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瞬白發如月 第69章 烏程歸客2
接下來的日子裡,朱放一反常態地勤勉起來,幾乎天天來監工。在他的催促下,工匠們日夜趕工,半月時間就將李宅修繕一新:青磚黛瓦重新鋪就,朱漆大門鋥亮如新,院子裡移栽了幾株梅樹,連池塘裡的淤泥都清理乾淨,放入了新買的錦鯉。
你說李哲怎麼就當了大官呢?朱放第一百零一次提出這個問題,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石桌。
陸羽慢條斯理地啜著茶:你問我,我問誰?不過他眯起眼睛,我怎麼感覺你這縣令跟李哲好像有點關係?
朱放一愣,拍案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是呢!兩人同時陷入沉思。春桃端著新做的茶點過來,看見兩位先生對著空茶杯發呆的模樣,忍不住掩嘴輕笑。
完工那日,朱放站在煥然一新的宅院裡,得意地捋著胡須:李哲啊李哲,看你怎麼謝我!
臘月二十三,小年。我們的船終於駛入太湖,遠處烏程城的輪廓在冬日的薄霧中若隱若現。我站在船頭,忽然連打了三個噴嚏。
一定是朱明府唸叨你了。李冶不知何時來到我身旁,白狐裘的毛領襯得她肌膚如雪。她促狹地眨眨眼,說不定正在罵你這個三品大員擺架子呢。
杜若指著岸邊驚呼:老爺夫人快看!岸上好多人!
隻見碼頭上旌旗招展,一隊身著官服的差役整齊列隊,最前方站著個身著緋袍的中年官員,身後跟著幾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朱放?我眯起眼睛,待看清那人腰間玉帶和頭上烏紗,不由失笑,他還真穿上官服了!
李冶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忽然抓住我的手臂:夫君,前麵那位好像是吳興太守高衛!
我心頭一跳。按唐製,太守乃四品大員,竟親自來碼頭迎接我這個三品散官?看來楊國忠的名頭果然好用。
船剛靠岸,船漸漸靠岸,我這纔看清人群中的熟悉麵孔——朱放穿著嶄新的綠色官服,正踮著腳往船上張望;陸羽站在他身旁,一襲青衫依舊;更遠處,我甚至看到了春桃抹眼淚的身影。
那緋袍官員便上前拱手:下官吳興太守高衛,恭迎李大夫榮歸故裡!我連忙還禮:高太守太客氣了,折煞下官了。
高衛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笑著擺手:李大夫年紀輕輕便官居三品,實乃我吳興之榮。下官已在醉仙樓備下薄酒,為大夫接風洗塵。
我正要推辭,朱放已經擠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好你個李哲!兩年不見,混成三品大員了?他上下打量我一身錦袍玉帶,嘖嘖稱奇,這身行頭穿你身上,還真像那麼回事!
高衛輕咳一聲:朱明府,注意禮數。朱放這纔不情不願地鬆開手,規規矩矩行了一禮:下官烏程縣令朱放,見過李大夫。
我看著他憋得通紅的臉,忍俊不禁:朱明府彆來無恙,這風采更勝往昔。
李冶早已和陸羽說上話,春桃更是哭成了淚人,拉著李冶的袖子不肯鬆手。朱放跟在後麵,與李冶、杜若她們小聲交談,時不時傳來壓抑的笑聲。
高衛見狀,體貼地道:李大夫舟車勞頓,不如先回府休息。晚宴酉時開始,下官屆時派轎子來接。
我感激地點頭:多謝高太守體恤。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彆院走去。轉過熟悉的街角,李冶突然停住腳步——眼前的宅院大門朱紅嶄新,簷下掛著喜慶的紅燈籠,門楣上浣花彆業四個字金光閃閃。
這李冶的聲音有些哽咽。春桃引著我們參觀煥然一新的宅子,一邊走一邊抹眼淚:小姐您看,朱先生把宅子修得多好!連池塘都清理乾淨了
李冶眼眶微紅,輕撫著廊柱上新漆的花紋:辛苦你了,春桃。朱放得意洋洋地跟在我身後:怎麼樣,李大人?下官這差事辦得可還滿意?
