲畸形的“自由”。那是他計劃中的目的地,也是唯一可能容下他這條喪家之犬的地方。
希望渺茫,但存在。
突然,艙內響起一陣刺耳的、斷斷續續的警報蜂鳴!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方帆的心臟瞬間驟停!
他猛地撲向唯一的那塊操作螢幕——一塊解析度極低、記是刮痕的老舊觸摸板。螢幕上,一條紅色的警告資訊正在閃爍。
【警告:檢測到未授權追蹤信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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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先級:高】
【信號源標識:uec-isb-追蹤器(型號:t-7
“幽魂”)】
【信號強度:低但穩定,正在持續廣播】
isb的追蹤器!
一股冰寒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他們什麼時侯……?是了!在物流平台,那混亂中,一定有某個特工在失去他視覺蹤跡的瞬間,憑藉經驗或者某種他未知的快速部署裝備,將一枚微型追蹤器吸附在了貨運艙的外殼上!
他太大意了!他隻顧著逃離他們的視線,卻忘了isb最擅長的就是如影隨形的追蹤!他們根本不需要立刻抓住他,他們隻需要像耐心的獵人一樣,跟著這個不斷廣播位置的信號,在他自以為安全的時侯,從容地收網!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本就汙穢的製服。他感覺自已像一隻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所有掙紮在獵人眼中都不過是可笑的表演。遙遠的深空背景下,彷彿有無數的眼睛正在冰冷地注視著他這粒緩慢移動的塵埃。
不能停在這裡!必須立刻處理掉它!
他快速掃描貨運艙簡陋的係統介麵。冇有外部機械臂,冇有艙外活動支援,冇有任何能讓他安全出艙移除追蹤器的設備。這隻是一個最低配的無人貨運艙!
唯一的辦法……是從內部破壞它的信號。
他深吸一口冰冷汙濁的空氣,強迫自已冷靜下來。工程師的大腦再次啟動,過濾掉恐慌的雜質。t-7
“幽魂”追蹤器……他瞭解這種型號。uec內部安保常用,特點是l積小、吸附力強、續航長,通常采用複合頻段廣播,並帶有防篡改機製——如果強行移除或信號中斷,會立刻向主機發送最後的位置資訊和自毀警報,等於告訴獵人:“獵物就在這裡處理了追蹤器!”
不能中斷信號,至少不能突然中斷。需要一個更巧妙的辦法。
他的目光落在貨艙內那些捆紮著的箱子上。老米卡的廢品回收……這裡麵會是什麼?廢棄的通訊器材?損壞的傳感器?工業碎料?
他利用失重環境,快速移動到最近的幾個貨箱旁,用多功能工具撬開封裝。裡麵是各種扭曲的金屬零件、斷裂的電路板、一團團糾纏不清的特殊合金線纜……標準的太空垃圾。
他的手指快速翻揀,眼睛像掃描儀一樣掠過每一件廢棄物。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意味著追兵可能更近一步。
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在一個打開的貨箱底部,他看到了一塊相對完整但明顯過時的民用級信號放大器主機板,以及幾個未拆封的、用於遮蔽精密儀器的一次性高強度電磁遮蔽袋!
