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瞬白發如月 第89章 新址雅集
這位烏程父母官看看陸羽委以重任,看看姚師傅獨領大任,更看到我連春桃和王三都特意點了差遣,獨獨把他這個堂堂縣令晾在一旁,頓時按捺不住了。
朱放把腰一叉,那身湖綠色錦袍被他粗壯的手臂撐得更加緊繃。「子遊!季蘭!你們都瞪眼看好了!這可是在俺老朱的地盤——烏程縣!」他又重重拍了下大腿,聲震梁塵,「你們又是鋪買賣鋪子的,又是開酒坊茶樓的,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合著我這個大烏程的父母官,就剩下幫你們跑腿認路的本事了?」
他那胡茬密佈的臉上滿是「不公平」的控訴,濃眉聳動著,眼神在我們臉上來回掃視,「你們這也忒不把我老朱當自己人了吧?難道要我朱某人,天天穿著這身官服,跑到你們鋪子裡給你們擦桌子端盤子才夠意思?這也太辱沒『縣令』這頂官帽了!」他開始歪纏,聲音拔得老高,還煞有介事地正了正頭上的進賢冠,把官帽的係帶都勒緊了幾分。
他眼珠兒靈活地一轉,似乎突然間尋到了個天才的點子。朱放猛地往前湊了一步,將雙手撐在我麵前的輿圖上,指節用勁壓著紙麵,臉上那副表情混雜著縣令的霸道與小商販的狡猾,壓低了聲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湊過來:「要不……這麼著?子遊,季蘭,我尋個由頭,用個『惠民商道』的名目,把城南靠近官驛旁邊那幾塊最好的官地,給你們批條子弄出來?放心,絕對是『白菜價』!讓你們這買賣再添幾個『旺鋪』!」
看著他一本正經地籌劃著如何假公濟私用「官道」之名搞土地劃撥,我和李冶幾乎是同時、異口同聲地開口,語氣裡是哭笑不得的無奈和堅決的製止:
「免了!朱大人!」
兩道目光交織在他身上,如同兩張無形的網,鎖住他那躍躍欲試的「大包大攬」之心。朱放被我們這突如其來的「默契」和強硬的拒絕弄得脖子一縮,撐在輿圖上的手也下意識收了回來,臉上那點煞有介事的「精明算計」瞬間垮了一半,眼裡明明白白地晃著「你們咋一點麵子都不給」的委屈控訴。
李冶那素來清冷的眼眸裡難得地漾開一層清晰的笑意漣漪。她素白的指尖優雅地抬了抬,指向朱放那身顯眼的七品綠色官袍,唇角彎起一抹極淡、卻也極明顯的促狹:「朱大人,你這『白菜價』的官條子,莫不是還記不清朝廷上頭的幾雙眼一直盯著你這烏程?新政推行正在風頭上,你還嫌脖子硬到要扛得住廷議上那刀片子?真要我大唐多一樁『烏程令私批官田案』不成?」
她這一番話輕飄飄的,卻比拍桌子嗬斥更有效。朱放那張大臉瞬間僵了僵,眼神不由自主地開始躲閃。一絲「做賊心虛」的神色飛快掠過他眼底。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駁點什麼,但對著李冶那雙似笑非笑、彷彿洞悉一切的金眸,一時竟找不出有力的說辭,隻得尷尬地咧了咧嘴,下意識地又縮了縮脖頸。
趁著朱放被噎住的空檔,我趕緊上前一步,按住他那還帶點不甘心的肩膀,放緩了語氣,帶著安撫的笑意說道:「朱兄,你的情誼,」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咱們哥兒幾個,還有季蘭,都實實在在記在這兒呢!哪裡是不見外?」
眼看朱放臉上那點委屈要轉為「那你們還不用我」的控訴,我立刻話鋒一轉,豎起一根手指:「你這位大縣令隻需替我們做好兩件事,便是最大的助力,勝過萬金!」
他眼神一亮,催促道:「哪兩件?快說!彆賣關子!」
「第一,」我壓低了些聲音,臉上帶著點無奈的笑意,手指往城北那即將改造成酒坊的糧棧方向虛點了一下,「約束好你縣衙裡那幫三班衙役、六房胥吏。我知道他們巡街『辛苦』,但日後新酒坊開張,新茶樓起業,彆三天兩頭地打著『巡查火燭隱患』、『稽查不法』的旗號跑過去指指點點討酒喝!新作坊剛開張經不起騷擾。你給通個氣,定個規矩:平日裡非有正經火燭案卷或接報,無事少登門叨擾。讓我們安安生生地把買賣做起來。」
