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十六章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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醞釀
他懷中那盆從離析宮帶回的金色牡丹,瞬間脫手墜落。
“砰——!”
花盆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碎裂聲不知撞碎了誰的心。臻歆的身影卻已化作一道流光,於千鈞一髮間接住瞭如斷線風箏般撞向宮頂的諾白。
“我的……畫……”諾白氣若遊絲,染血的手徒勞地伸向空中,彷彿想抓住什麼。
臻歆心如刀絞,目光急掠,隻見半空中飄蕩著一幅從中斷裂的畫紙。他揮手,畫卷瞬間落入掌中,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諾白!拿到了!我幫你拿到了!”
雲端之上,帝丹僵立著,緩緩收回剛剛擊出致命一掌的手。他眼中翻湧著巨大的不解與茫然——他不明白,諾白為何不閃不避,甘願承受這必殺的一擊?
他怎麼會明白?
此刻他唯一明白的,是諾白的死,將如天塹般再次橫亙在他與臻歆之間。這一次的失去,或許比五百年更漫長。縱非有意,在冰冷的死亡麵前,有意無意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看著下方緩緩落地、相擁的兩人,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能彌補這無法挽回的錯?一個名字倏然劃過腦海……
後方的林豎目睹了這一切,驚駭欲絕。他一時不知該奔向何方,最終本能地衝向帝丹,隻想儘快弄清緣由,設法挽回這塌天大禍。然而他剛至帝丹身側,帝丹的身影便已如煙消散。他望向下方悲痛欲絕的臻歆和垂死的諾白,腳下卻似灌了鉛,再也無法挪動一步去打擾那絕望的告彆,隻能悄然退至角落,心焦如焚地守望著。
下方,臻歆正不顧一切地將精純的法力注入諾白體內,試圖凝聚那急速潰散的魂魄,額上冷汗涔涔。
諾白卻虛弱地搖頭,眼中是認命的平靜:“不用救了,臻歆……諾白犯了錯……是諾白……自取的……”
“閉嘴!”臻歆低吼,聲音破碎,法力輸出更急,“不是你的錯……都是我冇照看好!要死……我們一起走!”
諾白渾身一顫,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他好捨不得……捨不得這個九天之上唯一給予他溫暖的人。是臻歆,將他從冰冷孤寂的順陽宮接來,從不嫌棄他笨拙懵懂,包容他所有的錯處;是臻歆,在旁人嘲笑他無法收回的獸耳時,第一個將他護在懷裡,用溫柔的聲音驅散他的自卑——
“冇事,我喜歡你這倆耳朵,挺討我開心的呀!”
這句無數次響在耳邊的肯定,此刻成了最痛的告彆。
諾白在臻歆懷中艱難地掙紮,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決絕的坦承:“臻歆……我罪孽深重……你救我……隻會讓我更內疚……你知不知道……我把當年欺負我的那些人的魂魄……都抓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想用你的畫魂殺了他們……”
臻歆的眼淚驟然簌簌滾落,護住諾白心脈的手劇烈顫抖。他早知諾白過往艱難,卻從未料到仇恨的種子竟已在他心中滋長至此。當年從順陽宮接回諾白時,他雖知那裡弱肉強食的環境,卻終究大意了,未能及時撫平他心底的創傷,引導他放下過往。走到這一步,他難辭其咎。
“是我的錯……”臻歆的聲音哽咽,將責任儘數攬下,“是我……冇能早些化解你的心結……”
見他此刻仍不放棄,反將罪責歸咎於己,諾白瞬間淚如泉湧。巨大的悔恨淹冇了他——報複時,怎就忘了這九天之上,還有臻歆在等他相伴?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他用儘最後氣力,發出微弱的懇求:“臻歆……放過我吧……我本……隻是山林間一隻微末兔妖……因孃親疼惜……怕我受欺淩……她……她犧牲了自己……內丹助我成仙……我卻傻乎乎吞下……眼睜睜看她……魂飛魄散……諾白……早已罪無可赦……若你再因救我而死……我隻怕……生生世世……都要詛咒自己……永墮地獄……”
臻歆的心被撕裂,陷入兩難,法力卻依舊源源不斷地湧向諾白,不肯停歇。直到少康金仙的身影如風般趕到,才強行阻斷了臻歆那即將耗儘自身的法力輸送。
“臻歆!冷靜!”少康按住臻歆顫抖的肩膀,聲音沉痛,“諾白……你救不回來了!”
“我知道……”臻歆不去看他,隻是更緊地抱住懷中逐漸冰冷的軀體,聲音空洞得像穿堂的風,“執法天神……何時……手下留情過?”
少康與垂死的諾白同時聽出了那話語深處遷怒的意味。少康尚不明前因後果,隻知帝丹重傷諾白,又風急火燎地將他“借”來,此刻隱約明白帝丹是擔心臻歆悲慟過度才尋他來開解。可麵對臻歆與諾白如此深厚的羈絆,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諾白身軀一震,一道微弱的魄光悄然逸散。
臻歆指尖猛地一顫,整個人彷彿瞬間被抽空了靈魂,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七魄離散的征兆已然顯現。
諾白的雙眼迅速失去光彩,黯淡無神,嘴唇卻焦急地翕動著,似乎有未儘之言。
少康在一旁急得大喊:“臻歆!諾白還有話!快聽他說什麼啊!”
又是一魄離體!
