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瞬白發如月 第99章 新政之責
「陛下!」
幾乎是「擔」字餘音尚在暖閣內縈繞的瞬間,楊國忠的身軀已如一張繃緊的強弓,「咚」的一聲悶響!是額頭重重砸在冰冷堅硬如鐵的金磚地麵上發出的聲音!在這落針可聞的暖閣裡,這一下叩首清晰得如同裂帛!
「臣——楊國忠!」他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撕裂心肺的嘶啞,因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卻如金鐵交鳴,字字砸地有聲,撞在暖閣的梁柱上,似乎連那些嫋嫋盤旋的熏香煙氣都被震得一滯,
「蒙陛下不以臣卑鄙如草芥,拔擢於泥沼之中,委以軍國重器!此身此命,早已獻予社稷蒼生!新政乃陛下聖心所係,大唐中興之脈,萬民生死所托!」
他倏然抬起頭,額頭上一片刺目的紅痕清晰可見,雙眼中更是布滿了赤紅的血絲,那血絲的儘頭,是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燒、不惜燃儘一切的忠誠與狂熱!
他死死地盯著禦座的方向,彷彿要穿透那輝煌的裝飾,直抵帝王的心腑,聲音激越得如同垂死的巨獸發出生命的最後咆哮,每一個字都像是蘸著滾燙的熱血寫就:「莫說是地方那些藏汙納垢、不知死活的碩鼠豪強,莫說是那些前朝餘孽、戀棧權位的朽木勳貴,便是龍潭虎穴!是萬丈刀山!是焚身煉骨的修羅地!隻要為陛下之宏圖霸業!
為大唐之朗朗青天!臣——亦敢為陛下之先登銳士!縱使此身今日便粉身碎骨,碾為齏粉!」他猛地又垂下頭,額頭重重地抵在金磚冰冷的表麵,聲音卻如同悶雷滾過大地,「臣——亦要用這齏粉!為陛下撞開那堵擋在萬世太平大道上的——朽——牆——!!!肝腦塗地,以謝陛下再造隆恩!萬死——不辭!」
這誓言!石破天驚!悲壯激越如易水寒歌,又如烈士臨陣的慷慨赴死!滿閣的內侍宮娥無不麵無人色,雙腿發軟,更有膽小的宮女,繡鞋裡的腳趾已忍不住地顫抖痙攣起來。
高力士眼皮微跳,心頭翻江倒海。那複雜的眼神裡,有震動,有審視,更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大事所成之感。他看著匍匐在禦座前、額頭貼地、身體因過於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的楊國忠,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這廝……今日這般作態,這字字句句掏心掏肺的忠肝義膽……竟讓咱家這個伺候了聖上大半輩子的老奴都自慚形穢了?!千古怪事,莫過於此矣!』
禦座之上,李隆基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時空的寒星,帶著帝王特有的沉靜與深不可測的審視。他沒有立刻讓楊國忠起身,就那樣任由大唐的右相以最卑微的姿態匍匐在冰冷的地麵。
暖閣裡濃鬱的香氣彷彿凝固了,時間也在這一刻慢了下來。皇帝的眼神,從楊國忠挺直的脊背,掠過他額頭上那片驚心動魄的紅腫,最後落在他緊貼地麵的指尖上——那裡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漫長的沉默。
終於,龍案後那隻保養得宜的手,幾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如同拂開眼前一縷無形的塵埃。
「起來吧。」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聽不出喜怒哀樂,唯有那份厚重的、不容置疑的威嚴,「記住你今日所言。朕,拭目以待。」
正月裡的寒氣尚未完全退去,儘管已過了上元佳節,料峭的東風依舊卷著驛道上的輕塵,撲打在車馬行人的臉上,帶著一股乾燥的、泥土與枯草混合的氣息。
陽光透過層雲,不甚熱烈地照著官道兩側光禿禿的枝椏和殘留的、斑駁的積雪。車輪碾過冰凍後的車轍,發出嘎吱、嘎吱單調而沉悶的聲響,顛簸著車上昏昏欲睡的旅人。
車廂裡氤氳著一股暖香,混合著春桃揣在懷裡的點心匣子散發出的甜味。厚厚的錦繡門簾擋住了外間大部分寒氣,銅手爐裡的炭火散發著溫和的暖意。
我坐在一側靠窗的位置,半閉著眼睛假寐,卻被這持續的顛簸擾得眉心微蹙。對麵,李冶裹著一件厚實的銀狐裘鬥篷,連兜帽都戴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下巴和那雙顧盼生輝的金色眸子。
她顯然沒睡,眼珠兒滴溜溜地轉著,一會兒看看蜷縮在她身邊、裹得像個團子似的月娥,一會兒又越過月娥的頭頂,去瞧坐在最外側、幾乎貼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的杜若。
春桃坐在我和李冶中間的位置,低著頭,膝上攤著她的寶貝賬冊。一支小巧的紫毫筆在她指尖跳躍,一行行細密娟秀的蠅頭小楷流水般落在紙麵上。算盤珠子倒是安靜地躺在袋子裡,這種搖晃的狀態下,顯然不適合撥弄。
她的神情認真而專注,彷彿周遭的一切聲響和暖香都與她無關,唯有紙筆上跳動的數字纔是真實。