我轉身鄭重一揖:多謝朱兄。朱放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擺擺手道:少來這套!晚上非得把你灌醉不可!
晚宴設在醉仙樓二樓雅間,高衛坐在主位,果然準備得極為豐盛。太湖銀魚、烏程醉蟹、苕溪蓴羹他也頻頻舉杯勸酒。不時介紹新政在吳興的實施情況。
酒過三巡,他起身告辭:李大夫,下官還有些新政公務要處理,先行告退。您與故人相聚,不必拘禮。
我知他是有意給我們留出敘舊空間,感激地送他到門口。高衛低聲道:楊相已有書信來,李大夫在烏程期間若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
高衛離席後,氣氛立刻活躍起來。朱放已經脫了官服,隻穿著中衣,一腳踩在凳子上,舉著酒杯嚷嚷:李哲,快老實交代!你怎麼就成三品大員了?該不會是娶了李大家,靠裙帶關係上位的吧?
李冶抓起一粒花生米砸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家夫君是憑真本事得的官!朱放高舉酒杯,好好好,為我們李公子的真本事,也為烏程出的第一位三品大員乾杯!
李冶抿嘴一笑:朱明府現在可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了,怎麼還這般放浪形骸?朱放撇撇嘴:我這縣令算什麼?要不是沾了李哲的光他突然頓住,狐疑地看向我,等等,我這縣令該不會真是你安排的?
我笑而不答,夾了一筷子鱸魚膾。杜若在一旁打圓場:朱大哥當縣令挺好的呀,至少醉仙樓的酒錢有著落了。
眾人鬨堂大笑。朱放也不惱,反而得意地晃著腦袋:那是!本官現在去醉仙樓,那叫體察民情!
月娥疑惑的小聲問春桃:朱明府真的天天去喝酒?春桃偷笑道:何止啊,有次喝醉了還在縣衙後堂唱《霓裳羽衣曲》,把王縣丞嚇得以為鬨鬼呢!
歡笑聲中,陸羽忽然正色道:子遊,長安還好嗎?席間頓時安靜下來。我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新政如火如荼,各地官員風聲鶴唳,烏程雖看似平靜,但暗流湧動。
陸兄放心。我舉杯與他相碰,正因為長安不太平,我們纔回來過年啊。陸羽也好奇地看著我:李兄,這一年多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抿了口酒,將一路從烏程逃亡到長安經曆簡略道來,隱去了讓楊國忠吞服『七轉青魂丹』和李冶食毒的部分。當說到念蘭軒茶坊時,陸羽眼睛一亮;提及我與李冶在水上庭院學劍,朱放拍案叫絕;講到被封銀青光祿大夫時,兩人又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所以,朱放摸著下巴,我這烏程縣令,還真是托你的福?我笑著搖頭: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楊國忠確實提過他提拔了你。
好哇!朱放跳起來,我說怎麼突然天上掉餡餅!原來是你小子在後麵搗鬼!他抓起酒壺給我斟滿,罰酒三杯!
李冶在一旁添油加醋:朱明府當縣令是什麼感覺呀?審案子時沒睡著吧?
朱放老臉一紅:李大家這話說的本官勤勉得很!說著自己先笑起來,好吧,我承認,那些文書工作都是王縣丞在做,我就蓋個印。
眾人鬨堂大笑。月娥和杜若掩嘴輕笑,春桃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陸羽忽然正色道:李兄,你的念蘭軒,用的可是《茶經》之法?
我點頭:正是。陸羽激動得胡須直顫:當真?那、那拙作可有需要修改之處?我真誠地對陸羽說,我在實踐中總結了一些新法,回頭與陸兄切磋。
朱放插嘴道:得了吧,你們倆一聊茶就沒完沒了。李哲,說說長安的美人兒!平康坊去過沒?
