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界浮生錄 第6章 流亡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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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帶,沉沉壓在邊境小鎮的瓦簷上。風從荒野吹來,將落日最後一縷金光捲入灰黃的塵埃間。蘇長醒踏過泥濘的巷口,腳底沾記了一路逃亡的疲憊。客棧的門樓低矮,招牌懸著幾根斷裂的藤條,在風中瑟縮。他握緊衣襟,身側的錢袋隻剩幾枚硬幣,冰涼得像夜裡的心事。
卓古霖已經等在門前,兩指夾著竹簽,嘴角含著一抹鬆散的笑。他將門口的碎石踢開,低聲道:“院子裡冇什麼動靜,老闆是個耳背的老頭。住客不多,正合我們隱身。”說著率先推門而入,蘇長醒緊隨其後,步子穩健,眼中仍閃著警覺的微光。
客棧大廳昏暗,油燈投下黃瘦的光。掌櫃扶著門檻,瞧蘇長醒衣著陳舊,略帶嫌棄地眯了眯眼。“兩個外地客,住一間還是兩間?”聲音渾濁,卻不曾多問由來。
蘇長醒把錢袋拍在櫃檯,聲音低沉:“單間便好。清淨些,謝了。”
掌櫃接過錢袋,稱了稱分量,眼神轉為溫和:“後院倒有空房,兩位請隨我來。”卓古霖搶先一步,取過燈籠,轉頭朝蘇長醒輕聲道:“你歇下,我出去看看昨夜那些追兵是否還在鎮邊轉悠。”
蘇長醒點頭,將殘存的銀兩交由卓古霖收好。他看著卓古霖背影融於街口的燈霧,心中一陣冷清的安心。
鋪床蓋被之後,蘇長醒坐在窗前,凝視遠方的荒原。夜色漸沉,風中混雜著柴煙與陌生的喧嘩。小鎮雖號稱邊地,卻早已被外域雜修與市井地痞攪得烏煙瘴氣。他低頭洗淨傷口,指尖劃過舊疤,卻難洗心頭的血色記憶。
忽然,院外傳來鬨鬧。蘇長醒豎耳分辨,一眾市井混混正在門口叫囂。領頭的一個赤麵漢子,帶著三四名通伴,在客棧院子裡踱步。掌櫃縮頭在門後,唯恐禍及自家。赤麵漢子大步流星進到後院,目光在蘇長醒臉上停留片刻,冷哼一聲。
“新來的兩位,規矩懂嗎?邊城這地兒,不打個招呼就住下,咱兄弟們麵子往哪擱?”
蘇長醒神色不動,緩聲迴應:“客商路過,盤纏有限,無意生事。”
赤麵漢子冷笑,掄拳敲在牆柱上。餘下混混逐漸圍起圈來,壓抑的氣氛在院中蔓延。
“盤纏有限?那就留個彩頭,免得宗門弟子來查,你們還帶個麻煩。”
蘇長醒冇答話,手指緩緩卷緊衣袖。忽然院門輕響,卓古霖揚聲入內,語氣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兄弟們,是不是該讓路?我家蘇兄心寬l穩,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小場麵。”
卓古霖走上前,一腳踩在院中碎石上,隨手丟出一枚銀錢。銀錢在月光下叮噹滾動,落在赤麵漢子腳邊。
“給兄弟們討杯酒喝,算小弟的敬意。”卓古霖笑得瀟灑,而絲毫看不出退讓的意味。
赤麵漢子眼神一冷,卻不敢輕動。這般利落投幣,顯是江湖人慣走門道。他一時躊躇,最終揚聲,“下次見你們,記得再添點彩頭!”帶著隨從徘徊離去,隻在門口唸叨幾句。
蘇長醒長舒一口氣,卓古霖斜靠在窗台,大咧咧一揮手:“鹹魚自有鹹魚法,江湖主張,能忍就忍。”
蘇長醒沉默片刻,終開口:“有時侯,並非每場風波,都能以銀錢換安寧。”
卓古霖聳肩不語,轉而坐在床榻邊,將鎮上所探查來的訊息娓娓道來。
“宗族追兵昨日夜半已出關,分頭查訪。鎮中最近混入幾名宗門弟子,個個門臉清冷,聽說是南閣‘青流宗’派來的。看樣子,他們在這裡搜尋不止一批人。”
蘇長醒聽過,眉頭緊皺。青流宗,舊時江南正宗之一,與自家蘇氏本無直接恩怨,但父母遭害一事,宗門的態度始終曖昧莫測。他問:“有無目的,或所查之人?”
卓古霖搖頭,目光深邃:“尚未明瞭。但聽鎮民閒談,似乎有人鑽營靈石、丹藥之事,與青流宗有些牽扯。也許與你父母遇害那夜關聯甚深。”
夜色愈濃,卓古霖將訊息道儘,末了輕聲囑咐:“蘇兄,這世道最難熬的,是隱忍和蟄伏。你若有朝一日真查得明白,莫急,善用時局。”
蘇長醒低頭不語,指尖觸到袖中殘破的玉佩——那是父親生前留給他的護身之物。記憶翻湧間,胸臆間湧上一股沉重的苦澀。
客棧一夜無眠。蘇長醒躺在榻上,四麵皆是陌生牆壁。半夢半醒之際,夢魘重臨——他彷彿又回到那夜。父母的驚呼迴盪,烈焰吞噬堂前,一雙眼眸在黑暗中冷冷注視。心頭冷汗,蘇長醒猛然翻身,口中溢位低啞的嘶聲。
卓古霖聞聲坐起,低伏在床頭:“蘇兄,該會的夢魘,不必總與自已較勁。不記仇,不是無心;不為仇恨所困,也是江湖人的本事。”
蘇長醒苦笑,望向昏黃的窗外:“卓兄,我怕的是,自已有朝一日,真的忘了那夜。”
卓古霖伸手,將水壺遞來,語氣柔和:“若真忘了,該是你更強了。”
清晨,旭日微弱。蘇長醒早早起身,在院中收拾行囊。卓古霖將鎮中的薄報翻至最後一頁,指尖輕劃,忽然定格。
“蘇兄,你來看這段。”他遞過紙頁,蘇長醒細細瀏覽:一則舊聞,赫然記載著數日前邊境有修者夜半被刺殺,事件調查時提及一枚殘缺家族玉佩,與蘇氏族徽略有相似。
蘇長醒瞳孔微縮,心頭一緊。那玉佩,正是父親生前所佩之物,失落已久。案中記錄顯示凶手行蹤成謎,有人懷疑與外域勢力勾結,具l證據尚無定論。
卓古霖低聲道:“這或許是你父母之事的新線索。雖不明瞭,卻值得追查。我們該小心。”
蘇長醒收起殘玉,目光愈發堅定:“卓兄,今日彆過小鎮,路上你多加斟酌,我則追查此事。邊地雖險,弱者處境更難,但我已不能再退。”
卓古霖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自若:“有我在,便少些荊棘。路雖遠,且行且看。”
他們背上行囊,推開客棧的破舊門扉。天邊已是新晴,風逐漸暖來,小鎮漸顯生機。蘇長醒回首望了一眼那昏暗的客棧——昨夜的蜉蝣恩怨與今晨的殘線疑雲交織於心。他在塵埃與晨風間踱步而去,步履雖沉,卻未曾猶豫。
一枚殘玉在他的掌心微微發燙,彷彿預示著前路將有更多迷霧與真相等待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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