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三章針尖對麥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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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尖對麥芒
殿內陳設依舊,莊嚴肅穆,清一色冷調器物,寒意森森。此地唯一的暖色,怕就是帝丹本人了。可惜在臻歆眼中,他比這宮殿更令人心寒——隻因他無心。
林豎靈君鮮少得見帝丹,此番堪稱,說是“故友”也不為過。它名喚“無改印”,取字麵“無可更改”之意。昔日,凡有仙魔獲罪需處置,帝丹必先擬好懲處文書呈天帝預覽,待禦覽後,方以此印落定乾坤,執刑者纔敢動手。若帝丹親自執刑,則無需此印。然天帝日理萬機,早將預覽之序省去。自此,離析宮判決,帝丹一言九鼎。在臻歆看來,此處無異於一座冰冷的一言堂。
他思緒飄飛之際,林豎已乖覺地自行蓋好印章,恭恭敬敬將文書呈遞帝丹。臻歆望著案上那枚自行滑至他麵前的無改印,心頭悲壯與扼腕交織。執法天神案前文官之位,論權柄或許不遜於他那門庭冷落的三厚宮宮主,可終究是屈居人下!他恨不得將前任那倒黴文官揪回來痛打一頓,轉念想到對方下場已足夠淒涼,又隻得作罷。
帝丹瞥見臻歆板著臉,往自己文書上蓋章時,指下力道幾乎要將那無改印捏碎,心中並非不得意——這人終究是主動簽了“賣身契”,再次踏入他這離析宮,未受半點脅迫。
臻歆自知捏不碎這方神印,不過是發泄鬱氣。拾起印章時,目光掃過印底殷紅的篆文:左列自上而下是“無丹”二字,右列那“改印”二字,隻叫他深感無力。
帝丹收起兩份文書與印章,聲音無波:“自今日起,你二人便是我案前文官。一應事務,我自當一視同仁。如何做到‘主仆同心’,無需贅言。凡事……多為離析宮考量便是。”他話鋒微頓,“那麼,誰先去沏盞茶來?”
林豎有心效力,奈何對這離析宮佈局全然陌生,一時愣住,求助般望向臻歆。臻歆巴不得離這張臉遠些,即刻冷聲應道:“下官去。”
那冰淩般的語氣令帝丹眉頭微蹙。
未等帝丹首肯,臻歆已熟門熟路地轉身,徑直朝通往後院的長廊走去。林豎崇拜的目光一路追隨他,直至身影消失。而另一道目光,則蘊著相當程度的不滿。這不滿也隻能深藏心底——執法天神告誡自己,身為此地主人,理當大度些,讓著他些。至少……那人還記得此處的路徑,不是嗎?如此一想,那點不滿也就悄然隱去了。
這離析宮後院頗為開闊,四麵迴廊環繞,花木扶疏。臻歆沿著廊道前行,目光不經意掃過庭院小徑旁——那把懸於半空的長椅,在陽光下泛著微白的光暈,隨風輕搖。
它竟還在。
過往的片段驟然刺入腦海,臻歆脫口低罵:“混蛋!”