杜若今日穿了一件素青色的夾棉襦裙,外麵也罩著一件半舊的墨色鬥篷,整個人裹得不算厚,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株風雪裡不彎的翠竹。她微微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投下小小的扇形陰影,遮住了那雙總顯得過於清冷沉靜的眸子。
馬車又碾過一個深坑,車廂猛地向上一顛。
「哎呀!」
「唔!」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春桃膝上的賬冊險些飛出去,她眼疾手快地按住冊子,握筆的手卻一顫,筆尖在紙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墨痕。
而杜若的身體也因為這劇烈的顛簸失去了平衡,原本僵直如鬆的姿態被打破。她身體猛地向內側歪倒,手肘下意識地去支撐身體,卻好巧不巧地、結結實實地杵在了我架在身旁小木桌上的手肘關節上!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這一下撞得可不輕!手臂一陣痠麻脹痛!
杜若也被這意外的碰撞驚得瞬間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冰眸裡飛快地掠過一絲驚愕和無措。她顯然沒料到會撞到我,身體如同受驚般立刻彈開,猛地向後縮去,緊緊地貼住了冰冷的車廂壁。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暈,迅速蔓延到耳根脖子。
「婢子……婢子……」她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澀,似乎在極力控製那細微的顫抖,目光迅速垂下,不敢與我對視,甚至連抱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老爺!您沒事吧?」李冶立刻出聲,關切地看向我,但那語氣裡實在沒什麼太真切的擔憂,反而帶著點「瞧見了吧?」的意味。
「老爺恕罪!婢子無心冒犯!」杜若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語調又恢複了那種刻板至極的恭敬,卻把頭埋得更低了,隻能看到她小巧緊抿的唇和微微發顫的長睫。
我看了一眼自己兀自痠麻的手肘,再看看杜若那副如臨大敵、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模樣,心裡那點被打攪的不滿也散了,隻剩下哭笑不得和一絲說不清的……堵。
「無妨,道路不平罷了。」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挪開了手臂,活動了一下手腕關節。馬車此時平穩了一些,車輪聲繼續單調地響著。
李冶看了看杜若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背脊,又看了看我無奈的表情,金眸中狡黠的光芒亮了一瞬。她忽然輕輕拍了拍月娥的腿:「月娥妹妹,醒醒神。坐這兒來,挨著我暖和些。看你這小臉凍的。」
月娥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揉了揉眼睛,也沒多想,便順從地挪了挪位置,把自己擠到李冶和車廂壁之間的窄縫裡,像隻尋暖的小貓蜷好,閉著眼睛又打起盹來。這樣一來,李冶身側和杜若之間,就空出了一個明顯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李冶笑盈盈地朝杜若招了招手,聲音溫軟得像化開的蜜糖:「杜若姐姐,快彆縮在那裡了!那壁角冷風嗖嗖的。過來坐這邊,靠著中間暖和。」她特意拍了拍身側那處剛剛騰出的空間,寬敞、舒適,正對著車廂裡的小暖爐,「你看月娥都知道找暖和的地方呢。」
杜若顯然沒料到這突然的「換座邀請」。她猛地抬起頭,眼神裡有明顯的抗拒和錯愕。她緊貼著冰冷的廂壁,彷彿那是唯一的安全島。「婢子不敢僭越……坐、坐這裡就很好,謝夫人體恤……」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慌亂,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凍硬了的石頭,下意識地往更深的角落裡縮了縮。
「哎呀,有什麼僭越不僭越的!」李冶不容分說地往前傾身,探手就去拉杜若的胳膊,「咱們姐妹幾個出門在外,講那麼多虛禮做什麼?凍著了才叫人不省心呢!快過來!」
李冶的手溫暖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杜若被她拉著,身體不由自主地被帶向前。她纖細的手腕在李冶手中,如同被獵人捉住的幼鹿,雖極力想要縮回,卻又不敢過分掙脫傷了主人情麵,掙紮顯得徒勞又可憐。
那張清冷的俏臉漲得通紅,眼眸中的冰霜被徹底擊碎,隻餘下濃重得化不開的羞窘和一絲被「強迫」的無措。她被我夫人硬生生從最邊角的位置拖到了車廂正中間——李冶和我的中間!
