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明的偏執救世主 第92章 番外:一切未來的終點(上)
在遙遠的未來,一切可能性的終點。
一個依偎在群山懷抱中的小村莊,靜靜地存在著。
它有些破舊,屋舍帶著歲月侵蝕的痕跡,石板路被磨得光滑,卻處處透著一股被時光沉澱下來的、近乎凝固的安逸。陽光懶洋洋地灑在爬滿藤蔓的老牆上,空氣中彌漫著柴火和泥土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一個背著單肩揹包的年輕人,踏上了村口那條蜿蜒的青石板路,朝著記憶深處那個“家”的方向走去。
他臉上架著一副深色的墨鏡,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眸深處,曾經彌漫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死寂已然褪去,但依舊沉澱在瞳孔最底層的幽藍色澤,依舊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即使隔著鏡片,也隱隱散發著一種令人本能地感到不安與疏離的氣息。
他努力地、近乎刻意地調整著自己的步伐、姿態、甚至呼吸的節奏,試圖讓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鬆弛、自然,像一個真正歸家的遊子。
然而……
村口老槐樹下,幾張磨得發亮的藤椅上,幾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搖著蒲扇納涼。
當那個陌生又帶著一絲熟悉感的墨鏡身影出現在石板路上時,閒談的細語戛然而止。
“哎,你看……”
一個眯著眼的老太太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旁邊的老姐妹,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不確定和驚奇,“那走過來的……是不是老淩家那孩子?”
“哪兒呢?我看看……”
被碰的老頭子眯起昏花的眼睛,仔細辨認著那個越走越近的身影,半晌,才咂咂嘴,“嘖,還真是!是澈小子!可這孩子……這走路的架勢,這身板……看著咋這麼不對味兒呢?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看不像隻是出去闖蕩了一年,”
另一個叼著煙鬥的老漢慢悠悠地吐了口煙圈,目光在年輕人挺拔卻帶著無形重壓的背影上逡巡,“這氣度……嘖,倒像是……去當了什麼了不得的大官?還是……乾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回來的?”
他的語氣裡帶著鄉野之人對“大人物”本能的敬畏和揣測。
“哎,老張婆子,”
最先開口的老太太用手裡的蒲扇指了指旁邊一位一直沒說話、隻是怔怔望著年輕人的老婦人,“你不是跟澈小子他奶奶關係最好嗎?要不……你上去搭搭話?問問這孩子這些年都去哪兒了?咋變成這樣了?”
被點名的老張婆子連忙擺手,臉上帶著一絲窘迫和退縮,“哎喲,可彆!我這老婆子嘴笨,哪會跟這樣……這樣的人物搭話?倒是你,李嬸兒,”
她反過來將“球”踢了回去,“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最稀罕小澈這孩子了,總誇他機靈懂事,有好吃的都偷偷塞給他。你去!你去問問準成!”
“我?我……我這……”
李嬸兒被說得一時語塞,看著那年輕人已經快要走過老槐樹的身影,終究是沒敢挪動腳步,隻是小聲嘟囔著,“這孩子……看著是出息了,可這渾身的氣兒……咋讓人心裡頭有點發怵呢……”
那些刻意壓低了、卻又清晰鑽入耳中的鄉音議論,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針,紮在淩澈努力維持的平靜表象上。
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依舊保持著那刻意調整過的、略顯僵硬的“自然”步調。
隻是,在那副深色墨鏡的遮擋下,無人看見,他緊抿的嘴角,極其輕微地、不受控製地抽動了一下。
那幾句飄入耳中的、帶著陌生審視的鄉音,像幾根細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紮進了淩澈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對“家”那份近乎虔誠的渴望,在這一刻,竟微微地、不受控製地動搖了一下。
老宅裡等待著他的父母,記憶中永遠慈祥地笑著、把他捧在手心的奶奶,還有……爺爺那在天之靈默默注視的目光……
他們……還會認得眼前這個被血與火、絕望與瘋狂徹底重塑過的“淩澈”嗎?
這個連笑容都需要刻意調整、連眼神都帶著揮之不去的寒意的……陌生人?