朱放聽罷,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種「這個好辦」的豪爽神情,大手一揮:「包在我身上!回頭就傳話下去!哪個不開眼的敢去你那新場子滋擾生事……嘿嘿,本官自有治他偷閒耍滑的手段!」他咧著嘴笑,顯然覺得這差事既不費他錢財官職,又能儘顯他縣令威嚴,實乃美差。
「至於這第二件事嘛……」我的聲音故意拖長了些,臉上綻開一個帶著狡黠意味的、極其和善真誠的笑容。這笑容落到朱放眼裡,竟讓他下意識地警惕起來,後撤了半步。
「這第二件,就要靠朱大人你這塊金字招牌了!」我聲音陡然明亮,帶著一種「大計將成」的興奮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就等咱們烏程『念蘭軒』新張落成、開市迎客那響當當的大好日子!」我手臂抬起,指向屋頂,如同宣告一項盛事,「那時候,就請朱大縣令屈尊降貴,多多移步到茶樓……『雅集』!」
「對對!就是雅集!」我特意模仿著朱放那半文半白的調子加重了這兩個字,「最好一次拉上七八位!把烏程本地那些有頭有臉、有文有墨、最好兜裡銀子還叮當作響的土紳名流、清客文士……統統都給我請到念蘭軒來『品茗雅聚』!」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把你平日裡結交的那些風雅士大夫都拉來!讓他們見識見識烏程念蘭軒的清雅氣派!更要讓他們明白……能進入由烏程縣尊朱大人『親自品薦』的茶樓聚會,可是大大的體麵!」
我的笑容裡透出十足的市井生意經:「有你朱大父母官親臨站台……」我雙手誇張地一抱拳,語調誇張,「那簡直就是……如同在門匾上掛了一把天家賜下的金牌!你這一場場『雅集』,比什麼官家的批文、私家的地契、甚至……給咱們批十塊白菜價的官地都管用千萬倍!這纔是你這縣令身份,對我們最大的實惠!」
這番話說出,尤其是最後那句「比十塊官地都管用」直接戳中了朱放的得意之處!
書房裡頓時炸開一陣悶雷似的動靜。
「啪!」
是朱放那厚實有力的巴掌,以萬鈞之力狠狠拍在自己那同樣厚實的大腿上!力道之剛猛,聲音之脆響,震得他臀下那結實的老梨木圈椅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呻吟。
「哈哈哈!」
緊接著便是一串滾雷般的炸響豪笑,險些掀翻了房梁。朱放整個人都因這突如其來的狂喜和使命感而發著顫。他那根根戟張的胡須如同風中振奮的鋼針般狂野地翹了起來,臉上所有先前的小委屈、小算計一掃而空,綻放出純粹的孩童般得意洋洋的光彩!
「高!哈哈哈!實在高啊!子遊!還是你腦子靈光!」他那大嗓門震得屋頂灰塵撲簌簌掉落,「這種『雅集』……這種撐場麵的好事……放眼整個烏程縣,還有誰比我朱某人更在行?!還有誰比我朱某人更合適?!沒了!」
他拍案而起,巨大的身軀像一座聳立的山巒,他興奮地搓著那雙蒲扇大的手掌,似乎此刻就已經摩拳擦掌要衝出去操辦「雅集」了。
「包在我身上!」他胸膛拍得砰砰作響,如同戰鼓擂響,「我老朱出馬,彆說一場!十場、百場雅集也給它辦起來!到時定把你們那念蘭軒的門檻踏平!坐塌幾張椅子!讓他們都見識見識咱兄弟茶樓的通天人氣!」
朱放那豪氣衝天的誓言在書房內久久回蕩。他那微胖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搖晃,豪邁的笑聲震得桌上筆墨似乎都跳了一下,連帶著他身下那張可憐的老梨木圈椅也發出細碎痛苦的呻吟。
書房內方纔因各種籌劃而產生的凝重氣氛,被朱放這誇張的豪言和姿態攪動得鬆弛下來,化作一片混合著笑聲和信心的輕鬆暖意。
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已在地圖上悄悄滑移了長長的一截。那片明亮的光斑緩緩移動,最終,溫柔地將輿圖上那幾個代表著未來藍圖的硃砂紅圈一齊籠罩。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無形而醇厚的酒香,一縷清新而悠遠的茶氣,正伴隨著這午後陽光的溫度,於每個人心田間潛滋暗長,彌漫在這座水墨江南小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第二日午時。烏程城北,獅子樓內。