李冶將她按坐在那個特意騰出的寬裕位置上,還親手替她攏了攏被拽得有些淩亂的鬥篷前襟,滿意地彎起眼睛:「這就對了嘛!挨近點才暖和。」
杜若坐下的姿勢幾乎算得上筆直,脊梁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太居中了!一邊是緊挨著她、散發著暖意和淡淡香氣的李冶,另一邊則是……(她甚至不敢用餘光去確認那距離)我。我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烈。她甚至能感受到我這邊因為銅爐而散發出的額外暖意。
她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濃密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地顫抖著,臉頰上的紅暈未退,反而有愈發蔓延的趨勢,連小巧圓潤的耳垂都變得粉潤剔透。
努力將自己縮得小一點,再小一點,恨不得變成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從這擁擠又尷尬的車廂裡飄出去。先前那份刻意疏離的「老爺」標簽,此刻已被這窘迫到極致的侷促完全覆蓋。
「哎喲!」李冶忽然小小地驚呼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帶著一臉恰到好處的懊惱和對杜若的歉意,「瞧我這記性!光顧著拉姐姐取暖了,姐姐這鬥篷是騎馬穿的舊裳吧?厚實倒是厚實,但在車裡烘著炭火久了怕是又燥又悶?」
她轉頭看向我,語氣輕快而自然,「夫君,你的那件新做的灰鼠毛領披風不是在後尾箱嗎?取出來給杜若姐姐罩在外麵吧?輕便暖和又不沾火星子。」
杜若猛地抬起頭,像是被蜂子蜇了一下,臉色瞬間由通紅又褪回了幾分蒼白:「夫人!婢子萬萬不敢!萬萬不可!!」她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絲真實的驚惶,「婢子這樣……這樣就很好了!怎敢……」她急得嘴唇都在顫,後麵的話幾乎要說不出來。穿我的披風?這簡直是……
我的目光也轉向李冶。這位夫人今日這出戲唱得是越發令人啼笑皆非。我哪有什麼新做的灰鼠披風在後尾箱?
李冶接收到我的目光,金眸中促狹的光芒一閃而逝,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她迅速收回手,輕掩朱唇,像是這才發現說錯了話,眼中那點懊惱和關切依舊掛在臉上:「哎呀呀,是我糊塗了!夫君那件新得的灰鼠裘……我、我記岔了!怕不是還擱在長安府裡沒帶來吧?」
她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角,順勢就靠在車壁上,彷彿剛才那些話都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臉上的笑容明豔得晃眼,「杜若姐姐莫怪,我這腦子怕是跟著車輪軸一道給晃暈了,說起胡話來了。」
杜若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了一絲絲,但臉上的驚悸之色尚未褪儘,她輕輕吸了口氣,重新低下頭,彷彿剛才那番驚濤駭浪從未發生,隻是又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一點,抱著自己的膝蓋,像隻受驚的蚌殼緊緊閉合。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暖香、少女呼吸、極度尷尬以及李冶那刻意營造的、帶著一絲得意洋洋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