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明的偏執救世主 第67章 致過去的我
在意識的深淵裡,淩澈感覺自己正不斷沉淪、下墜,墜向永恒的虛無。
孤刃那冰冷的話語,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瀕臨破碎的思緒中反複回響:
“拒絕擁有,卻不斷失去的你……還算是真正的淩澈嗎?”
是啊……
他就是一個如此軟弱又擰巴的人。
做不到徹底拋下對故鄉的執念,將全身心投入到這個他拯救了無數次的世界。
卻又狠不下心來,完全割捨與他們建立起的、如同荊棘般纏繞的羈絆……
他就是這樣,高不成低不就。成不了真正的、無情的鋼鐵,又因渴望回家而恐懼著在這個世界紮根,最終隻能成為一個半調子的“救世主”。
拒絕這個世界的一切,卻又因為自己的無能和內心的脆弱,一直……一直……一直……在失去。
失去家鄉,失去感覺,失去情感,失去記憶……失去所有構成“淩澈”的基石。
或許……把一切交給那個“自己”,是對的吧?
孤刃……他至少還擁有著真正的感情和記憶,即便那隻是從自己身上剝離的殘渣,也比自己這具隻剩下執念驅動的虛無空殼……要真實得多。
……對不起。
凱文,梅,蘇,愛莉希雅,梅比烏斯……前文明的所有人。是我,為了那遙不可及、近乎悲願的歸家之念,改寫了你們既定的命運,扭曲了你們自由的意誌。
……對不起。
琪亞娜,芽衣,布洛妮婭,希兒……是我自顧自地闖入你們的世界,帶著救世主的光環靠近,現在……又要自顧自地、狼狽地離去。我是個軟弱的家夥……終究無法徹底拋下屬於人類的脆弱與牽絆,去化為真正無情的鋼鐵。
十餘年嘔心瀝血的拯救,上萬年顛沛流離的追尋……他真的,真的好累。這份疲憊早已侵蝕了他的骨髓,讓他變得軟弱,不再堅強。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能帶給他人無限安心的“淩澈”了。
思緒漸漸平息,如同燃儘的餘燼。淩澈放棄了掙紮,放任自己墜入那最深、最沉的黑暗,隻求永恒的寧靜。
然而,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刹那——
他感覺自己被一片輕柔的、如同羽毛般的光暈托住。
一個熟悉到靈魂深處的聲音響起,帶著一如既往的調皮活潑,此刻卻多了一絲空靈的回響,彷彿來自遙遠的彼岸:“淩澈……彆放棄啊……”
是淩緋。
“……還記得你小時候,那個傻乎乎的願望嗎?”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虛弱。
那片被兩人鮮血浸染的冰冷雪地上。
孤刃正要將魔彈射手的第七發子彈送入淩澈的終結,卻猛地注意到——淩澈右耳上那枚的白色耳飾,此刻正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溫暖而堅定的光芒!
這光芒……孤刃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本該立刻扣下扳機,用終末的魔彈徹底了結這一切。但,他舉槍的手卻緩緩垂了下來。
幽藍的槍口離開了淩澈的眉心。
孤刃眼中那瘋狂與殺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極其複雜的、近乎渺茫的……期望。
“是……那個家夥嗎……”他低聲自語,嘴角扯出一個難以言喻的弧度,“哼……希望……它這次……真的能有點用。”
淩澈緩緩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他發現自己半坐在這片無垠的黑暗之中,眼前,是散發著柔和潔白光暈的嬌小少女——淩緋。
淩澈的眼神不再冰冷堅硬,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死寂與頹廢,彷彿靈魂已燃儘:“淩緋……你還打算乾什麼……讓我……好好的去休息……不行嗎?”