李冶立刻瞪眼:朱明府!你現在可是朝廷命官,注意言行!朱放縮了縮脖子,小聲嘀咕:當了官反而更不自由了
歡笑聲中,我望著這些熟悉的麵孔,心中湧起一股暖流。與這些真心相待的朋友在一起,才真有家的感覺。
次日一早,李冶就把我從被窩裡拽出來:夫君,快起來!今天要去采辦年貨!
我睡眼惺忪地被四個女人簇擁著出了門。烏程的街市比兩年前更加繁華,叫賣聲此起彼伏。李冶和杜若走在前麵,不時在攤販前駐足;月娥和春桃跟在後麵,手裡很快提滿了各色物品。
我們一路走,一路有李冶的老相識與之寒暄。布莊的孫掌櫃硬是塞給李冶一匹上好的越羅;藥鋪的吳大夫送了她一包自配的安神茶;就連街角的賣餅阿婆都記得我與李冶愛吃她家的梅乾菜餅,特意包了一摞讓我帶回去。
小姐,買些新綢緞做衣裳吧?春桃指著一家布莊。
先去鐵匠鋪看看。李冶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夫君可還記得當年的這家鐵匠鋪。
鐵匠鋪的古銅色壯漢正在打鐵,見我們進來,眯著眼一打量,突然瞪大眼睛:李大家,您回來了?
李冶笑著拱手:張師傅,彆來無恙。我快步上前,您的鐵器鋪子還在啊!
張師傅哈哈大笑,指了指鐵錘:托公子的福!還想不想再試試?他神秘地壓低聲音,聽說您現在是大官了?他上下打量我一身錦袍,嘖嘖稱奇,一身肌肉直顫,我早就看出您不是一般人!
李冶得意地說:張師傅,我夫君現在是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壯漢連連作揖:失敬失敬!李大人今日來是
打幾把好剪刀。我笑道,長安的剪刀都不及張師傅的手藝。壯漢樂得合不攏嘴,當即拍胸脯保證三天後交貨。
離開鐵匠鋪,我們又去了木雕藝人周師傅的攤位。老週一眼認出我們,激動得差點摔了手中的刻刀:李大家與公子回來了!自從您讓我雕完那個小人以後,我就開始雕人物,可是讓我賺了不少錢呢!
我拿起攤上一隻精美的木雕人物,又看了看依舊精瘦的中年男人:您的手藝更精進了。
周師傅連連擺手:托您的福!說著從櫃台下取出一個錦盒,這是我特意為您準備的,一直沒機會送出去。
盒中是一套精美的茶具:茶則、茶匙、茶針一應俱全,每一件都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笑臉。
這我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周師傅憨厚地笑著:聽說您在外地開了茶坊,就琢磨著您總有一天會回來。
采買完畢,我們大包小包地往回走。路過醉仙樓時,朱放從二樓窗戶探出頭來:李哲!上來喝酒!
李冶白了他一眼:朱明府,大白天就喝酒,縣衙沒事做嗎?朱放笑嘻嘻地說:本官今日休沐!說著從視窗垂下一根繩子,把年貨吊上來,我讓人送回府上!
我們哭笑不得,隻好照辦。李冶安排春桃帶著杜若與月娥回了彆院後,我與李冶才上了樓,發現陸羽也在,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你們倆倒是逍遙。我搖頭笑道。
李哲!朱放一看到我就嚷嚷,快來評評理,陸羽這廝耍賴!我笑著走過去,看著棋盤上黑白交錯的局麵。調笑說道:「居然來醉仙樓下棋?也就隻有你們能做到。」
「還不是這大縣令,非要拉著我來。」陸羽給我斟了杯酒:李兄,關於茶道新法
朱放一把捂住他的嘴:打住!今日隻敘舊,不談茶!他舉起酒杯,來,為我們的李大人榮歸故裡,乾杯!
陸羽佯怒的瞪了一眼朱放,「當多大的官也掩飾不了你的俗不可耐。」
四個杯子在空中相碰,酒液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遠處傳來集市上嘈雜的人聲,近處是醉仙樓熟悉的酒香。我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忽然明白,無論走得多遠,這裡永遠是我在大唐最溫暖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