臨河的雅間,推開那扇雕著纏枝蓮瓣紋的格心木窗,初春微帶寒氣的河風便迫不及待地裹挾著濕潤的水汽與隱約的魚腥味湧了進來,像一道無形的清流,瞬間驅散了雅間內燃著的、那線清淡沉香的暖意。
窗欞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彷彿是這雅間在河風侵襲下,發出的一聲蒼老而勉強的喘息。
窗外,烏程運河這條流淌了數百年的命脈,一如既往地喧囂不息。號子聲粗獷而富有節奏地高低起伏,是力夫們對抗水流的呐喊;船工撐篙點水的「噗通」聲清晰可聞;船身掠過水麵,犁開渾濁的波濤,發出連綿不絕的「嘩啦」聲。
數不清的大小船隻往來穿梭如過江之鯽,有滿載糧食、布匹、山貨的笨重貨船,緩緩前行如同龐然巨龜;也有靈巧快捷的舢板和單桅小船,輕快地掠過水麵,船尾留下細碎翻滾的白沫。
岸邊的柳樹剛抽出嫩黃的新芽,在微風中搖曳,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這一切聲音與水汽光影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副活色生香的江南水運畫卷,透過視窗湧入雅間,愈發襯得雅間內的氛圍如同凝滯的琥珀,深沉而安靜。
錢萬通錢大糧商就坐在我對麵那張厚重的酸枝木交椅上。這把椅子雕刻繁複,透著一股老派富商的穩重和講究,與他本人的氣場倒是相得益彰,卻又透著一絲陳腐的氣息。
此人約莫五十出頭,身形清瘦如早春的柳條,裹在一件半新不舊、顏色略顯暗淡的醬色細綢袍子裡。這袍子質地雖好,顏色卻不夠鮮亮,袖口與下擺邊緣甚至隱隱有輕微的磨損痕跡,顯出一種刻意為之、或者說精打細算的「樸素」。
他那張臉型微長,兩頰微微凹陷,像是被歲月和算計一同掏空了血肉,顴骨在消瘦的麵皮上顯得格外突出。但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兩顆眼珠子,不大,鑲嵌在不算深的眼眶裡,卻亮得驚人,靈活得像兩顆常年被油脂浸潤、滑溜溜的熟桐木算盤子。
此刻,這兩顆算盤子正低垂著,骨碌碌地轉著,將所有思緒都藏在那低垂的眼瞼之後,唯留一絲戒備的精光偶爾閃過。
他手裡捧著的,是姚師傅剛剛為他斟滿的一杯「蘭香酒」。清冽澄澈的琥珀色酒液,在白瓷杯中微微蕩漾,折射出窗外透進來的熹微天光。那醇厚馥鬱、層次分明的蘭草與穀物的香氣,此刻正隨著酒溫嫋嫋散開,在略顯凝滯的空氣中彌漫,一絲絲一縷縷,直鑽鼻竅。這香氣足以讓任何一個略懂酒道的人心生讚歎,忍不住要細嗅慢品。
然而,錢萬通卻對此無動於衷。他隻是低著頭,目光看似專注地落在酒液上,細長如竹節般的手指,卻在以一種極其緩慢、帶著明顯戒備和盤算意味的節奏,摩挲著那細膩光滑的瓷杯沿口。眼皮像是被無形的膠水黏住,至始至終都不曾抬起來一下,對我敬酒的姿態置若罔聞。
姚師傅雙手垂在身側,挺直腰板侍立在我側後方約三步遠的位置。這個性情剛烈耿直的燒鍋匠,此刻胸腔正明顯地起伏著,一張方臉膛憋得有些泛紅,如同燒熱的銅爐。
他那雙銅鈴大眼死死地釘在錢萬通的後腦勺上,如果不是礙於規矩和我提前的叮囑,那雙鐵拳恐怕早就砸在這張酸枝木桌麵上了。我能感覺到他撥出的氣息都帶著火星,粗重的鼻息在靜默的雅間裡幾乎清晰可聞。
與我另一側垂手侍立的王三形成了鮮明對比。王三那張臉上標誌性的憨厚笑容此刻已經收斂得乾乾淨淨,嘴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線,眼神平靜得像幽深古井裡沉了千年的水,不起一絲波瀾。
隻有當我的酒杯空了時,他那雙沉穩的手才會無聲無息地探出,手腕微微用力,恰到好處地為我續上熱酒,動作精準得如同經過精密計算,顯示出一種近乎冷酷的鎮定,這份鎮定顯然並非天性,而是經年累月在市井底層摔打曆練出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