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七十四章 補玉之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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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玉之遇
“給我就好。”
臻歆伸手接過荷包,語氣帶上了一絲急於解決的迫切,“讓店家快些準備早膳,我們吃了便立刻啟程,務必早些趕到通州。”
“是,公子。”
章叔恭敬應下。
又是半日的顛簸行程。通州城的喧囂與繁華,在距離城門還有數裡之遙時,便已隱隱可聞。待他們進了城,尋好客棧落腳,再沐浴更衣、簡單用過午膳,一番折騰下來,日頭已偏西,接近申時了。臻歆不再耽擱,帶著章叔徑直尋到了那家聲名在外的“朱記玉鋪”。
鋪麵裝潢富貴卻不失典雅,靠牆的多寶格上,各式玉器錯落有致地陳列著,溫潤的光澤在燭火映照下流轉。主仆二人剛踏進門檻,櫃檯後一個長相精乾的小夥計便熱情地迎了上來,臉上堆著職業的笑容:“二位客官好!可是想選塊好玉?”
“並非買玉,”
臻歆搖頭,開門見山道,“在下是聽聞貴店掌櫃手藝精湛,慕名而來,想修補一件玉器。”
一聽是修玉的主顧,小夥計立刻道:“原來如此!兩位請稍坐片刻,小的這就去請我們掌櫃出來!修補的活計,都是掌櫃親自動手的。”
說完便麻利地轉身進了裡間。
不多時,小夥計便引著一位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子走了出來。這男子身材微胖,麵容敦厚,眉眼間帶著一種商人少有的溫潤書卷氣。他穿著一身半舊的墨綠布衣,手裡還捏著一把小巧鋒利的刻刀,衣袖邊緣沾著些細微的白色玉屑,顯然剛纔正在裡麵埋頭工作。
雙方簡單寒暄幾句,互通了姓氏。臻歆也不多客套,直接拿出那個惹禍的荷包,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朱老闆,煩請看看此玉能否修補?所需材料、工費幾何,您隻管開口,臻歆定當如數奉上。”
言語間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朱老闆接過荷包,將裡麵的碎玉輕輕倒在鋪著軟絨的托盤上。饒是他見慣了各種破損的玉件,看到眼前這一堆細碎得如同碎冰,卻又切口異常平滑的玉片時,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眉頭緊緊鎖了起來。一旁的章叔見狀,也覺十分尷尬,下意識地搓了搓手。
臻歆在一旁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聽到那句“無能為力”。
朱老闆拿起,仔細端詳了幾塊稍大的碎片,又用手指輕輕撥弄著更細小的顆粒,半晌,才咂了咂嘴,為難地開口道:“公子,不瞞您說,這玉質地極為稀有罕見,溫潤通透,絕非凡品。隻是……碎得實在太徹底了!更奇的是,這些切口平滑規整,倒像是被人……有意為之。”
他放下放大鏡,看向臻歆,坦誠道,“想要複原如初,一絲不差,恕朱某實在冇有這等通天的本事。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便是以金絲金箔細細鑲嵌包裹,將這些碎片小心固定起來,勉強維持其形貌。銀錢倒是小事,關鍵是……”
他頓了頓,帶著歉意問道,“公子可有時間等候?朱某手頭還有幾件客人預定的活計未完工,您這件太過精細耗時,最快……恐怕也得後天才能來取了。”
望著朱老闆誠懇又帶著詢問的眼神,臻歆心中最後那點複原如初的期望也破滅了。他無奈地點點頭:“也隻能如此了。有勞朱老闆儘力而為,就按您說的,以金鑲嵌吧。後天我再來取。”
付下定金,主仆二人走出玉鋪。臻歆捏著變輕的荷包,心頭卻在滴血地算計著:用金鑲玉?!這得多少銀子?!他那本就不甚豐厚的盤纏,隻怕要大大縮水了。他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埋怨起那個將玉弄碎的傢夥:到底是哪個無聊透頂的傢夥?把這好好的美玉拆得七零八落,當拚圖玩兒嗎?!害得我成了冤大頭!不過轉念一想,若能因此徹底擺脫帝丹的“糾纏”,這銀子……權當是“破財消災”了!隻是這“災”消得,實在有些肉疼。
帝丹的身影悄然融入凡間煙雨時,臻歆正巧與章叔一前一後踏出朱記玉鋪的門檻。方纔還晴朗的天穹,此刻濃雲如墨,迅速翻滾聚集,轉瞬之間,淅淅瀝瀝的雨點便砸落下來。街市上行人猝不及防,奔走呼號著尋找避雨之所,方纔還喧囂熱鬨的長街,頃刻間便清冷空寂了許多。
帝丹無聲無息地立於無人可見的雨幕之中,目光精準地鎖定了簷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素雅的油紙傘,骨節分明的手指穩穩撐開,傘麵隔絕了冰冷的雨水,也為他開辟出一條通向臻歆的路。他邁開步子,一步步向著那屋簷下走去,步履沉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靠近。
章叔被好心的朱老闆喚進店內取傘去了。臻歆獨自一人站在狹窄的屋簷下,微仰著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細密的雨絲打濕了他額前的幾縷碎髮,側臉的輪廓在昏暗天光下顯得格外清晰,那抹剪影落入帝丹眼中,恍如隔世,帶著永恒不變的吸引力。帝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他帶著點無奈、又彷彿自言自語般的低歎,那熟悉的嗓音,輕易便能撥動他沉寂的心絃:
“月朗星稀會突然下雨,晴空萬裡也會突然下雨……我莫不是個天生招雨的命?看來得……”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一把撐開的油紙傘,帶著一片乾燥溫暖的陰影,穩穩地罩在了他的頭頂上方,隔絕了飄飛的雨絲。餘下的話,隻在臻歆心底無聲地翻騰:得學人家手不離傘才行!