淩緋的笑容依舊明媚,但她的身影卻開始變得透明,光暈也在微微搖曳:“休息什麼呀……等我幫你實現兒時那個願望之後……你再做打算吧……”
“什麼願望……”淩澈的聲音低沉,毫無波瀾。
“還記得你當時……抱著膝蓋坐在屋樹下說的話?”淩緋的身影加速消散,聲音也越發空靈,“你說……‘好想和長大後的自己聊聊天啊’……”
“……”淩澈察覺到了她的意圖,那是一種近乎獻祭的消散。但他隻是平靜地看著她,聲音乾澀:“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感謝你的。事到如今……一切……皆是徒勞。”
淩緋隻是最後對他笑了笑,那笑容純淨得如同初雪。她的身影徹底化為點點光塵,消散在黑暗中,隻留下一句縹緲的餘音:
“就當……是滿足兒時的自己……給自己……最後一個願望吧……”
隨著她的消散,周圍的黑暗彷彿被無形的畫筆攪動。光芒流轉,一個模糊的孩童身影在淩澈眼前漸漸勾勒、凝實。
淩澈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原地。他臉上的頹廢似乎收斂了一些,但那深植於眼底的死寂,卻並未消散。
那身影徹底清晰——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穿著記憶中熟悉的衣服,臉上帶著稚氣未脫的好奇和一絲剛睡醒的迷糊。
男孩先是茫然地環顧四周,小手揉了揉眼睛:“這是哪兒?怎麼這麼黑……那個姐姐靠譜嗎……我記得我是睡著了?”他小聲嘀咕著,帶著孩子特有的天真疑惑。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淩澈身上。男孩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事物。
他幾步跑到淩澈麵前,毫不生分地盤膝坐下,仰著小臉,笑容溫暖又帶著點小得意:“哦!你就是長大後的我吧?哇!你現在看上去可真酷啊!”
他歪著頭,仔細打量著淩澈冷峻的臉龐和一身黑衣,小眉頭微微皺起:“不過……看上去好冷淡啊……我還以為我長大後會變成謝x峰那種陽光大帥哥呢,搞了半天是金x武那種酷酷的型別嗎……”語氣裡帶著點小小的“失望”,但更多的是好奇。
淩澈隻是沉默地看著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什麼也沒說。
男孩絲毫不在意這份沉默,反而湊近了些,小臉上寫滿了擔憂:“你怎麼啦?是遇到什麼大麻煩了嗎?是出去工作被人騙了錢?還是……還是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他努力想象著大人世界可能遇到的困難,小腦袋瓜飛速運轉,試圖為“未來的自己”排憂解難。
淩澈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一個低沉而帶著無儘憂傷的聲音,從他乾澀的喉嚨裡擠了出來:“隻是……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有點……想家了。”
“想家?!”男孩一聽,頓時不樂意了,小臉板了起來,帶著孩子特有的認真和責備,“這怎麼可以呢!你怎麼能跑那麼遠不回家呢!”
他掰著手指頭,急切地說:“爸爸媽媽會想你的!爺爺奶奶會想你的!外公外婆也會想你的!而且……而且……”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恐慌,“要是他們……要是他們在家遇到了什麼意外怎麼辦?你不在身邊,誰來保護他們啊!”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彷彿離家不歸是天底下最不可饒恕的罪過。
淩澈隻是悲傷地看著他,那雙死寂的眼眸深處,翻湧著無法言說的痛楚。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對了對了!”男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小臉上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期待,湊得更近了,“爺爺……爺爺他現在還好嗎?最近……爺爺他進了醫院……”
男孩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雖然爸爸和爺爺都說沒什麼事……但爸爸最近……好像總是很晚纔回家……”
淩澈的嘴唇微微張開,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想說“爺爺很好”,想編造一個善意的謊言。但他做不到。殘存的記憶碎片清晰地告訴他——爺爺,在他尚未真正長大成人時,就已經……
“這樣啊……”男孩看著淩澈沉默而悲傷的臉,似乎瞬間明白了什麼。
他低下頭,小小的肩膀微微顫抖,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是啊……爺爺他……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太好……也……也正常呢……”他努力想說得輕鬆些,但尾音已經帶上了無法抑製的哭腔。
他猛地抬起頭,用力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試圖驅散悲傷:“不說這個了!說點開心的!”可淩澈清晰地看到,他紅紅的眼眶裡,強忍的淚水在打轉。
淩澈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輕聲問,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沒關係嗎?”
“沒關係……怎麼可能沒關係!”男孩立刻大聲反駁,帶著孩子氣的倔強,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淚憋回去,“但是!我怎麼能在我自己麵前露出脆弱的樣子呢!”
