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門村的留守婦女 第800章 難道真是報應
工地上那攤尚未完全清理乾淨的血跡,和高高豎起的藍色擋板,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在村莊內部激起了遠比官方調查更為洶湧、也更為光怪陸離的漣漪。正式的調查結果和責任認定還在緩慢進行,但村裡的「審判」與「歸因」,卻早已在田間地頭、灶台炕沿間迅速完成,並衍生出各種令人心驚的版本。
最初,人們隻是唏噓生命的無常,咒罵高老闆的黑心,同情遇難者家庭的悲慘。但不知從何時起,話題開始悄然轉向,帶著一種神秘主義的色彩,將幾件看似不相乾的事情串聯了起來。
「你們發現沒有?」村頭老槐樹下,幾個老人抽著煙袋,語氣諱莫如深,「咱村這幾年,好像有點不太平啊。」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附和,「頭一件,就是明月她婆婆,守了那麼多年寡,按理說也該安穩穩過日子,偏要學那城裡人,鬨得沸沸揚揚改嫁了!你看那天,鞭炮,煙花放了兩天,來了那麼多客人,把誌生家得瑟的,這寡婦改嫁的事,也不是不能,但按祖祖輩輩留下的風俗辦就好了啊,我們老輩人看來,就是……晦氣,給兒孫帶來的晦氣!」
這話像是一把鑰匙,開啟了一扇聯想的大門。
「這一開了頭,後麵的事兒就跟著來了。」另一個壓低聲音,「明月和誌生,是多好的一對,開公司,辦企業。可你看,這婆婆一改嫁,他們就出了問題,結果是老的嫁了,小的離了,這根基一動搖,能有好?」
立刻有人將邏輯鏈條延伸:「就是!成全了老的,破壞了小的,這叫一報還一報。」有人笑著說。
「這工廠還沒建起來呢,就先見了紅,出了人命!這可不是好兆頭啊!」有人帶著幾分惋惜又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說。
流言在傳播中不斷被加工、被豐富。
有人說,出事那天早上,有人看見一隻黑貓在那棟宿舍樓下徘徊了很久,怎麼趕都不走。
還有人說,聽見了夜貓子在工地附近的樹林裡叫了整整一夜,那聲音,瘮人得很。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回憶,明月婆婆改嫁那天,好像就刮過一陣莫名其妙的旋風,把明月的老爸給颳倒摔傷了。
這些零碎的、被強行關聯起來的細節,在一種尋求解釋和歸因的集體無意識驅動下,迅速拚湊成一個看似「合理」的敘事:明月婆婆打破傳統改嫁,給村裡帶來了晦氣;導致明月誌生離婚,村裡「氣運」流失;最終,這種「不祥」應驗在他們投資的、代表著「新事物」的工廠工地上,以一條人命的慘烈方式爆發出來。
這種聯想雖然荒謬,卻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快速變遷時代下,部分村民麵對無法掌控的外部力量和突如其來的悲劇時,一種試圖用傳統認知框架去理解、去解釋,並尋找心理慰藉與情緒出口的努力。他們將複雜的安全責任事故,簡化為了某種冥冥中的「報應」或「征兆」,這既是對現實無力感的逃避,也夾雜著對明月家這種「離經叛道」行為潛藏已久的不滿與審視。
這些風言風語,不可避免地傳到了明月耳朵裡。她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比麵對事故本身時更甚。她可以應對調查、處理賠償、承擔管理責任,但她該如何去對抗這種紮根於愚昧和偏見,卻又在特定環境中擁有頑強生命力的「集體想象」?
事故的創傷尚未癒合,另一層來自熟悉環境的、無形的壓力,又悄然籠罩下來。她意識到,要在這片土地上真正立足,不僅要麵對市場的風浪、管理的挑戰,還要時刻應對這種來自傳統的、幽暗深處的審視與拉扯。前方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為艱難。
這難不倒明月,她讓康月嬌在各個車間裡廣播,如果有工人家屬對這次事故胡說八道,一經查實,無論是誰,立馬開除。
羅娟夏海燕等人回到家裡,第一時間就問公公有沒有在外麵胡說八道,戴洪奎向羅娟保證,他沒有胡說八道,羅娟才放心,因為這份工作對她們來說很重要,又是失而複得的。關鍵是在家裡,天天看到孩子,掙的錢也不比外麵少,明升公司的夥食比家裡吃得還好!誰都不想失去這份工作。
這場流言就這樣被明月強壓下去!