這份沉甸甸的疑慮,像陰雲般籠罩著他,直到——
他的腳步轉過熟悉的老屋牆角。
視線儘頭,自家那扇斑駁的老宅木門前,一張陳舊的藤椅安靜地擺放著。
藤椅上,那個身影——
一如他在那場由夢之律者編織的、短暫卻刻骨的幻夢中無數次重溫的景象——
他白發蒼蒼的奶奶,正坐在那裡。
她渾濁卻依舊清明的目光,穿透了時光和距離,精準地落在他身上。
然後,那隻布滿歲月褶皺的手,帶著一種無需言喻的篤定和期盼,朝著他,輕輕地、緩緩地——揮了揮。
轟——
所有盤踞在心頭的不安、疑慮、自我否定的陰霾,在這一瞬間,如同被陽光直射的薄冰,頃刻間消融殆儘,化為烏有。
一股暖流,帶著近乎酸楚的慰藉,猛地衝上他的鼻尖。
淩澈幾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腳步,幾步便跨到了藤椅前。
他毫不猶豫地屈膝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奶奶齊平,仰起頭。
他努力地調動著麵部肌肉,試圖將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暖意和釋然,毫無保留地傾注到嘴角,對著奶奶,露出了一個他自認為足夠“溫暖”的笑容。
然而——
奶奶原本慈祥溫和的神色,卻在他這個笑容綻開的瞬間,浮現出一絲清晰的古怪。
她沒有立刻回應他的笑容,反而伸出了那隻同樣布滿褶皺、卻依舊有力的手,帶著長輩特有的親昵和不容置疑,輕輕地、卻帶著探究意味地,扯了扯淩澈的臉頰。
“乖孫兒,”
她的聲音帶著歲月磨礪後的沙啞,卻無比清晰地傳入淩澈耳中,“你這一年……跑去乾啥了?”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細細逡巡,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你咋笑起來……和你現在這身氣度,這麼不一樣啊?”
“……”
淩澈臉上那刻意維持的“溫暖”笑容,如同被瞬間凍結的湖麵,猛地一凝。
緊接著,那笑容像是失去了支撐的假麵,完全不受他控製地、緩緩地、徹底地收斂了起來。
他隻是沉默地蹲在那裡,墨鏡後的眼神微微低垂,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被最親近的人輕易戳破,隻剩下最本真的、帶著一絲無措的疲憊和維持太久,已經無法褪去的冷硬。
看到孫子臉上那層“溫暖”的假象褪去,露出了底下那份難以掩飾的、沉澱著太多東西的真實神情,奶奶這才滿意地、緩緩地收回了扯臉的手。
取而代之的,是那隻溫暖粗糙的手掌,帶著無儘的憐惜和包容,輕輕地、一遍遍地撫摸著他低垂的頭和緊繃的臉頰。
“這才對嘛!”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慈愛,那雙混濁卻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裡,此刻盛滿了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溫暖,“傻孩子,在屋裡人麵前,裝啥子裝?不需要!曉得不?”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屬於家的、最樸素的真理,“都是一屋人!”
她的手依舊溫柔地撫摸著,目光深深地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重,聲音放得更輕、更柔,“這一年……很累吧?”
不等他回答,那撫摸的手掌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沒關係,回來了就好。在奶奶這……好好休息。”
“嗯,我會的,奶奶。”
淩澈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悶,卻帶著一種緩慢而堅硬的質地,彷彿每個字都從心底深處艱難地擠出來。他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奶奶那隻溫暖粗糙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錨定現實的纜繩。
奶奶用另一隻手,在他寬闊卻緊繃的肩膀上,帶著安撫的力道,又拍了拍,“好了,快進去吧,”
她朝老宅敞開的門努了努嘴,“你爹還在客廳裡等著你呢。有啥事,有啥委屈,跟你爹說說去。”
她的語氣帶著點促狹的笑意,“那個老小子啊,明明想你想得緊,就是拉不下臉出來等你,死要麵子活受罪!”
聽到奶奶提起父親,淩澈抓著奶奶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沉默地、幾乎是有些不適地鬆開了奶奶的手,彷彿那溫暖突然變得有些燙人。
他轉身,邁步,走進了那扇熟悉又帶著點陌生感的老宅大門。
客廳裡光線有些暗,陳舊的沙發上,一個硬朗的身影正沉默地坐著,指間夾著一根剛點燃的煙,煙霧嫋嫋升起。正是他的父親。
淩澈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走到沙發邊,將背上的單肩揹包卸下,輕輕放在腳邊。然後,他在父親身邊,隔著一小段距離,坐了下來。
即使他坐下時刻意地想要放鬆,想要找回一點屬於這個“家”的隨意姿態,但身體深處根植的、屬於指揮官和戰士的本能記憶卻頑固地占據著上風。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雙肩平展,雙手習慣性地放在膝蓋上,坐姿端正得近乎刻板,與這老舊客廳裡彌漫的慵懶氣息格格不入。
父親似乎並未看他,隻是自顧自地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灰白的煙霧模糊了他側臉的輪廓。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尷尬。
淩澈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侷促。幾乎是下意識地,為了打破這凝固的沉默,也為了緩解自己緊繃的神經,他伸出手,動作自然得彷彿演練過無數次,從父親隨意搭在沙發扶手上的手裡,極其順手地,抽走了那包敞開的香煙。
緊接著,他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個造型古樸的打火機。“嚓”的一聲輕響,一簇顏色深邃、近乎純黑的火焰跳躍而出,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幽冷感。他熟練地湊近,為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父親顯然沒料到這一出,夾著煙的手指頓在半空,整個人都微微愣了一下,才猛地回過神來。他扭過頭,目光銳利地釘在淩澈臉上,那眼神裡混雜著驚愕、被冒犯的慍怒,以及一絲更深沉的、難以解讀的情緒。
“好啊!”