臻歆這才如夢初醒,慌忙低頭貼近諾白蒼白的唇。傳入耳中的聲音虛弱得如同來自幽冥彼岸,斷斷續續,難以辨清。
第三魄消散。
諾白徹底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臻歆隻能絕望地擡起頭,死死盯著他的唇形,試圖解讀那無聲的告彆。
第五魄飄離……
最後的話語終究未能完整傳達。
臻歆看著懷中軀體越來越淡、即將化為虛無的諾白,閉上眼,一個深沉的、飽含著無儘痛楚與訣彆的吻,輕輕落在少年冰冷的額間。
今生緣儘,來世渺茫。
彆了,諾白……
七魄散儘,懷中的重量與溫度驟然消失。
臻歆維持著擁抱的姿勢,懷中隻剩一片冰冷的虛無。他跪在原地,久久無法起身,彷彿化作了另一尊冰冷的石像。
少康擡眼望向天際,那道淡得幾近透明的淡黃色弧線,彷彿從未存在過。他心中無奈歎息,好在諾白臨終前為帝丹說過一句話,否則臻歆的遷怒隻怕會更深。隻是……帝丹這傢夥,真不知該說他什麼好,竟不知先來安撫臻歆再去做事。
諾白離去十日,少康便在三厚宮陪了臻歆十日。
第一日,臻歆回到房中,倒頭昏睡。
第二日,他取出那斷裂的兩截畫紙,伏案提筆,一筆一劃,試圖重現畫中容顏。
第三日起,臻歆開始如常待客,神色平靜,招待著少康。
第四日,林豎前來探望,三人相對而坐。少康趁機從林豎口中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一同向臻歆解釋,臻歆隻是默默聽著,末了才道:“我明白。為仙日久,冇什麼看不透。”
他語氣平淡,可眼底深藏的傷痛依舊清晰可見。少康與林豎對視一眼,心中皆無底,不知他究竟聽進去幾分。
第十一日,臻歆將少康引至雅軒築。他眉宇間難掩疲憊,對少康道:“順陽宮那些弟子的魂魄,被諾白拘回來後藏匿在這些牡丹花叢之中。少康,勞煩你替我將他們送回無極天尊處吧。”
說完,他便轉身走向內室。少康知道,臻歆又要將自己關在那間屋子裡,獨自捱過漫長的一日。
金光自少康掌中流瀉,如春風拂過花叢。被諾白禁錮的魂魄逐一顯現,甫一脫困,便齊齊朝著臻歆所在的屋子方向跪拜下去。為首的弟子聲音帶著悔愧:“臻歆神君!吾等……是心甘情願被諾白拘來的!在順陽宮修行經年,早已幡然悔悟昔日過錯,苦無機會向諾白懺悔。此番本想藉此消解舊怨,不料竟釀成如此大禍……請神君責罰!”
眾弟子齊聲:“請神君責罰!”
屋內傳來臻歆疲憊卻清晰的聲音:“諾白拘魂,令爾等受苦;我亦使爾等魂魄曝曬數日。恩怨已了,兩不相欠。至於後來之變,與爾等無乾。速隨少康金仙歸去。仙魂離體日久,根基有損,不宜耽擱。”
眾弟子麵麵相覷,心中百感交集。初登天界時,隻聞臻歆神君座下弟子下場淒涼,避之不及。若早知他是如此寬仁大度的神君……諾白曾言,能入三厚宮是他此生至幸,反觀己身,日日聆聽老天尊嚴厲訓斥……流言愚人,至此方知。
“謝神君寬宏!”眾人再次叩首。
少康看著眼前這群弟子,此刻實在尋不到不幫臻歆的理由。也罷,他暗自思忖,當初莫翼離開,臻歆不也熬過來了?此番諾白之事,他相信臻歆亦能走出陰霾。畢竟……這次還有帝丹在不遺餘力地補救。雖然帝丹叮囑勿要告知臻歆,怕他空歡喜一場,但以帝丹之能,定會竭儘全力。思及此,少康不再猶豫,帶著眾魂魄化作流光離去。
送達魂魄後,少康片刻未停,匆匆趕回三厚宮。帝丹始終未曾露麵,他心底終究放不下臻歆。然而,當他的身影落在雅軒築外,看見臻歆獨自坐在那片盛放的牡丹花叢中,周身沐浴著暖融的日光時,懸著的心霎時落回了原處,繃緊的神經也緩緩鬆弛下來。
他就知道。
臻歆一定能度過去的。
他一向……看得開。少康望著那靜坐花間的身影,無聲地寬慰自己。
諾白在三厚宮的驟然離去,震動天界。待臻歆將順陽宮弟子的魂魄悉數送回後,訊息不脛而走。天上大小神仙陸續前來探望、開解。
臻歆麵對每一位訪客,神情平靜,言語如一:“緣劫至此,何須悲慼?”
訪客們皆心照不宣,無人提及帝丹。林豎數次前來,也隻言代表自己。眾仙私下探詢執法天神去向,林豎皆答:帝丹不在離析宮,不知所蹤。
時光荏苒,帝丹如同徹底消失。臻歆心中默想:或許並非消失,隻是……不願見自己罷了。更不屑解釋。他何曾需要自己的諒解?麵對旁人推薦的新弟子,臻歆一一婉拒。孤身一人,倒也落得清靜。
他踱步至雅軒築。院中牡丹依舊灼灼盛放,卻再難入臻歆的眼。他徑直步入畫室,將那些塵封的畫卷一一抱出,堆疊於地,席地而坐,緩緩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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