他挺起小胸膛,看著淩澈,眼中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期待,“你還記得爺爺教我們的那句話嗎?男人能哭的地方,隻有……”
他期待地看著淩澈,等待他接下去。
而淩澈……隻是徒勞地張了張嘴。那句話……那句曾經銘刻在心的、來自爺爺的教誨……如同被風沙侵蝕的碑文,早已在他漫長的漂泊與遺忘中,模糊不清,徹底湮滅了。
“……你怎麼能忘記呢。”男孩眼中的期待瞬間黯淡下去,被濃濃的失望取代,小嘴委屈地扁了扁,“這麼重要的話……長大後的我……居然會忘記……”
隨即,他像是要替爺爺重新教導這個“不爭氣”的大人,用儘全身力氣,大聲地、一字一頓地喊道:
“男人能哭的地方——隻有親人的麵前!和廁所裡!”
“……”淩澈沒有回應這句帶著童稚的“豪言壯語”,隻是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強忍悲傷、努力堅強的孩子。許久,他才用一種近乎歎息的聲音,認真地說:“你……比我堅強。”
“嘿嘿嘿……”男孩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小臉微紅。
隨即,他又想起了什麼,眼睛重新亮起好奇的光芒:“對了對了!你最近在乾些什麼呀?你現在看上去好厲害!又酷又帥!我居然能變成這樣的大人嗎……”他的語氣裡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絲小小的自豪。
“我最近……”淩澈看著孩子眼中純粹的光,嘴角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自嘲,“……在拯救世界?”
“吔……”男孩立刻露出一個“你騙小孩呢”的表情,小鼻子皺了皺,“好假……肯定是某些很厲害的事業吧?不過,你可不能說謊啊!”
他板起小臉,學著大人的嚴肅口吻,“忘了外公外婆的教導了嗎!做人要誠實!”
淩澈看著孩子認真的模樣,心中某個角落被輕輕觸動。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沉重的告誡:“……不要變成我這樣……你會後悔的。”
男孩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可是……那個姐姐說,這場對話結束,我出去就會忘記的呀。而且……”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淩澈,“我可是你啊!我變成你,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隨即,他像是想起了淩緋消失前的囑托,小臉一肅,拍著胸脯說:“對了!她說你遇到大麻煩了!需要我的幫忙!還說隻有我才能幫到你!說吧!雖然我能做到的可能不多,但我一定儘力!”
淩澈沉默了許久。黑暗的空間裡,隻有孩子清澈而充滿期待的目光。最終,他緩緩搖頭,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算了吧……你走吧。記得……多陪陪他們……開心點。”
“停!”男孩突然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淩澈身邊,學著他的樣子,直挺挺地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後,小腳丫還晃了晃。
“你不說,我就不走了!”他側過頭,看著淩澈,眼神清澈而直接,“你現在就是一副‘誰都好,來幫幫我吧’的樣子!我可不記得我是這樣口是心非的人啊!”他耿直地戳破了淩澈的偽裝。
淩澈看著孩子固執的模樣,那死寂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瀾。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也緩緩躺下,與孩子並肩,仰望著眼前這片似乎沒有儘頭的黑暗。
“……我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淩澈的聲音很輕,像在講述一個彆人的故事。
“嗯嗯,然後呢?”男孩立刻應聲,側耳傾聽。
“經曆了很多很多的事……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淩澈的聲音依舊平淡,但那平淡之下,卻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深入骨髓的悲傷,“我……忘了家鄉的很多事。忘了……他們的樣子,他們的聲音……甚至……忘了回家的路。”
“這樣啊……”男孩的小臉皺了起來,顯得很苦惱,“那……那真的很麻煩了啊。”
但下一秒,他像是想到了絕妙的主意,猛地怪叫一聲:“好!那今天我就慢慢和你說!說到你全都記住為止!”
“……”淩澈沒有回應。
男孩卻自顧自地開始發愁:“那……那從哪裡開始說好呢……家裡的事情那麼多……”他抓耳撓腮,像個真正的小大人。
“……從……”淩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彷彿在觸碰一個塵封已久的、不敢開啟的盒子,“……從老爸老媽的名字……開始……如何?”