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近乎誇張的嚴厲,“淩大少爺!淩大將軍!”
他的稱呼帶著明顯的諷刺,目光掃過淩澈那依舊挺直如標槍的坐姿,又落在他指間那支剛點燃的、屬於自己的煙上,“你這一年出去,是乾大事了啊?在你親爹麵前,還這麼端著?坐得跟個廟裡的菩薩似的!還從你老子手裡搶煙抽?你……”
他似乎想找個更重的詞,最終卻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你真是出息了啊!”
那話語像帶著刺,紮得人生疼。然而,在這份刻意營造的、帶著火藥味的責備之下,卻奇異地透著一股屬於這個家庭特有的、笨拙卻真實的暖意。彷彿這尖銳的質問本身,就是一種久彆重逢後,父親不知該如何表達的、彆扭的關切。
父親那帶著刺又裹著暖意的責備,像一塊滾燙的石頭砸進淩澈心裡。
他一時語塞,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熟悉的、帶著火藥味的父愛表達。強烈的尷尬和一種久違的、麵對至親時才會有的無措感瞬間攫住了他。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為了掩飾這份慌亂,他臉上那層在奶奶麵前剛剛卸下的偽裝,又不由自主地、迅速地重新凝結——曾經那張屬於“指揮官”的、冷硬而淡漠、彷彿隔絕了所有情緒的麵具,再次覆蓋了他的臉龐。
父親顯然捕捉到了他這瞬間的變化,眼神更沉了幾分。他沒好氣地“嘖”了一聲,動作帶著點粗魯,一把從淩澈還捏著煙盒的手裡,將煙盒奪了回去。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淩澈臉上那副始終未曾摘下的墨鏡,語氣雖然依舊帶著點剛才的餘怒,但底下卻悄然滲入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問詢和深沉的擔憂:“咋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敲在淩澈心上,“這屋裡頭這麼亮堂?亮得晃你淩大少爺的眼了?非得戴著這勞什子玩意兒?”
空氣彷彿凝固了。
淩澈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微微顫抖起來,泄露著內心的掙紮。然而,僅僅是一瞬的遲疑,他便抬起了手,動作緩慢卻異常堅定地伸向自己的鼻梁。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鏡架,然後,他用力地、彷彿要扯掉一層麵板般,將那副墨鏡,徹底摘了下來。
沒有了墨鏡的遮擋,那雙曾屬於過往、此刻卻閃爍著幽深、冰冷、彷彿蘊藏著無儘寒淵的藍光的眼睛,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客廳昏黃的光線下。那非人的色澤,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妖異的壓迫感,足以讓任何初次見到的人感到本能的畏懼。
父親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雙幽藍色的瞳孔上,臉上的肌肉似乎抽動了一下。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猛地低下頭,狠狠地、深深地抽了一大口煙,彷彿要將翻湧的情緒連同煙霧一起吸進肺裡。灰白的煙霧濃重地噴吐出來,模糊了他瞬間變得極其複雜的表情。
半晌,那煙霧才緩緩散開,露出父親緊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嘴唇。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裡擠出來,帶著一種壓抑的、山雨欲來的平靜::“咋搞的?”
三個字,重逾千斤。
淩澈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早已在心底無數次排練過應對這種問題的說辭,一套看似合理、能將驚濤駭浪輕描淡寫帶過的謊言幾乎要脫口而出。他張了張嘴,“我……”
然而,他的話才剛開了個頭,父親卻猛地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哼”!那聲音像一把利刃,精準地斬斷了他後麵所有精心準備的話語。
“瞞得過你老子我?”
父親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穿透了他試圖構築的所有偽裝,直抵他靈魂深處不願示人的真相。那眼神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洞悉一切後的疲憊和更深沉的痛楚。
他重重地將煙頭摁滅在旁邊的煙灰缸裡,發出“滋”的一聲輕響,然後,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又像是最終選擇了某種無奈的妥協,隻留下一句輕飄飄、卻彷彿帶著千鈞重量的話:“不說……算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淩澈那雙幽藍得令人心悸的眼睛,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歎息的釋然和最樸素的祈願,“沒事……就好。”
′?`很多人都希望淩澈能回家,所以作者先把結局的開頭作為番外寫出來,後麵就根據這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