明月靜下來,會想到誌生,如果誌生沒有和自己離婚,以誌生事事小心,考慮周全的做事態度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流言的寒意尚未完全驅散,而這番對誌生的思念,則帶來了另一種更深的、源於內心的冷。她意識到,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丈夫,更是一位優秀的管理者,在麵對風浪時,那個能和她互補、能拉住她、讓她不至於因衝得太猛而偏離航向的「壓艙石」。她用自己的方式,讓康月嬌廣播威脅,利用工人對工作的珍惜強行壓下了外部的風波,可內心的這片狼藉,以及對「如果當初」的無儘拷問,又該如何平息?
一死一重傷,事故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高老闆通過各種關係,對傷亡者家屬進行了積極賠償,最後被罰了款,經過整改驗收後,才允許重新開工,這也讓蕭明月稍稍放下心來。
明月雖然用手中的權力平息了一些流言蜚語,但一些話還是傳到了喬玉英的耳朵裡,喬玉英是在花嬸家小超市買鹽時,隱約聽見那幾個人的竊竊私語的。她們圍坐在小店門口的小板凳上,腦袋湊在一起,聲音壓得低,卻又恰好能讓她捕捉到幾個尖銳的字眼——
「……就說寡婦改嫁不吉利……」
「……克了小的,現在又克了工地……」
「……那天那隻黑貓,邪性得很……」
她手裡的鹽袋子差點沒拿穩,粗糙的塑料邊緣硌得手心生疼。那些話語像冰冷的針,一根根紮進她的耳朵裡,順著血脈往心裡鑽。她本想上前理論幾句,可腳步像是灌了鉛,喉嚨也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隻能僵硬地轉過身,提著那袋突然變得沉重無比的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
一路上,陽光明晃晃的,她卻覺得渾身發冷。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明月前幾天來跟她說起事故時,那疲憊卻強撐鎮定的臉;一會兒是誌生沉默離開家時的背影;更多的,是她自己改嫁那天,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漫天紛飛的紅色紙屑,還有……還有那陣好像確實存在過的、卷著沙土迷了人眼的旋風?她使勁搖了搖頭,想把這不吉利的聯想甩出去。
路過傳達室時,老伴老李頭見喬玉英臉色很難看,就走出來問道:「玉英,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沒什麼。」喬玉英苦笑著說,就急匆匆的離開。回到公司的宿舍,宿舍區裡靜悄悄的。
這寂靜讓她心裡的恐慌如同野草般瘋長。她坐到炕沿上,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那裡麵像是揣了一隻受驚的兔子,咚咚咚地跳得又快又亂。
「不是因為我……怎麼會是因為我……」她喃喃自語,試圖說服自己,「明月都說了,是意外,是高老闆管理不好……」
可那些流言,像附骨之蛆,啃噬著她的理智。她想起自己當初提出改嫁時,村裡那些異樣的眼光,族裡長輩隱晦的勸阻,還有那些親戚為了不沾晦氣拒絕參加婚禮。難道……難道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守寡的人就不該再有彆的想頭?安安分分守著兒孫纔是正道?自己一時的「不安分」,真的給這個家,給明月好不容易撐起來的事業,帶來了滅頂之災?
「晦氣」……「報應」……這些詞在她腦海裡盤旋、放大,帶著猙獰的麵孔。她彷彿看到死去的先人站在暗處,用失望的眼神看著她;彷彿看到工地那攤暗紅的血跡,正汩汩地流向她,要將她淹沒。
心臟猛地一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瞬間彎下了腰,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每一次吸氣都像是扯著風箱,帶著嘶啞的雜音。眼前開始發黑,雜物櫃、窗戶、桌椅的影子都在晃動、扭曲,變成光怪陸離的形狀。
她想喊,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有喉嚨裡嗬嗬的響動。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去找杯水,或者僅僅是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房間,可雙腿軟得不聽使喚,剛一起身,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便猛烈襲來。
「噗通」一聲悶響。
她直接從床沿栽倒在地上,額頭撞到了冰冷的磚地,一陣鈍痛。但比起胸口的憋悶和心悸,這痛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蜷縮在地上,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意識在清醒和模糊之間徘徊。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些竊竊私語,比剛才更加清晰,更加惡毒,像無數隻蒼蠅在嗡嗡作響。
視線越來越模糊,最後一點光亮也被黑暗吞噬。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彷彿又看到了明月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以及誌生在風雪夜沉默離開的背影,交織在一起,成了她心中無法言說的痛和巨大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愧疚。
她就那樣孤零零地倒在冰冷的地上,臉色灰敗,嘴唇發紺,隻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的存在。那袋買回來的鹽,散落在一旁,白花花的一片,像驟然降下的寒霜,更添了幾分淒冷。這一次,病勢來得又急又凶,遠非往常的頭疼腦熱可比。
喬玉英命懸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