“你居然連這個都忘了嗎?!”男孩立刻不滿地叫了起來,小臉氣鼓鼓的。
但他很快意識到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隻能冷哼一聲,帶著點小委屈開始說:“那就從這開始好了……老爸當然姓淩啦!單名一個‘驍’字!是爺爺取的,說是希望他像千裡馬一樣勇猛精進!雖然老爸好像也沒乾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啦,但他一直踏踏實實的,爺爺也沒說什麼……”
“爺爺叫淩興國!是不是很有那個年代的味道?爺爺可厲害了!他年輕的時候當過兵,還去過朝鮮打仗呢!後來回來當了老師,最後在鄉下種地,種得可好了!奶奶……”
男孩的聲音頓了頓,帶著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奶奶叫什麼名字……我隻知道,從我記事起,她就是我最愛的奶奶……”
“老媽姓李,叫李麗!名字很普通吧?人也挺普通的。外公外婆以前是工人,就是那種……特彆有乾勁的工人!媽媽說他們年輕時可熱情了,現在老了也閒不住……哦對了!老媽還有個弟弟,就是我的小舅舅!他年輕的時候可壞了,走了歪路,後來……後來好像改好了,現在在老老實實打工……”
孩子的聲音在黑暗中流淌,帶著童稚的視角和溫暖的口吻。他一點一滴地訴說著關於“淩澈”的一切,關於那個平凡卻充滿煙火氣的家。
那些瑣碎的日常,親人的小習慣,家裡的老物件,甚至鄰居家的大黃狗……他用自己有限的詞彙和記憶,努力地描繪著。
淩澈靜靜地聽著,像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那些名字和片段,無法立刻喚醒他沉睡的情感,卻像一根根細線,在他空洞的內心世界裡,艱難地勾勒出一個模糊而溫暖的輪廓。
一個屬於“淩澈”的、平凡的輪廓。
直到男孩似乎把能想到的都說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兩人並排躺在黑暗中,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安寧的沉默。
許久,兩人彷彿心有靈犀,同時坐起身,麵對麵看著對方。
淩澈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告彆或感謝的話。
但他發現,男孩的身上,開始散發出淡淡的、溫暖的光芒。
男孩也驚訝地低頭看著自己發光的手:“啊……到時候了嗎?好快啊……”
隨即,他抬起頭,臉上綻放出最燦爛、最充滿希望的笑容,對著淩澈大聲喊道:
“喂!未來的我!聽著!不開心的話——就去吃個甜筒吧!草莓味的!或者巧克力味的!雙拚的也行!”
“你一定可以的!要加油啊!你可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所有人——最驕傲的淩澈啊!”
他用力地揮著小手,身影在溫暖的光芒中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如同融入陽光的泡沫,徹底消失不見。
“……”
黑暗的空間裡,隻剩下淩澈一人。
他下意識地、緊緊地抓住了胸前的衣服,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心中……依舊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沒有預想中的熱淚盈眶,沒有洶湧的情感回歸。那些關於家人的講述,彷彿隻是聽了一段遙遠而感人的故事,並未能立刻點燃他冰冷的心。
但是……
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已經“想起”了。
想起了自己當初,是為了什麼才如此執著地、近乎偏執地想要回家。
不是為了成為英雄,不是為了完成什麼偉大的使命。
僅僅是因為——在那裡,在那個平凡的世界裡,他隻是一個平凡的兒子、孫子、外孫。那裡,有愛著他、他也深愛著的家人。
那裡,是他靈魂的錨點,是他存在的證明。
所以,他要回去。
也……必須回去。
“啊……”
淩澈緩緩低下頭,發出一聲悠長的、彷彿來自靈魂深處的歎息。
然後,他猛地抬起頭!
那雙曾布滿死寂與頹廢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寒鐵,重新燃起了冰冷而熾烈的火焰!
那不僅僅是過往的堅硬,更在鋼鐵般的意誌核心處,注入了一道名為“家”的、無比清晰的執念!“淩澈……”
他低聲念著自己的名字,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清醒。
“你真是……繞了好大一圈啊……”
隨著這聲低語,周圍無儘的黑暗,如同退潮般,開始緩緩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