前廳之內,隻餘林豎一人侍立於帝丹案前。無形的威壓瀰漫開來,他手心滲出薄汗。執法天神僅是靜坐,便已令人窒息,縱使容色傾世,氣息如蘭。
帝丹對此習以為常。千百年來,能在他麵前全無懼色的,除臻歆外再無第二人。便是天帝,有時也會對他蹙眉。他擡首,聲音平靜無波:“林豎文官初來,不必拘謹。且先傳人帶你熟悉環境。”
“謝執法天神!”林豎如蒙大赦。
“來人。”帝丹輕喚。
一名天兵侍衛應聲入內。
“帶林豎文官去書閣各處走走,熟識環境,順便告知此間特殊規矩。”
“遵命。”
待林豎隨侍衛離去,帝丹已批閱完一摞公文。他擱下筆,見臻歆仍未迴轉,眸底的不悅驟然加深,起身便向後院走去。
臻歆在後院磨蹭半晌,終覺耽擱太久恐惹那人動怒,這才端起晾得溫熱的茶盞折返。行至院中拐角,腳步猛地一頓——
那曾令他膈應的長椅上,竟斜倚著一人。
潑墨般的長髮如緞麵發瀑,將帝丹的背影全然覆蓋。
臻歆躊躇片刻,終是走近。熟悉的清冽冷香浮動於空氣,獨屬於帝丹的氣息,無論喜惡,皆避無可避。這香,他向來收放由心:悅時予人芬芳,怒時連空氣都能凍結。
臻歆將茶盞恭敬奉上。帝丹卻隻是舒展雙臂,指尖輕叩著長椅邊緣,半闔眼眸沐浴暖陽,腰間溫潤的白玉佩墜隨風輕晃,垂落的衣袂如流風迴雪,翩然翻飛。
絲毫冇有接茶的意思。
臻歆隻得轉身將茶盞置於長椅前方的石桌,聲音平板無波:“執法天神若無他事,臻歆告退。”
帝丹半眯著眼,陽光為他纖長的睫毛鍍上金邊。他靜靜注視著臻歆的一舉一動。五百年了,這人終於肯再踏入離析宮,可他眸色冰冷,無一絲暖意,說的第一句是“下官去”,第二句便是“告退”——單獨相對時,怕是隻想逃得越遠越好。
更令帝丹不悅的是,臻歆近來總對外人言他“無心”。無心又如何?他有心便夠了。
念及他先前拉著少康的手數落自己不是,又無視自己到來與林豎親昵,帝丹心底那點不快便如藤蔓滋長。
“過來,陪我坐坐。”帝丹的聲音在暖陽裡顯得慵懶,卻帶著不容置喙。
臻歆尚未完全接受自己此刻的“下屬”身份,即便接受了,那份根深蒂固的厭惡也未消散。“憑什麼?”他幾乎脫口而出。
帝丹神色未變,隻淡淡道:“憑你修為不及我,權柄遜於我。”
臻歆氣得轉身欲走。
身後那嗓音卻如附骨之疽,精準鑽入耳中:“你聽話,我便替你那三厚宮的兔子開神啟智。若不來……他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你又威脅我?!”臻歆猛地站定,轉身怒視,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憤懣。
一個“又”字,讓帝丹倏然抿緊了唇,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也徹底睜開。他凝視著臻歆,聲音沉了幾分:“昔年,為免你心生怨懟,我便告訴過你:從來是你自己來求我,非我脅迫。這話,你自己也曾說過千遍。何來‘又’字之說?”
臻歆不願糾纏過往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那時確是他去求他,求他對三厚宮弟子網開一麵,為此甘願付出任何代價。可此刻,帝丹分明就是在脅迫!
“那你便是承認,此刻是在威脅我了?”臻歆咬牙。
帝丹沐浴在光中的肌膚剔透如蟬翼,說出的話卻帶著磐石般的冷硬:“是你自願踏入離析宮。既來之,則需安分。此非威脅,至多算作交換——於我而言,還算吃虧。”他唇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我予你的好處,難道不夠大?補魂丹,不是你夙夜所求之物麼?普天之下,唯我知曉煉製之法。你肯來此,若非為了你那癡兒,我實難信服。”
臻歆與他之間,從無需虛與委蛇。怒極反笑:“是又如何?”
雖不願聽此答案,卻也知不會聽到彆的。帝丹眸光微沉:“是,就過來。否則,我不介意讓你對我的憎惡,再深一層。”
他說是交換,實為脅迫。過去,可得那夢寐以求的補魂丹;不過去,恐將承受難以預料的惡果,甚至……永失諾白。臻歆豈會不明?可他彆無選擇。告狀無門,鬥法不敵,手段更不及他萬一。他恨透了帝丹口中輕描淡寫的“交換”,更恨他每次都要這般“提醒”——這無心的執法天神,何曾有過半分良心?一絲也無!
臻歆立在原地,陽光落在他碧藍的官袍上,卻驅不散周身寒意。他死死盯著長椅上那抹淡黃身影,指尖掐進掌心,幾乎要咬碎銀牙。帝丹也不催促,隻重新闔上眼,指尖在長椅扶手上輕輕敲擊,一下,又一下,如同無形的倒計時。空氣凝滯,連風都彷彿靜止了,唯有那清冽的冷香,無聲地宣告著此地主宰的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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