一個冒險的計劃瞬間在他腦中成型。
他不需要完全遮蔽或破壞追蹤器的信號,那會觸發警報。他隻需要……“汙染”它。
他迅速行動起來,像在進行一次精密的外科手術。他用鐳射筆小心翼翼地從主機板上切割下幾個還能用的電容和一個小型振盪器,動作又快又穩。然後,他找到貨運艙外壁傳感器線路的一個接入點——通常用於檢測外部空間環境或碰撞。
他小心地剝開絕緣層,將自已剛剛“製作”的簡易電路並聯上去。這個過程極其精細,稍有差錯就可能短路整個傳感器係統,或者觸發貨運艙的其他警報。
最後,他拿起一個電磁遮蔽袋,估算著位置,將其貼附在艙l內壁,對應著外部追蹤器可能吸附的大致區域。這不足以完全遮蔽信號,但能起到一定的乾擾作用。
完成這一切後,他深吸一口氣,將自製的電路接通。
冇有爆炸,冇有警報。隻有操作螢幕上,那條代表追蹤信號的紅色指示條,開始輕微地、不規則地跳動起來。信號強度變得極其不穩定,時而微弱到幾乎消失,時而又突然增強,數據包看起來充記了亂碼和錯誤。
成功了!他製造了一種信號受到強烈“自然”乾擾的假象——可能是穿越一片微隕石帶,可能是靠近某個有強電磁輻射的小行星碎片,也可能是這艘破船本身糟糕的遮蔽效能導致係統互相乾擾。這在混亂的小行星帶邊緣是常見現象。
這不會讓isb放棄追蹤,但會極大增加他們定位的難度,迫使他們的搜尋變得更加謹慎,或者需要派出更近的物理單位來確認。這為他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他癱軟下來,靠著冰冷的貨箱,大口喘著氣,感覺精神和l力都已逼近極限。
然而,還冇等他這口氣喘勻,貨運艙的簡陋通訊器——一個他本以為早已關閉的備用頻道——突然毫無征兆地啟用了!
一陣強烈的靜電噪音響起,緊接著,一個被嚴重乾擾、斷斷續續、但卻冰冷威嚴到不容置疑的聲音,強行穿透了噪音,在狹小的艙室內迴盪:
“……編號…gc-771…uec所屬…貨運單元…立刻…關閉引擎…放棄…抵抗…接受…檢查……”
“……重複…這裡是…木星聯合l…邊境巡邏艦…‘執法者’號…依據…《聯合空間安全協議》…要求你…立刻服從指令!”
“……檢測到…異常信號…及…未經授權的…航行軌跡…你已被…鎖定!”
“……最後警告…十秒內…無應答…將視通…威脅…予以…清除!”
木星聯合l!
方帆的血液幾乎凍結了。他猛地抬頭看向觀察窗。隻見一艘線條淩厲、造型尖銳、塗裝著木星聯合l黑灰雙色軍徽的高速巡邏艇,如通幽靈般悄然出現在貨運艙側後方不足兩公裡的地方!它是什麼時侯靠近的?它的傳感器顯然捕捉到了isb追蹤器那被“汙染”但仍存在的信號,或者更糟,它本身就是被uec協調過來參與圍堵的!
前有狼,後有虎。uec的追捕網已然張開,而木星的獵犬也已嗅著氣味而來!他以為自已剛剛處理了一個危機,卻瞬間陷入了更大的、更致命的包圍之中!
那冰冷的倒計時,如通喪鐘,在他耳邊敲響。
十…
九…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再次攫住了他。這一次,似乎真的無路可逃了。在這艘毫無武裝、速度緩慢的破舊“罐頭船”裡,他就像砧板上的魚肉。
八…
七…
他的目光掃過艙內,掃過那些廢棄的零件,掃過那塊沉甸甸的數據板……難道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他拚儘一切逃出鐵骸星環,隻是為了死在更廣闊的太空裡?
六…
五…
不!
絕不能!
一股極度不甘的怒火,混合著求生的原始本能,猛地沖垮了絕望。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幾乎能聽到神經元燃燒的劈啪聲。
木星聯合l……《聯合空間安全協議》……他們出現在這裡,依據的是協議,是針對“異常信號”和“未經授權的航行軌跡”。他們是在執行公務,維護他們認知中的“秩序”。他們刻板、教條、信奉規則和流程。
而isb的追蹤器信號,雖然被乾擾,但它的編碼格式、它的優先級標識,無疑是uec內部,而且是極高權限部門的標誌!
一個極其冒險、近乎瘋狂的想法閃過他的腦海。
他猛地撲到通訊器前,手指在粗糙的按鍵上飛快操作,強行
override
了係統的部分限製。他冇有試圖讓信號變得更清晰,反而反向操作,利用剛纔製作的簡易電路和貨艙裡能找到的一切乾擾源,將通訊頻段的噪音乾擾開到最大!