帝丹已然站在了他的麵前,兩人之間隔著一步之遙。雨水順著傘沿滑落,織成一道晶瑩的水簾。帝丹唇角微揚,勾勒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深邃的眼眸如同蘊藏著星河的漩渦,專注地凝視著臻歆,聲音低沉悅耳:“公子,好巧。
那雙眼……太過攝人心魄!臻歆隻覺得呼吸一窒,幾乎要溺斃在那片幽深的專注裡。若非對方傘麵足夠寬大,留出的距離也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禮貌疏離,他幾乎要慌不擇路地後退一步。此刻,他隻能狼狽地垂下眼睫,閃躲著那過於灼人的視線,勉強維持著表麵的鎮定,乾巴巴地回了一句:“嗯……是、是好巧。”
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帝丹看著他那強作鎮定的模樣,心底的笑意更深,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愉悅的暖色。能不巧嗎?他本就是循著他的氣息而來。
“公子住在哪間客棧?雨勢不小,你冇有傘,我送你一程吧?”
帝丹的聲音放得更緩,帶著一種誘哄般的溫柔,卻也有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臻歆素日裡的巧舌如簧,此刻在帝丹麵前彷彿全然失了效。他自己也說不清緣由,隻覺得心亂如麻,隻想儘快擺脫這令人窒息的近距離接觸,下意識地搬出藉口“不、不必勞煩!店裡的老闆已經答應借傘了,章叔……章叔他進去取了!多謝公子美意!”
語速有些快,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慌亂。
帝丹將他的自我保護看得分明,卻也不點破。他目光掃過玉鋪的招牌,狀似隨意地轉移了話題,試圖緩解對方的緊張:
“公子到這兒來……是買玉?”
臻歆正愁找不到話題,聞言幾乎是下意識地老實回答,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
“冇有。這裡的朱老闆手藝精湛,我是來……補玉的。”
話一出口,他便懊惱不已!無論夢裡夢外,為何每次麵對帝丹,自己都像被下了蠱似的,總是忍不住一五一十地交代?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已低如蚊蚋,他懊惱地蹙起秀氣的眉頭,視線飄忽地望向遠處迷濛的雨幕,彷彿在拚命思索該如何接續或者乾脆結束這場對話。
空氣陷入短暫的靜默,隻有雨打傘麵、屋簷滴水的淅瀝聲。帝丹瞭然,他的小狐貍大抵又在生自己的悶氣了——氣自己為何在他麵前總是這般“老實”。
帝丹不給他更多懊惱的時間,再次開口,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彬彬有禮的探究:“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帝丹還不知該如何稱呼你呢。”
他報上自己的名字,目光卻緊鎖著臻歆,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臻歆的腦子裡已經飛快地轉了幾百個彎,思考著該如何應對這個神秘莫測、步步緊逼的帝丹。他心知肚明對方絕非凡人,而自己這副軀殼裡寄居的也非純粹的人類魂魄——這一點上,兩人倒是“平等”得很!可惱的是,對方每次出現都這般從容不迫、氣定神閒,偏又不肯挑明真實意圖,隻一味地試探、靠近,惹得他憋了一肚子無名火無處發泄!此刻再聽到帝丹那帶著笑意、彷彿老朋友般的詢問,連日來的憋悶、困惑、還有一絲莫名的薄怒衝上頭頂!
他猛地轉過頭,不再躲避,那雙清澈此刻卻燃燒著怒火的眸子直直撞入帝丹深邃的眼底!長久以來維持的禮貌疏離被徹底撕破,臻歆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種被逼到角落的尖銳質問:
“那麼閣下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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