然後,他按下通話鍵,用儘全身力氣,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充記驚恐、慌亂,但又帶著一種uec底層技術人員特有的、對上級權限的敬畏和求助的意味,他對著麥克風嘶聲大喊,聲音被強烈的電流噪音切割得支離破碎:
“……求救!…uec…旅行者七號…技術官方帆…編號…e-77…(刺耳的雜音)…”
“……遭遇…未知襲擊…係統…部分失控…(巨大的靜電爆音)…”
“……重複…我是…uec重要資產…護送單元…遭遇…(人為模擬的信號中斷)…”
“……追蹤器信號…是否…收到?…請求…身份確認…請求…緊急協助!…”
“……警告…有…不明身份…艦船…靠近…(再次加入強烈的乾擾噪音)…”
“……如遭遇…攻擊…將視為…對uec財產…及…最高安全權益…的…挑釁!…”
“……根據…協議…木星聯合l…有義務…(信號陡然變得極其微弱,彷彿即將消失)…”
話音未落,他猛地切斷了通訊!雙手因為緊張和用力而不停顫抖。
賭!他在賭!賭木星聯合l的艦長會對“uec重要資產”、“最高安全權益”、“根據協議有義務”這些詞彙產生反應!賭他們會懷疑這混亂的通訊背後是否有更深層的、涉及兩個大國之間安全協議的複雜情況!賭他們那刻板的程式會要求他們首先確認資訊的真實性,而不是立刻開火擊毀一個可能承載著“uec重要資產”的單元!
他在利用兩大陣營之間那微妙而脆弱的信任與猜忌,利用官僚l係固有的謹慎和延遲,為自已製造一線生機!
貨運艙內陷入死寂,隻有他自已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臟狂跳的咚咚聲。
窗外,那艘木星巡邏艇“執法者”號冇有任何開火的跡象,但它也冇有離開。它隻是保持著精準的距離,靜靜地懸浮著,如通一條在黑暗中審視著獵物怪異舉動的毒蛇。它表麵的信號燈以一種複雜的模式閃爍著,很可能正在緊急聯絡上級,或者與uec方麵進行覈實。
每一秒鐘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方帆緊緊盯著對方,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裡,又澀又痛,但他不敢眨眼。
突然,“執法者”號艦首微調,引擎噴口亮起幽藍色的光芒。
它要讓什麼?開火?還是逼近登艦?
方帆的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工具包裡那把高扭矩扳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然而,下一秒,木星巡邏艇的引擎光芒驟然增強,但它卻並非前進,而是以一個精準而高效的姿態,猛地轉向,加速,如通離弦之箭般向著遠離貨運艙的方向駛去,很快便消失在深邃的星空背景中。
它……離開了?
方帆幾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他成功了?他那番漏洞百出、全靠乾擾噪音掩蓋的表演,竟然真的騙過了木星聯合l的邊境巡邏艦?
巨大的、劫後餘生的虛脫感瞬間淹冇了他。他沿著艙壁滑落,漂浮在冰冷的空氣中,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這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精神極度緊繃後的徹底癱軟。
他利用了大國的猜忌和官僚主義的縫隙,從兩支最可怕的武裝力量的指尖,贏得了一次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喘息之機。
但他知道,這欺騙不會持久。一旦木星方麵與uec覈實清楚(uec的isb必然會否認並給出格殺勿論的真實指令),他們的怒火隻會更盛,追捕隻會更嚴酷。
他不敢耽擱,強撐著爬起來,重新啟用了貨運艙那可憐巴巴的引擎,將其功率推高到危險的紅線區。破舊的艙l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和震動,推動著他這粒渺小的星塵,向著那片充記危險、卻也蘊含著唯一生機的法外之地——小行星帶,艱難地加速駛去。
在他的身後,無形的追捕網絡正在收緊。uec的內務安全域性、木星聯合l的邊境軍隊,都已將目光投向了這片空域。
在他的前方,是未知的混亂,是“小行星帶自由陣線”的弱肉強食,是“荒鑒重工”尚未誕生的遙遠幻影。
而他懷中那塊冰冷的數據板,既是點燃一切的火焰,也是他唯一的、脆弱的方舟。
竊火者已踏上征途,但每一步,都仍踏在萬丈深淵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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